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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又一年春季來臨的時候,年邁的吳大帝站在祭天的高臺上向下看去,千里山川,浩蕩江河,盡入眼底。
山聳方壺,潮通碧海,這片土地下埋葬著無數(shù)將士的英靈,他們曾為了守衛(wèi)這片江左山河而舍命廝殺最后亦長眠于此,血肉入泥。
這是江東。他守了它大半生,如今也只能陪著它走到這里。
很久以前,有人對他說誰都能倒下,卻唯獨他不可以,他要守住父兄用鮮血鑄就的基業(yè),護(hù)這一方黎民安穩(wěn)。
然說那話的人,也終是先他而去了,甚至連最后一面都吝于給予,送到他眼前的只是一份冰冷的竹箋。
孫魯班受詔來到御花園時孫權(quán)正在打盹,她遣侍從拿了披風(fēng)來小心翼翼地替孫權(quán)蓋上,然后靜靜地在旁邊坐著等著孫權(quán)醒過來。
父親原來已經(jīng)這么老了,滿頭銀霜中竟半天挑不出來一根黑發(fā),他的背也早已不如記憶中那樣挺拔寬闊,面上的褶皺層層疊疊猶如即將枯死的樹皮,看不到生命的氣息……不,不,父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她心里兀地生出幾分酸澀,眼眶干的有些發(fā)疼,卻沒有眼淚可以流出來,自周循故后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這樣的感覺。
這些年她幾乎成為了江東群臣眼里的一個蛇蝎毒婦,一個為了權(quán)勢可以罔顧親情罔顧倫理的女人,很多時候她似乎也都忘記了孫權(quán)是她的父親,她只將他看作是東吳的至尊,她利用他的寵愛使著各種手段排除異己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可你們又知道些什么你們什么都不知道……”
夜里喝到酩酊大醉的時候她常常對著空氣大喊道,然后徑自大笑,盡顯癲狂之態(tài),久而久之沒有吩咐下人也不敢輕易靠近她。
不堪入耳的傳言越來越多,她卻懶得理會,她想,你們又不是他,有什么值得我多瞧一眼多說一句。
她原是吳侯最寵愛的女兒,雖然驕縱些卻并沒有什么大的不是,她嫁的是江東百姓最為敬仰愛戴的周瑜將軍的長子,她成親的那日整個建鄴都是前所未有的熱鬧,十里紅妝,鑼鼓喧天。
而她的夫君什么都好,什么都好,他唯一不好的是他不愿意多陪陪她,丟她一人在這世上。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頭鴛鴦失伴飛。
曾經(jīng)為她執(zhí)青螺畫蛾眉的人再也不會醒來了,有時候她會聽見熟悉的呼喚聲,一遍遍地叫著“夫人”,可等著她出來尋的時候卻什么都沒有見到,她便知道又是自己做夢了,隨后徹夜難眠。
周循病逝前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讓她好好活著。她想反唇相譏,說沒了你我怎么好好活,話還未出口對面的人已經(jīng)閉上了眼,那句話終是梗在喉嚨里,末了她輕撫他的眉眼,輕聲道:“好!
她的感情已經(jīng)是枯槁灰敗,了無生機,權(quán)勢的種子卻逐漸生根發(fā)芽,“我會好好活,活的比誰都好,任誰都欺負(fù)不了我。”
東風(fēng)入庭,拂面而過,她回過神來,見孫權(quán)身上的披風(fēng)滑下來,剛要伸手向上拉一些卻見孫權(quán)面上竟難得地帶著幾分笑意,像是睡夢里見到了讓他歡喜的人與事。
孫家大堂里,孫堅摸著孫權(quán)的頭說,“權(quán)兒真聰明,今日我回來時遇到了教你的先生,他可是好好夸獎了你,說權(quán)兒日后定非等閑之輩,哈哈哈,我孫堅的兒子自然不是等閑之輩……”
孫權(quán)眼珠一轉(zhuǎn),抱著孫堅的脖子問:“那爹爹可以答應(yīng)權(quán)兒一件事么?”
