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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樹下
[故事梗概]
七八十年代,村里鄉(xiāng)下都是重男輕女看面子的風(fēng)俗,生男孩壯家門,就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
一個純真少女,沒有愛情的主觀,也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終將淪為命運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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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壅模
覆水難收,收住了,只剩下渾濁的底。
那時候,每天都是風(fēng)和日麗,上山下田,招來呼去,現(xiàn)代人所向往的田園生活,該下再貼切不過了。
大國只不過一個四處無依的邋遢少年,一張草席,帶著它睡遍整個村與鎮(zhèn)。他任人糟蹋與辱罵,只有秋蘭愿意聽他訴說;他孤苦伶仃四海為家,也只有秋蘭才會同情他,所以他只關(guān)心秋蘭一人,要是秋蘭受到欺負(fù),他定會尋機報復(fù)對方。
那天天氣往常般好,只是一件道聽途說的事,從此改變他這一生的軌跡。
聽說,秋蘭要嫁人了。
為了再見到她一面,大國匆匆奔赴了一個小時路程,從鄉(xiāng)川延綿入山。陳舊的木門大白天就關(guān)著,敲到裂痕斑斑終不受待見,只聽見秋蘭的母親破口大罵,叫他莫再來打擾了,秋蘭已經(jīng)嫁出去了。
他就像是一頭激憤的野獸,猛烈地推撞這扇大門,開門走出的中年男人,將他狠狠打了一頓。他捂著臉,一瘸一拐的睡進了草堆,夜里的光,有如他口中呢喃的名字,逐漸微弱。
他的世界,似乎只剩這片星空。
露天電影是那年代最先進的活動,一年下來雖不見得能放上一次,卻是大國最期盼的事情了,因為電影里的人,大公無私,正義凜然。
集上的桿大白天立起來,就說明晚上要放電影了,他便馬不停蹄地奔赴一個小時去喊秋蘭,再跑一小時趕回來占位子,為了占到兩個連坐的位置,曾被人狠狠圍著揍過一頓,他寧死不屈,把事情鬧到了有權(quán)見的村事部,這點小事被人揪著那多不好,所以后來鄉(xiāng)里的人都不和他拗,避而遠之視同惡狗。
村里旦逢有了些條件,于是那撐白幕的桿子也不必早早豎起來了,一個電話傳開,四面八方都搭著隊伍而來,場子大了,也不必趕來趕去的。那時正好是秋蘭嫁出前晚,見黃昏才立桿子,大國連忙趕往她的山里,卻聽說她早就跟著大伙兒走了。
那時每家每戶都生好幾個娃子,就指望湊到一起看熱鬧,吆起來比年夜還有氣氛,幾個鄉(xiāng)村的一并聚攏,人都多的擠過了路幾米,越擠越歡。
開場不過幾分鐘,只見大國從側(cè)面沖到了熒幕之前,一眼就從人群中抓住了秋蘭,她仍是坐在那個最熟悉的位置,大國就蹭進去把她拉了出來,氣喘吁吁的說:“秋蘭,咋的不告訴我你要出嫁了?他是誰?哪里的?”他歇斯底里的樣子,令秋蘭第一次感到恐懼,只塞給一塊細綢,當(dāng)作是由衷的慰藉。
秋蘭耷拉著臉,避開大國那憂忡的眼神,只應(yīng)了句:“我也不知道,娘說他是鎮(zhèn)上的!
她是了解大國的,其實打心里就一直把他當(dāng)作最好的朋友,只是從了娘所說,他是個連爹媽都沒有的人,一雙破爛不堪的布鞋子都要穿一輩子,到了冬天也只能往里面塞干草,整天混吃等死,活著就已經(jīng)是不錯了,還提甚么媳婦,村里人最見不得他了。
千言萬語,只由得這塊綢緞吞噬,化作輕柔一句:“明天,我能送你嗎?”
忍不住的淚水從秋蘭臉上輕快滑落,她幾乎失了聲,一個“你”字在喉中反復(fù)抽搐。
“你...你以后別來找我了!
