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里總感覺，心里有那么一個地方，想往里頭添些什么，卻怎么也辦不到。

　　2〉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很多東西都變得無常。
　　比如天氣。
　　當夏里支起下巴望向窗外，準備就這樣打發(fā)掉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候，雨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打下來，堂皇地令夏里微微一怔。
　　又比如人的蹤跡。
　　夏里抓著書包往雨里沖。腳步擊起的“啪啪”聲伴隨著積水的飛濺，毫不留情地擊打向小腿。
　　“夏里姐！”聽到叫聲的時候，夏里正低頭看自己的褲腿，潮濕微涼的感覺一直蔓延到膝蓋。
　　“等等��！”另一串“啪啪”聲近了。有女生拿傘遮過夏里的頭頂，并帶來夸張急促的喘氣。天已經暗成黛色的了，街上的燈啊，招牌啊都開始稀稀落落地接連著亮起來。夏里回過頭看到同樣打濕的褲腳，再往上移些視線，便看見女生興奮上揚的嘴角。
　　“……千奈啊。你……回來了么�！毕睦镉质且徽�，覺得有些唐突。
　　“啊。今天剛剛回來呢。和你一個學校�！鼻闻d奮的表示著以后一起回家啊一起吃飯云云，隨后有些吃力地再把傘舉高了些。
　　“我來吧�！毕睦飶那问种心眠^傘，身邊的女生立馬前后地甩動手臂，抱怨著姐姐又長高了手很酸說話時抬著頭很累吶。

　　送走賴在自家的千奈的夏里，翻開千奈留下的相冊。拍自加拿大的照片�？此⒂诜比A的街頭，或是呆在漂亮的房間。表情快樂安寧。低頭有些久了，夏里覺得后頸酸脹，便合上眼微微轉動脖子。
　　關于千奈。是怎樣一個人呢。夏里想組織起語句描述的時候，發(fā)現有些麻煩。
　　乖巧。唯唯諾諾。明理。兒時喜歡跟著自己。去加拿大念書卻因離不開母親而回來的。表妹。夏里再細想以后發(fā)現，漏下了“被捧在手心里不曾受苦過的”這重要的一條。
　　再看向那些取景溫暖的照片的時候，夏里竟覺得雙眼莫名的刺痛。便捂了下眼睛重重合上相冊。

　　3〉
　　夏里是她母親獨自帶大的。自幼，好強的母親讓她學習各樣的東西。童年便這樣辛苦無趣地過來。在母親強大鈍重的期望之下。夏里記得，兒時的每個假日當自己只能呆在家里面對琴譜，畫板，硯臺，舞鞋或是對于年幼的自己來說是不明所以得蝌蚪文的時候，千奈正開心得逗著動物，乘上飛機旅行，或是肆無忌憚地撒嬌要買許多娃娃。和爸爸媽媽一起。

　　多年前的那日。千奈從水族館回來，提著一袋漂亮的魚。夏里正跪在地上將干硬掉的顏料從格子盒里用力地撬出來。
　　“姐姐看！”在聽到千奈滿是幸福的聲音后，夏里從大堆顏料塊里抽出神，回頭看見被舉到自己眼前的袋中的熱帶魚，以及千奈按捺不住地幸福神情。
　　夏里沉默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個孩童。而她隨即笑著看向千奈；“很好看。”
　　“那我先放在這兒吃過飯再來哦！”

　　撬完顏料的夏里，抬頭看見千奈掛在門邊的熱帶魚，湊近臉細細端詳。溶液清澈純凈得有些晃眼。那些魚游得很帶勁，伴著細小精致的氣泡，甩動花哨的尾巴。
　　夏里移開專注的目光。轉過身漠然地帶上門離開房間。
　　然而早在兒時……

　　4〉
　　“這節(jié)課要補充一個新的知識點。剛學過光合作用……”
　　夏里在生物課上掏出千奈塞過來的報名表，一次寫生旅游，千奈硬要她陪同參加。夏里嘆口氣表示無奈，想著“不過話說回來，千奈學起畫畫也貌似是因為自己。”
　　“光飽和點。光合作用速率會在不斷的光照下增加。但到了某一點，光照下速率會停止提升。因為細胞吸收足夠的光，不再需要光的進入�！�
　　夏里正埋頭填寫報名表，“姓名……年齡……學�！�
　　“夏里你給我認真點！”
　　夏里驀地抬頭，拿起本書蓋住報名表，擺出一個抱歉的表情。