“哦你要爹爹答應(yīng)你什么?”
“過幾日就是娘的生辰了,爹能不能等娘的生辰過了再走!
孫堅一愣,隨之大笑著抱起孫權(quán),“好,這次就聽權(quán)兒的,先不走了!
場景一轉(zhuǎn),是孫家院落,孫策拿著弓箭對著孫權(quán)頭上的橘子。
“仲謀,你別亂動,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傷到你的……”
孫權(quán)一副快哭的表情邊流冷汗邊不滿道:“爹走的時候明明讓你好好照顧好我們,你就知道欺負(fù)我……”
孫策:“你小子沒聽過長兄如父么,爹不在家你當(dāng)然要聽我的,站好了別晃……”
他的兄長總是這樣,有著一肚子歪理。
風(fēng)卷殘云,溪水拍岸,孫權(quán)坐在岸邊看著水里飄零的桃花發(fā)呆,那是在吳縣,岸的那邊隔著幾重山,幾重山后的地方是居巢。
小妹跑過來從后面捂住他眼睛,“猜猜我是誰?”
“小妹莫鬧!
小妹轉(zhuǎn)到他身前蹲下來盯著他看了半晌然后戲謔道:“二哥這可是病了,病的還不輕!
孫權(quán)沒好氣地對她翻了個白眼,“我好的很!
“嗯,是好的很,就差沒把這溪水望穿了,唔,原來呀這相思病并不是女子才會得的。”
孫權(quán)打量了一下她完全不似女兒家的裝束,嘲諷道:“原來這舞刀弄槍也并不是男子才會的,如此兇悍以后誰敢娶你!
“二哥!”
建安三年,月懸星河,孫策大宴江東軍士。
錚錚絲弦音,觥籌交錯聲。
孫權(quán)見周瑜忽而轉(zhuǎn)過頭去看向遠(yuǎn)處一撫琴的女侍,不禁拉了拉周瑜袖子,“公瑾哥?”
“嗯?仲謀怎么了?”
孫權(quán)不滿道:“公瑾哥可是見那侍女貌美端莊生了傾慕之心,我可從未見過你對其他女子多看一眼的。”
周瑜搖頭笑,“自然不是,只是剛才她彈錯了一個音調(diào),習(xí)慣使然罷了!
孫權(quán)突然就想起了在江東廣為流傳的一句話,“曲有誤,周郎顧!
一日陸議被孫權(quán)強拉著去聽了小半個時辰的琴,“伯言,如何?”
陸議有些莫名其妙,“二公子何時學(xué)會撫琴了?”
“這不重要,你告訴我,剛才這曲中可有錯的?”
“二公子剛彈奏的《流水》,錯了三處!
“確定錯了?”
“是!
“那就對了。”
至日后陸議更名陸遜,官至丞相勢傾朝野,當(dāng)年的二公子早已成了東吳至尊,君臣之間卻多試探猜忌,如履薄冰。
某日 ,還是那個地方孫權(quán)又彈了那首曲子,一曲撫完后問他,“陸愛卿,此曲有誤否?”
“至尊這一生,從來不曾對過,平白糟蹋了古琴!
孫權(quán)看了他半晌大笑起來:“這種話呀,如今滿朝文武中也只有你敢言,換了旁人便是孤錯了他們也會拍掌叫好!
后來,敢言的人也走了。他撫琴時再沒人聽了,唯有落木蕭蕭伴著不著調(diào)的弦音。
……
還有好多好多……那些被自己埋藏了多年的以為已經(jīng)忘卻的過往突然間如走馬燈般在眼前轉(zhuǎn)影縱橫。
倏爾漫天飛雪,白霧層起,天地一片混沌。
“人呢?人都去哪里了?爹?大哥?公瑾……你們在哪里……”
孫權(quán)突然睜開雙目,孫魯班拉披風(fēng)的手一頓,“父親!
“是大虎啊!彼е碜悠饋碛行┱玖⒉环(wěn),孫魯班立刻上前扶住。
“父親若是倦了,便回內(nèi)殿休息吧!