她很快的往回跑走了,在一個看不見大國的角落,回頭再看一眼,以后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
望著秋蘭的身影淡沒長路,大國身體一軟倒在了地上,由電影轟烈的聲音將他淹沒。
蜿蜒的沿河路上,思緒如水流淌;螢火蟲從岸邊飛來,好像竊語這個少女內(nèi)心的想法。她眼神下垂,試圖看見自己的模樣,十六歲這年,她第一次體會到了悲痛的感覺,仿佛脫離身體,究竟是對家人的不舍,還是對大國的不舍,好像過去的一切都在對自己告別,從此以后,她就要遠離家鄉(xiāng),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和一個陌生的人過余生,只聽娘說,他老實的不得了,是個好人家。
嗩吶的聲響環(huán)繞在青山綠水間,一列縱隊緩緩向鎮(zhèn)上行進,看他們個個紅光滿面的,唯獨秋蘭的臉上不見任何光鮮。
鎮(zhèn)上的人出頭看熱鬧,她勉強抿嘴,終于見到了新郎的樣子,臉色才紅潤起來。
新郎叫平春,是鎮(zhèn)邊上二十來歲的漢子,身軀壯碩扎實,一看就是干活長大的,不過顴骨圓秀,也算俊氣,這也是讓秋蘭一眼相中的點。秋蘭也不是丑人,她圓潤的臉蛋上揚,又微微下垂,靦腆的樣子十分討喜,平春就摟起了她轉(zhuǎn)圈,招得哄堂大笑,兩人投合得來,婚宴下來也是熱熱鬧鬧的。
從這里出去的文員只以個計算,幾日看來,上山干粗活下地干農(nóng)活的一般都是青壯年,但家中還算自在,不愁吃穿住,他弟弟平仁讀中學(xué),每隔三差五才會回來,獨不見姊妹。
秋蘭曾問起,平春說:“四個姐姐都嫁出去了。”秋蘭心中略不安,即問:“就為了生你兩兄弟嗎?”
平春說:“是的啊,可把我娘苦著了哎!焙髞恚锾m獨自奔了兩多小時的路回到娘家傾訴,她娘卻只搭理道:“你怕什么嘞,年輕氣盛的,還怕生不出個男娃子嘛!币矝]留她吃飯,就催了回去。
山間的清風(fēng)和煦,心情像風(fēng)一樣吹向田野。先前老有伙伴夸她命好嫁了個體貼的人家,天天含著蜜過日子,嘴都笑歪了;那才不過半年,就挺著了大肚子,坐在陽光下哼曲兒,為將來的孩子織著衣裳,看最心愛的男人在田地里干活,給他捎去糖水,那幾往的歲月里,她嘗盡了甜頭。
年底團圓夜,老爺子又笑又喝:“吃一只雞是能生一個娃的,吃兩只,沒準(zhǔn)就是個雙胞胎了。”大大方方地給了秋蘭兩只母雞養(yǎng)著,間接性的吃就能補上兩三個月。
兩人幸福美滿,也正是大家如愿以償?shù),只是秋蘭性格含蓄,除了對待平春,再無多余的心思,能跟公公婆婆聊上一些,已是非常融洽的畫面。
雞鳴在指引這片土地的生機,幾聲簡單的問候也在窗外吆喝起了。透窗而來的薄光,照在平春的臉上半滿昏黃,撈了碗過夜的粥,扛著鋤具輕輕帶上門。
云游過來,搖曳在崗上的樟樹。秋蘭坐在矮坡蔭處,看平春杵在地里干活,陽光始終曬不干他的褂子,終于看到他脫了,那一身古銅膚色暴露陽光下,與田的顏色十分契合。撿起褂子抹抹汗,又時不時地朝秋蘭拋一眼挑一眉,秋蘭就,哼起歌兒給他聽。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fēng),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嘞~”
那一句句嘹亮田野之上,扎田里的個個都站直身體往這瞧過來,這是平家的媳婦,那嗓兒跟劉三姐似的,平春沒聽過什么音樂,只覺秋蘭的歌聲特別好聽,尤其在微風(fēng)拂面,夾雜著花的幽香時,所有的疲倦與乏味都隨之而去。
站在山脊,已是鎮(zhèn)邊上,這頭是小鎮(zhèn)平原,那頭是青山綠水,可打?qū)嵉恼f,鎮(zhèn)上的景色比山里好看太多,特別是在秋蘭看來,這里嵌著都是得體的屋面,要再去想山區(qū)那破爛不堪的土屋,便立即覺得不美了。
她又回來安逸的坐著,呼聲中含著濃濃期許。
“孩子他爹!”