　　新知識，光飽和點么。

　　5>
　　寫生的話去的無非是那種有山有水的小鎮(zhèn)。夏里找了一條稍顯臟亂的小街。取好景，便坐下開始畫。千奈拖著她的折疊凳和畫板跟過來，摩擦著石板路發(fā)出熱鬧的聲響。夏里偏過頭看她，女生嘿嘿笑著說：“夏里姐找的地方很棒吶！”
　　為了捕捉統(tǒng)一的光線下的景，夏里畫得很快。考慮著該再做些什么修改的時候，聽到邊上呢喃過來的失落的聲音。
　　“還是做不好呢�！�
　　夏里瞥見女生懸在紙邊的手臂，輕輕垂下來將筆擱在水桶里。
　　“夏里姐很棒呢，而我沒有這個能力吧。”
　　夏里轉過身看見千奈低著頭，劉海遮住神情，語氣不再如往常那樣幸福感十足。

　　夏里忽地想起多年前的那日，小千奈看見被自己戳破的袋子里那些奄奄一息的魚的時候，也是同樣低著頭，幸福感全失的樣子。
　　“千奈，你的袋子是破的。水全漏完了。”夏里看著千奈做出自己意料中的神情，堂而皇之地拋出這句話。
　　“怎么會……這樣，我……可是打算要姐姐……幫我……一起將它們養(yǎng)下去的……”聲音有抑制不住地哽咽。

　　夏里回過神剛想說什么，對方突然抬起臉嚷道：“唉呀餓死了不畫了去吃東西了！”便抓起包跑著尋找有地方特色的小吃店。
　　夏里拿過千奈的畫板，發(fā)現構圖異常細心。卻仍然做不到協(xié)調。色彩很淡，顯得猶豫拘謹。像極了她的性格。
　　于是夏里再調好色，想著怎樣修改能讓千奈看得懂，隨后開始涂抹，直至稍有些成型。
　　拿起千奈那套昂貴的畫筆然后小心洗凈。替她整理完以后，夏里起身離開，又想起什么，倒回幾步從包里掏出一本技巧手冊放上千奈的工具箱。

　　6>
　　千奈回到旅館的時候，夏里已經開始洗漱。她聽見千奈“砰”的關門聲以及滿足地往床上倒的響動。拿起小旅館準備好的毛巾，拽在手里感到微微的潮仄。便走出浴室去旅行包里翻出香皂。望見千奈伏在床上，放在邊上的手機開著免提，里頭傳來她父親溫和的聲音。
　　“千奈，今天還開心么？”
　　“嗯。很不錯。剛剛吃到一頓特別的當地菜呢。”
　　“可別去不衛(wèi)生的地方吃飯�！�
　　夏里看向自己的手機，一如往常的沉靜。握住香皂起身走入浴室，闔上門。
　　“爸爸從歐洲給你帶來一款香水……”
　　打開自來水，夏里立即感覺耳朵里充斥滿嘩嘩的水聲。而仍然能隱約聽見——
　　“DIOR那新款么……太好啦……”
　　“在我們這兒……沒上市……買不到的……”
　　“有帶好吃的么……”
　　“……當然……”
　　“注意身體……”
　　“…………”
　　那些混著水聲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語句，肆意地流淌著溫潤的情感，拼湊成長串的，持續(xù)的鳴叫。夏里從水里撈起毛巾，重重地擰干。盡管有用香皂好好洗過一遍，然而當臉埋進毛巾的時候，夏里在芳香的后頭，仍聞道一股令她深深厭惡的霉爛的味道。