“不了,大虎,陪我走走吧,看看這天地春色,滿庭芳菲!
“父親剛才可是夢到了什么高興的事好多年都沒有見父親那樣笑過。”
“是啊,夢到了很多故人,許多往事,好像這漫漫一生也只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再看這人間,竟都變了個模樣!
一彈指頃去來今,故人零落,世事兩茫茫。
孫權(quán)轉(zhuǎn)過身看著她,“都變了,我變了,大虎你也變了!
碧色眼眸深邃而鋒利,似一眼可洞穿人心,孫魯班驀地一驚,這目光倒是沒有了平日的昏聵陰翳,誰說吳帝老來昏庸著,他心里怕是比誰都清楚。
她面色不變,“父親,人活一世,哪有不變的道理。”
“沒錯,都變了,也只有入了黃土的人再不會變了!
生者如夢,逝者如眠,午過千山,窗陰一箭。
又行了片刻,孫權(quán)拂開她手,“我想一個人走走,你且下去吧。”
“父親……”
孫權(quán)沒有應(yīng)她,獨自向前走著,有些佝僂的身影明明走的很慢,可孫魯班卻覺得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他的腳步了。
怕是……
是夜,孫權(quán)在寢殿里突然暈厥,之后便再沒有清醒過來,只病榻上囈語不斷,醫(yī)署的醫(yī)官不眠不休地醫(yī)治,最后也都是搖搖頭,大限將至,人力奈何。
“父親還有多長時間?”
“回公主,至多三五日!
到了第三日晨間的時候,宮里來人說孫權(quán)醒了,孫魯班到了的時候見孫權(quán)確實是醒了,目光還甚是清明平和,孫亮孫休幾人在床前跪著。
孫權(quán)見了她,對其余幾人說,“你們先下去吧,孤要跟大虎說說話!
她坐在床邊溫聲道,“父親會好起來的。”
孫權(quán)搖了搖頭,“大虎,幫我取一件東西,在那邊……畫后面……”他指著對面墻上的那幅射虎圖。
孫魯班取下畫,發(fā)現(xiàn)畫后的墻上有一個暗格,暗格里放著個小木盒,她打開,見里面是一枚佩玉,成色極佳,當(dāng)是十分名貴。
她交給孫權(quán),看到孫權(quán)的眼神整個地柔和了下來,小心翼翼地?fù)崦,那是她少見的神色?br>
父親原來也會有這么溫柔的時候,又仿佛記得在她幼齡時孫權(quán)確實溫和的多,但那樣的記憶太短暫了,忘了何時起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讓人捉摸不透,后來縱是他笑著也不敢同他太親近。
何謂至尊,至孤至獨是為尊。
“父親,這是?”
“靈帝中平六年,父親跟隨袁術(shù)討董,舉家在壽春,他到孫家拜訪時,我尚未滿8歲……”
陳年往事孫魯班只囫圇聽說過一些 ,而孫權(quán)所言的竟是她從不曾窺探到的,令她一時驚訝地難以接受,怕是這世上也沒幾人知曉。
畢竟那樣不容于世的情感,無論對誰都是難以啟齒的。
是啊,對誰都是不能說的,對周瑜更不能,兄長未走之前他要叫周瑜一聲“仲兄”,執(zhí)掌江東后周瑜要稱他一聲“主公”,他們之間隔的并非只有七年光陰和世俗人倫,如何敢言,如何能言,縱是說了又能如何,從來只是他一個人的癡慕。
直到多年后他才恍然明白,像周瑜那樣聰明的人,其實應(yīng)該早就洞悉了他這一翻心意,縱使他什么都不曾說過。
江山倥傯多少年,世事如云煙,嘆此生誤在他生里,無君非是人間。
“大虎,你知道眾多子女里我為何偏偏最疼愛你么因為你的眉目最像你母親……”
而我母親的眉目最像那個人。
步夫人是這世道里除了甄氏和二喬外少見的美人,一雙丹鳳眼婉轉(zhuǎn)多情艷而不媚,卻少有人知道吳主寵她尤甚恰是因為那雙眼睛。