“啥嘞?”太陽刺眼啊,有灼熱的感覺,平春皺著眉頭,這聲嗓兒很吃力的樣子。
“你為什么不像你弟弟那樣去讀書嘞?”
一陣大風(fēng)吹到田野,衣衫隨之鼓起,頓覺到刺神的清爽,整個視野都為之清晰,平春便立著多吹會兒,環(huán)顧四面的說:“我又不會讀,從小就是跟著做粗活。時代在進步啊,會讀書的人真好,你瞧那鎮(zhèn)頭的小何,都跑國外讀了,現(xiàn)在他老子當(dāng)了鎮(zhèn)長,爽得很吶!
其實平春是讀過書的,屋子壁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個簡體大字,就是他很小時候刻上去的。學(xué)業(yè)無疑是最有出息的路子,可是供讀書是每個家庭的重?fù)?dān),那鎮(zhèn)頭老何家可是掏了筆大錢的,那會兒東借西借,可算是把小何送出國外留學(xué)了,還好他積極進取,品學(xué)兼優(yōu),當(dāng)上了外頭的高級人員,這是上了本鎮(zhèn)名垂青史的事,老少皆知,都愛掛在嘴邊,秋蘭不懂書中黃金,聽膩了自然要扯點別的,那半年才回一次的表哥,也是讀過書的,很斯文。
“你哥是做什麼的,看他提著個包!
“他是文員,干部。”
汗又止不住的從他臉上抹到褂子,擰出一行黃水,擲到坡上,一陣汗氣撲鼻而來,好比一碗隔了幾夜的餿菜,秋蘭護著肚子,挪到別處。想起自己的過往,這背上也跟著冒起了汗,打五歲起,她就跟著父親下地干農(nóng)活,一年比一年辛酸,記憶之中就是這種味道。
“差不多了,早點回去吧!”
自此到午飯時間,秋蘭就飄飄地望著天空,大概在盼著他那表哥的出息,也能給他沾上些許,最好是罷了這苦雜役。
鋤頭揮揮落落,一晃便過去半天,溝鑿?fù),那水就順淌到田里,平春也大聲吆了起來:“吃個飯,再干活咯!”
回家的路上他說:“不曉得今天的田怎這么硬,挖的累死個人。”
秋蘭可不絮叨這點,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平春,有些羞氣的說:
“你有沒有想過去外地打工賺錢?”
“咋嘛,你開始嫌棄我是個干農(nóng)活的噻?”
“工地的話,你也能干...”
“能干是能干,只怕你一年都見不到我咯!
說的也是,那成自討苦吃了。
午飯兩盤菜一碗湯,就已是尋常人家極好的一頓午餐了。幾口飯就飽了秋蘭肚子,剩下的倒進平春的飯盆里,平春說:“你多吃點嘛,以后菜再多炒點。”秋蘭撫著肚子說:“我跟娃子都看著你做事,又能吃得了多少!逼酱盒τ卣f道:“晚上給你看樣?xùn)|西,你保證喜歡的!
午后的太陽,更烈了。
平春要搭乘老王的三輪,把干柴賣到鎮(zhèn)上。幾日的柴堆上去,高出了車頭半個身子,平春站在后頭把著,叫秋蘭好好在家等著。
余暉褪盡,一陣噠噠噠的聲響駛過,平春也只如常帶了一扎零錢而已,秋蘭說:“你說的好東西嘞?”他就很輕嫻地上手去扶她,侃侃的笑了,說是賣那東西的老板呀,家里要生娃了,得過些天才回來。
終于有一天,他托著一個灰色機器回來,對秋蘭說:“看,喜不喜歡?”
秋蘭的視線在機身迂回,小心觸摸。
平春說:“這叫收音機,可以聽到歌的!
“你怎買得起嘞?”