　　7>
　　結束寫生回到學校。夏里發(fā)現自己對于呆在學校，連原本的一小點興趣都喪失了。經受到一場生物考試的沖擊后發(fā)完試卷。夏里將分數日趨不堪入目的試卷壓在速寫本下，繼續(xù)埋頭畫著圖案。
　　“夏里！看到可憐的分數還不聽課么？！”無良的老師抽走她的畫，順帶留下一句：“筆記整理完送來給我看�！�
　　夏里坐下后便開始在抽屜里翻找生物筆記，打開來看發(fā)現只有寥寥幾字，剛開學時趁著那么點干勁記下的。
　　夏里也懶得去理，重新找出張紙拿捏著殘留的靈感想畫下去。爾后再低下頭的時候，被突然砸上桌面的本子驚了一怔。翻開來看，是字跡凈整地生物筆記。她合上筆記，扭過身看見后桌的男生撓著頭有些拘謹地笑。
　　“如果有需要的話……”
　　“謝謝，我不需要�！毕睦餂]等他說完，將筆記拋回他的課桌上。
　　“生物似乎拖了你很多分，你這樣……”男生意識到自己這樣顯得愛管閑事，便停住。
　　“無所謂。很無聊。不如走掉干自己的事情去�！�
　　夏里發(fā)現和這個坐前后桌來總共交談不過5句的男生說這些，有些突兀。便回過身繼續(xù)握住鉛筆。
　　“那個……能和千奈見個面么�！�

　　原來是這樣。

　　放學乘上公車，千奈
　　挨著夏里坐下。夏里組織著形容，“很瘦很高……細長的眼睛…嗯…說話時總會撓頭的男生�！�
　　在夏里詢問是否認識如此的男生以后，千奈想過許久才“哦”過一聲，說著是幫忙打掃過她的包干區(qū)后認識的一個男生。有時獨自乘車都能碰見，又總有隔壁的空位留給她坐。
　　“而且每次碰見他很巧都有好吃的零食或是最新的雜志可以分享呢！”
　　“嗯。挺溫和的一個人�！�
　　“是個不錯的男生呢�！�
　　夏里別過臉向窗外。先望見映在茶色玻璃上千奈永遠溢滿幸福感的臉，爾后才慢慢使她淡出視線，看清飛快后退的繁華街道。
　　一前一后地跳下車。夏里環(huán)望這個自己熟悉到爛的城市。如果哪天她離開，或許千奈早已變得不再需要跟在她后頭聒噪著了。
　　夏里望著她姣好的背影。加緊幾步走到千奈前頭。

　　8>
　　有很多東西是被廢棄。被遏制。被壓抑的。
　　像有些比較是形如冰炭的。
　　手指尖無意地蹭過路邊的翠綠矮樹叢。充滿活力的觸感。而枯萎死去的大片葉子，瑟縮在陰暗之處，寂寥之深黃。收不到一點日光。
　　夏里曾一度以為自己便如后者。陰晦地，黯淡地，孤寂地存在著。與任何溫存架空，只身一人抱臂立于灰暗之中。
　　只望見枯黃干瘦的根基。

　　又可曾留意周身肆意流瀉的陽光。是被拒之千里。還是全盤納入。

　　9>
　　看離吃晚飯還有段時間。夏里便下樓去寄出自己的畫稿。走出單元門就看見有身形瘦高的家伙在綠化帶邊踱著步子。是后桌的男生。
　　“嗯……好啊……咳咳……”男生抬頭望見夏里，有些不知所措地開口。手便習慣性地往腦后放。
　　“千奈住的不是這幢�！毕睦锩髁怂趺聪�，便直直地說了回去。
　　“啊……我……”
　　看著男生有些慌亂地用腳磨擦著地，夏里開始在心里思忖著有些話要怎么說出來。
　　你還是回去吧。別來找千奈了。
　　你這樣對她影響不好。
　　歐吉桑想啃嫩草么？
　　我覺得你們沒可能。
　　放棄吧她會讓你受不了。
　　讓她幸福的人已經有很多了。

　　“那得照顧好她。”然而出口的卻是這樣的話。
　　內心原本佇立的壁壘現在卻欲要塌圮，顯露出什么來了。秋風帶來的涼意不再宜人。夏里緊了緊衣領，轉過身走開。
　　“我家的右手邊一幢。304�！�

　　然后在早冬的時候。
　　夏里獨行獨往的機會增加了許多�；氐郊曳畔聲宰餍№�，往樓下看，有時還能看到男生將千奈送到路口，溫和地拍過她的頭。若黃昏有夕陽微照的話，更放大了千奈周遭洋溢著的幸福感。鵝黃的暖人色調。
　　離開窗邊，夏里竟覺得自己“少了千奈整天跟著可省事清靜了好多”這樣的想法有多寂寥。