而孫魯班對周瑜的印象已經(jīng)很淡了,畢竟那時她還年幼,只依稀記得周將軍生的好看,是個很溫柔的人,她的夫君周循多多少少繼承了他父親的遺風(fēng),倒是有人開過玩笑說她和周循當(dāng)是天生的夫妻,二人眉眼竟有兩份相像。
聽著孫權(quán)這些話她心底是萬分厭惡甚至是怨憎的,替母親,替她自己,他不是一個好夫君也不是一個好父親,現(xiàn)在的他,連一個好主公也稱不上,但她恨不起來甚至有些可憐他,喜歡一個人的滋味和失去的痛苦再沒有人比她更懂,而他的那份喜歡還得藏的嚴(yán)嚴(yán)實實,半分顯露不得。
“父親,是個癡人……”她原是帶著嘲意的笑著說,卻不覺淚水竟在面上悄然滑過。
“有時候我恨上天,恨它為什么要那么早的將他帶走,也恨自己,恨自己在生死面前的無能為力,恨自己為什么不能早些發(fā)覺他的異狀,恨自己曾說錯了話,讓他生了芥蒂,那些話最后都變成了利劍,一日日橫亙在我心頭,到最后我便恨所有人,想著憑什么他走了你們還活得這么好。”
就是帶著這樣一腔孤恨,縱是從前再明事理也終是扭了脾性,做了太多糊涂事,寒了太多人的心。
“大虎,勿要學(xué)我,逝者已逝,生者當(dāng)生,放下吧……”
這么多年,唯有這一次他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勸導(dǎo)自己的女兒。
他不希望,她和他走同一條路,一樣為了再不會回來的人去傷害更多無辜的人。
人之將亡,萬事俱透,其言也善,其言也哀。
可父親,我如今,又如何回得了頭,貪念綠鬢紅顏一時歡怎見得浮生夢醒雪滿天。
那日孫權(quán)同她講了很長時間的話,從家國大業(yè)到兒女情長,最后實在是乏了方讓她離開。
她出寢殿之前回頭,看孫權(quán)仍舊拿著那塊玉細(xì)細(xì)端詳。
瑜從玉,瑾從玉。那是當(dāng)年他為周瑜生辰備的賀禮,卻不曾料到西征之路一去無回,他再沒有機會送出。
夜半時孫權(quán)咳起血來,醫(yī)官們手忙腳亂地忙活,孫權(quán)冷眼看著,慢慢地眼睛也睜不開了,累啊,太累了,該休息了。
他想起多年前在舒城的午后,冬日暖陽被窗外的樹枝撕裂,在窗欞上落下了斑駁的光影,有人進(jìn)了門來為他輕輕地蓋上披風(fēng),那人一直以為他還睡著,殊不知在門被推開的那一刻他就醒了。
那年白雪紛飛的時候,他曾在皚皚雪地里等周瑜從田莊上歸來,雙手凍的如同冰塊一般卻還渾然不覺,周瑜回來的時候第一次對他甩了臉色斥他不該,末了看到他凍的有些發(fā)紫的唇還是緩了語氣,牽著他手走進(jìn)了周府庭院,走過廿載春秋,卻沒能同他走到尨眉皓首。
原來細(xì)數(shù)平生歡,盡在君生前。
這一生漫漫七十載,卻唯有舒城的那段短暫時光是最為愜意的。
有時候他想,若是他早生十年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這個問題沒有誰能夠回答他。
只望來世,人間太平,江南春重,還能再遇。
眼中最后的景象是桃花盛時,少年錦衣玉帶策馬而來,踏碎滿地春光,至他跟前,笑意盈盈地對他伸出了手。
你是來接我的么?公瑾。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快觸到時又猛地向后縮了半分,用詢問地眼光看著光影里的人,四十二載了,我蒼顏鶴發(fā),你可還識得?
一宿春雨連綿,催得滿園殘寂,晨曦微亮的時候整個江東像是覆上了一層經(jīng)冬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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