“不是攢了點錢嘛,你現(xiàn)在就不用閑著沒事跑田里看我干活了,有這個新東西陪著你。”
看著平春憨憨的笑容,秋蘭喜中透憂,這大塊頭的,差不多要花掉這半年來的積蓄。
年中,秋蘭生了個女娃,于是再沒有那么閑了,她得跟著平春上山下水呀。他們牽大了一頭犢子,田里的耕活,都是平春一手馴服的,一年的時間,也算把地里活干練了。
平平淡淡三個月后,又值收獲豐光,放眼望去一片麥黃,像吹起了浪,一波拱一波的,也揚到了農(nóng)民的臉上。平春撇下柴活,與秋蘭、他爹一起割稻子,家里人多田多,“手里有糧,心中不慌”這句話,唱的是越來越順口了。
老頭子快六十歲的年紀(jì),圈子里有十來只牲畜,平春雖這么大的人了,整天累死累活的,也不會見他爹給只雞補補,還斥責(zé)秋蘭怎么還不會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老頭子嘴尖,平時又只能順?biāo)f的,稻穗拖回家了,跟平春分開的稻子,全叫他軋他就軋,秋蘭自然也閑不得的,她不去跟著干,老頭子就罵啥事不做,倒也不是么苦活,只是啌啌哐哐的聲音,聽著心頭甚是煩躁。
正好是村那頭鄰居來這送賀禮了,秋蘭才有打發(fā)的時間,那袋印著紅色字的雞蛋,說明劉大娘家進了個孫子,那年頭,生個兒子鄰里都要賀來賀去的,這喜訊在秋蘭聽來,像荊棘似的。
一天,路上有個孩子吆喝:“看電影了唷!”秋蘭喜出望外,喊給了平春,但平春是沒那閑功夫的,白天砍柴晚上徹,秋蘭便自己摟著娃隨隊伍去了。在那村頭,那團好位置已被別人擠得模糊,不禁又讓秋蘭想起之前大國給自己占座的情景,心中苦澀泛微,當(dāng)然他這次肯定沒來,不然肯定躺在那兒,上身朝天占據(jù)兩個位置。
喧鬧聲終究隨著電影的開幕消停了,所有人聚精在熒幕上,尤其放到紅軍強渡大黃河的壯景,燈光將眾人的臉上照得通亮,直到落幕,無一人離席。
燈光一散,頓時被黑暗籠罩,重新亮起,村長已站在白幕前,趁村里鄰里的都在,又把計劃生育的政策普及全國的消息,揚聲宣布了一遍。周圍立刻像起了鍋粥一樣,秋蘭便抱著孩子獨自回了家。
昏黃的房里,秋蘭端了盆熱水進來,給平春擰了條毛巾,乏力地坐在床榻上。
“你曉不曉得那計劃生育頒到咱鎮(zhèn)上了?”
“曉得!逼酱簺]有多說什么,擦凈了臉,將水又倒進腳盆,匆匆忙忙。
“一家最多生兩個了呀!”
“唉,說是這么說,又有幾個做得到嘞,不會蠻查的!彼軋詻Q,讓人很有安全感。
秋蘭撩起他的腳丫,為他剝死皮。“你看你忙的,死皮磨了這么多,剝下來都可以喂雞了。”那斑駁的死繭白里翻白,足有幾層。索性用指甲捏重了些,不慎揭出一塊血肉,平春咝的一聲縮了回去,痛雖痛,笑也好笑,他直接把秋蘭摟了起來,說:“那就生個崽出來。”
...
不過多久,教育部放大力度,組織鎮(zhèn)上知青去邊遠城市學(xué)習(xí)。平仁自當(dāng)要去的,老頭子就像嘴邊割了塊肉,笑著疼,哭也疼,活也懶得干了。他娘比他爹老幾歲,提前就倒下了,老頭子硬要平春上來騰房睡,說要多個照應(yīng),這自然在理,平春也說,要是哪天晚上娘嗷起來,可能一不小心就走了的。從此秋蘭不再是包攬兩個內(nèi)人的活,盡管挺著肚子,老小都要服侍,按理是本分事,夜里要是流了點淚,擦擦也就算了,平春不也是個粗人,他又抱怨了什么呢。
那天秋蘭去田埂送涼茶,對著平春信手堆的柴枝,很習(xí)常地去撿,平春吼了一聲,靠過來又很溫柔地說:“你身上還扛著娃,這些事就讓我來,知道吧!甭犝f計生委員前些天來查,鎮(zhèn)那頭的阮、丁、付婦幾個超生,不給錢還要抓去結(jié)扎,孩子也帶走了,這些事在回來的人里叨了一路。平春牽著牛,牛馱著秋蘭,兩人面面相覷,神色不安。接下來日子,平春殺了兩只雞給她補,秋蘭整天受寵若驚的,這一胎不給男的話,就太對不起平春了。
天過暖,就到寒,秋蘭果然又產(chǎn)了個女娃。
平春如此心愿了空,發(fā)了狂的天天上山剁柴,但是他言不由衷,只怨老天不公,秋蘭深知他的心情,卻怎么也勸不住他。那天天色不好,吃完飯的平春又拿著刀上山去了。一時辰烏云急涌,雨愈下愈大,他怨天,老天就給他一個轟天雷,把他跌下了山;秋蘭上山喚他,他就倒在菜地里,坍塌的泥石蓋滿身體,不見傷口,而血水染透衣裳。
接下來一個月的活自然而然都攤給了秋蘭,平春天天的像死了一樣躺著養(yǎng)手腳傷,臉上那幾道傷口結(jié)成了疤,永遠的刻在他身上,不過他那狂怒的性情,也終隨著這場災(zāi)難平息了。
后來他站起了身,上山下地,照樣能干,但晚出早歸,不及往常,這樣幾天下來,就感覺夜幕落得好早。平春端來一碗水,伸出手掌,溫柔地說:“把這個吃了。”
“這是什么嘞?”