　　10>
　　夏里在梳頭的時候發(fā)現，木梳已經很容易將頭發(fā)梳得帶上靜電，癢癢得往臉上貼，或粘上木梳下不來。氣候竟可以一下子干冷到這種程度。
　　寄出的畫稿也有了回應。她發(fā)現若要離開也不差了。她整起了房間。將一沓由將要不堪入目演變?yōu)橐巡豢叭肽康綐O致的生物卷子塞入柜底。整出一摞筆記的時候，夏里想到千奈曾抱怨過高中的課程都跟不上。她也不去理會為什么自己的思維總會牽扯上千奈，想著除了生物其他的筆記到也多少能幫助千奈。便抱過筆記本去到千奈家。
　　“是夏里啊�？炜爝M來。”千奈不在，舅母開的門。
　　“噢。我送些筆記過來�！�
　　“千奈到這么大還是要你照顧。”
　　“沒什么的�！�
　　夏里望見放在客廳的畫架。邊上堆散著一沓用過的畫紙。重復的線條練習，或是完整的成稿。那本自己留給她的手冊看起來已經有些翻得舊了。
　　舅母望望朝畫架注視的夏里開口：“這孩子，你會做什么她都也想做到。亦不覺得累�！�
　　夏里抿下嘴。不知道能接什么話。便向千奈的房間走去：“我放她房間吧�！�
　　公主式的房間，大得很。夏里聞到淡淡的芳香。應該是那款香水殘留的味道。夏里放下筆記本，拿起那只漂亮的香水瓶。精致如千奈。她撕下張便條紙，留下“好好過。走了�！钡淖謽�，輕輕壓入瓶底，背過身離開。

　　夏里收拾好簡單的行囊以及工具箱。將給母親的長信放在玄關口。站在門前向家里望過片刻，便離開。
　　她穿過商業(yè)廣場向火車站走。隔著條過道看到大大的廣告牌上那款DIOR的香水，正是千奈快用完的那款。在這個城市剛剛上了市場。抬頭望放大許多倍的圖片，能看到瓶底設計的千鳥格紋路，瓶頸有女生喜愛的蝴蝶結，玻璃的質地，自己剛剛才觸碰過，指尖沾染到淡淡的芬芳。
　　沾染到淡淡的芬芳。

　　夏里頓覺得累，找過一條長凳坐下。腳邊有小株草晃晃悠悠地搖動。她驀地想到光飽和點的概念。她有些好笑自己這種溫吞的記憶，這似乎是她唯一印象深刻的生物概念。
　　那么。
　　也終于意識到。
　　自己內心里怎么也添加不進東西的地方。大概也是早已裝滿了什么，不是空空蕩蕩，而是滿滿當當的。
　　各種因了千奈而起的情感。
　　那些如同日光柔軟流瀉著的。
　　早已無以復加。

　　11＞
　　夏里起身。重新背起行囊邁開步子。表情里是一成不變的漠然。
　　繁華的彩燈都亮起來。照映過木然的行人。卿我的情侶。蠢蠢欲動的音樂噴泉。
　　入耳的聲響開始隱隱約約的躁動。真切或是幻象。
　　“夏里姐……”
　　一如那日的喊聲。以及周身的燈火通明。比曾經的光彩過許多倍。
　　“等等啊……”
　　驀地清晰起來的熟悉之感。被自己遺失的熟悉，備自己拒之千里的熟悉。有著令人心安的亮堂。

　　那些壁壘已經完完全全地塌陷下來。讓她清晰地看到這微乎其微的萬象更新。以及最后顯現的那一席出乎意料的柔軟。不是自己曾執(zhí)著認定的厭惡或是不屑。不是自己曾堅定以為的排斥或是不平衡。
　　她此時厭惡自己的詞窮，想表達清什么而言語卻付之闕如。
　　她感覺自己的一怔來得有些晚。
　　回過頭望見千奈背了大包，大口喘氣。雙臂支著膝蓋站在過道的彼端。仍流露著形影不離的幸福感。
　　第一次發(fā)現自己也正罩于輕盈躍動著的幸福之中。

　　看千奈襯著燈光站成堅毅而緊隨的信仰。
　　而她又何嘗不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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