“避孕藥,鎮(zhèn)委發(fā)的。”
“咳,沒必要吃這個吧。”
平春不語,仍笑笑的,手已在摟她的腰上。
秋蘭把藥片吞下去,一股甜蜜的滋味直上溫頰。
可是幾個月后,秋蘭肚子又見大了,像是歪打正著了,平春笑,她也跟著笑。當(dāng)時臨年底,大娃生了病,那奄奄做病的母年豬,終于也應(yīng)了平春的意愿殺掉了,一點給娃補,一點給秋蘭補,一點給老母親補,再留一些掛火上熏,其余的都兌現(xiàn)入他爹的口袋。
只有到了年夜,秋蘭才指望感受到團圓的溫馨,大碗的肉悶在鍋里,掀開蓋子,一團熱騰騰的蒸氣翻涌,給明朗的大堂蒙上了一層昏暗感,被勺一撈、嘴一呼,攪碎在燈光下。他哥接過盛肉的碗,嘖了一口酒,說:“現(xiàn)在越抓越嚴(yán)了,一抓到就要交錢,只能躲。”
秋蘭與平春相瞧一眼,給他哥滿上,
嬌嬌的笑道:“你不是當(dāng)干部的嘛,讓平春多生兩個要什么緊噻。”
“找門路一樣要錢的,我啊,有時間去問下。”他哥吃得燙嘴,一句話輕描淡寫帶過,那“錢”字兩人卻聽得甚是清楚。
老爺子對著平春,大咧咧地說:“你就只管生,生個崽出來,先拖著,只要不上戶口,有人來抓就躲!
半年下來,還是大失所望,自那一胎,秋蘭再沒得補,三個垂涎的娃子,只得一口乳,兩天餓,如此一晃便是一季,期間他娘去了,奔喪回家的,只有兩個大姐姐。原來平春常在田里招呼的“郝大姐”,當(dāng)真的是他親姐,只上了中年,卻熬成了老婦人模樣;二姐嫁得好些,話里就帶刺,說這就是命唉,平春吭不了聲,秋蘭更吭不了,結(jié)果給大姐勸住了。
老爺子心煩呀,又宣泄不止,他還罵那兩個沒良心的小女兒,一個比一個嫁的遠,親娘死了連個影都沒有,最心疼的平任也罵,走了就再也沒回來了,連個信都不會捎,還罵自己呀,生了一群沒出息的畜牲!
那是一個聒噪的夜,孩子的哭聲,秋蘭的抽泣聲,在平春兩耳邊纏繞,耐不住了,就抱住秋蘭,他細細地摸出,那一桿瘦骨如柴的腰,在她耳邊沙啞的說道:“算了,咱們不生了!
生了娃的身體,就再也伸不直了,秋蘭的體質(zhì)本來就弱,一不小心就昏倒了,老頭子在上房嘬著煙斗子,聽到娃子的哭聲,咳了一口痰吐到地上,他想破口,可大堂子里獨他一人。
秋蘭睜開眼睛,看見桌上放著一碗碎面,走到廚房外,只見平春坐在板凳上,在打開一個銅色煙盒子;不知道他啥時候買的,金黃色的煙絲看上去不是便宜貨,拈一撮鋪在方紙上,卷成杵,細的一端擱在凳邊,一根火柴就點上了,再銜在嘴里輕輕一吮呼出,讓煙一團團的,蒙住他灰色的面容。透過那煙的顏色,凹陷的五官再不顯得那般俊氣了。
不出幾口,地面已煙灰一片,秋蘭小心簸到撮箕里,無力地說著:“你怎么抽起這個玩意了?”
“老是瞧別人抽,我也試試味道!
“娃的尿布堆了一簍,你 拿去溪邊洗洗吧..”
“曉得了,我明天再去鎮(zhèn)上買點藥,給你熬些雞湯補補!
“咱們養(yǎng)的雞,還沒長大吧?”
“我向爹要了兩只,在上面圈子養(yǎng)著呢,他雖然說話難聽,總歸是顧著下面的!
這一句眷顧,秋蘭緩緩的蹲在平春膝旁,說:“要不再生一個罷,不行就認(rèn)命了!
平春快的吸了好幾口,才嗯了一聲,他面如死灰的臉上,硬是看出了一絲享受。
秋蘭一般不會上去見老頭子,都是跟著平春后面,上房那熏肉吊在梁下糊了一年,也沒見割去多少,平春還敢明著向他爹要,說是秋蘭有了孕要補身子,老爺子一時暴躁,狠狠地把話甩給秋蘭聽:“丟了也不給這畜生吃!”
“這生的也是你的孫子啊,你就這么沒有人性!”平春捂著拳頭,說了他從來沒敢說的話。
爭執(zhí)聲中,夾雜著秋蘭委婉的勸辭,重復(fù)的,越叫越大,卻是小鳥一般無力。終于,老頭子把那提肉扔到了豬圈:“去跟豬吃!”
后來,平春提著那串熏肉,掛到自家火坑的梁上,說:“老頭子真是該死啊,這么沒良心,那么多東西都想留給平仁,我也是他兒啊!鼻锾m也不敢多說什么,上去切了一塊洗洗放鍋里。
上下屋離不遠,老頭子碰見她是難免的事情,一見就瞪,罵她豬狗不如,生不了兒子,還要不停地吃他兒子!哪天終于把身體都罵趴了,平春就又把大姐叫回來照顧,郝大姐是明白人,她掛念秋蘭那大肚子,跟她說:“還沒上戶口的孩子送人家養(yǎng)吧,無論如何不要留多了!逼酱簞t說:“再等等,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卻命運不饒,生的仍究是個女娃,平春無話可說,天天嚷著趕緊賣掉賣掉;秋蘭喂完一個月的奶,虛脫的幾欲休克,但她還沒有倒,她得跟著平春去給孩子。
“嘀...”輕卡車?yán)镒粚Ψ驄D,惶惶恐恐的只開半扇門,說現(xiàn)在到處都在賣娃,要抓緊的。而平春要交出三個,秋蘭則問:“給兩個就行了啊,二娃可上了戶口的呀!”
“就說是死了呀,要這么多娃子干啥!”
三個極小的娃,只聽到這聲竭力的吼叫,紛紛啼哭,那尖尖的叫聲,是最刺激心靈的力量。
“留個大的,到時再生一個。”他降低了語氣,帶著撫慰的意思。
那輕卡司機不耐地說:“嫂子你就給了罷,天涯何處無芳草呢,留在自家是白吃苦的啊!
秋蘭裂皮泛白的嘴唇,硬是咬出了血絲,裝進淚水,泣不成聲。剛松開懷抱襁褓的手,胸前便即送來一陣涼意,那娃才一個多月,身上還是媽媽的體溫,會落到誰手里,他們會給她吃什么?
平春所要是一個娃一百塊錢,三個便是三百塊。那收孩子的輕笑道:“你還以為是以前嗎,現(xiàn)在誰多生,誰就犯罪,丟給別人別人也不要,我不收你錢就是便宜你了,要是別人還反要你錢嘞!
“那少點,一共五十總要的吧?”
那人揮揮手,準(zhǔn)備關(guān)上車門,平春一手把住,只得一個個的交出去,跪在地上懇求:“麻煩你們,一定幫她們找個好人家!
哭啼聲越駛越遠,他擰著拳砸地斥罵;回頭看已跪在地上嚎哭的秋蘭,終于也落下了淚。
房子還滿是奶水的酸臭味,只是較往常安靜了很多。秋蘭感覺身下痛的厲害,洗在盆里像是沒有稀釋般的紅,她趕緊撐著身子倒進溝里沖掉,盡量的不讓平春發(fā)現(xiàn)?赡奶煲估,他像狼一樣緊靠在身后,并且上手撫摸,黑暗中,秋蘭窸語:“我不舒服…”平春不聽,一面繼續(xù)脫,一面繼續(xù)揉,扯著含糊不清的煙嗓:“正是好時候…”秋蘭使勁的掙開,再拉亮昏暗的燈,頭發(fā)亂成一糟。
“再不生個男娃還有什么用嘞?你看看人家!”一句怒吼下來,天經(jīng)地義很。再不顧她的痛訴,摁住雙手,俯在她身上,那動作,簡直比發(fā)情的狗還瘋狂。秋蘭無語凝噎,只咬著牙,感覺下身被亂捅而來的痛,涌上心頭,麻痹神經(jīng)。
她像死了一樣的躺著,應(yīng)是沒了力氣,或沒了知覺,癱在床上,只剩在眼中閃動的淚光。大姐給換了床單,端來一碗肉湯,秋蘭想向大姐傾訴,卻只能表示出兩行舛流的淚,擦不干。她竭盡全力撐起了身子,端起碗,喝到渣也不剩,這樣一天、兩天…直到哪天稍能起步,她立即就把大姐給謝走了。
平春則還是忙于他的農(nóng)活,從來不聞不問,如此般的日子他再膩不過了,只要秋蘭還沒死,還沒到死的邊緣...
無依無靠,也不知是什么力量給她撐到了秋末,整個身體除了豐盈的肚子,均已凹陷透骨。聽說隔壁村的山有金挖,那些天平春都跟著去掏金了,傍晚才得歸。那些天,就是秋蘭一個人顧著整個家子,晚飯還沒吃完,門外就鬧哄哄的說那群計生干部又來抓了。如今秋蘭手下兩個娃本應(yīng)不是問題,她卻躲在房里惶恐得很,等到大姐汲汲來告,果然是叫她最好去躲躲!秋蘭記得那些兇煞的面孔,還看過他們給村婦墮胎的慘狀,這一訊息瞬如雷貫耳,她便抱著肚子,往河灘坡下躲,直至橫七豎八的光柱子亮起來,像干戈一樣在夜幕里亂攪,即使過去了,她也不敢探頭,漸漸地,她已不自覺的在背坡憩著了。微風(fēng)中,她的面無顏色,鼓著肚子,面色卻像是剛分娩的羊羔,披頭散發(fā),若不是尚存的呼氣,真叫人以為是死了。
潺潺聲、淅瀝聲、呼嘯聲,秋蘭仿佛做了一場大地為她獨奏的夢,幾聲殷切的叫喚在腦?M繞。
“秋蘭...秋蘭!”那溫柔的語氣,是她歡喜的聲音。她睜開朦朧的眼睛,眼前是一張極度滄桑的面孔,但她識得,打早在他的聲里就識出來了,那就是她的青梅竹馬大國,她竟以為還在夢里,不敢張嘴打破,只楚楚地躺著巴望,身子瑟瑟發(fā)抖。
大國小心地扶起她的后肩,掀開已破舊不堪的大衣給她依偎取暖,也不出言勸慰,只摟著那細腰桿子,除了那層鼓起的肚囊,再沒有什么肉感,稍用些力,就能從后截斷。熱淚滴落在秋蘭的發(fā)上,他聽不見秋蘭的聲音,應(yīng)是意識到了什么,決要把她送回她娘家。長木板車的輪子在轍道上哐啷牽響,連夜拉到了山里,她娘很強烈的把大國制止在外。
火堆旁,秋蘭把她的慘歷一五一十訴說出來,她娘卻說:“才懷五個算什么,村里都是六個七個的,你要是不生個男娃啊,頭都抬不起!边@話很輕易的將秋蘭的痛楚打發(fā)了,口氣里巴不得她快點走,大國坐在門外,全都聽在心里。
半夜抽泣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已時分夜曉。她娘輕輕喚醒,給她煮了碗肉湯,一面自己忙活,一面勸說:“你也別急著生,可以養(yǎng)個兩年先,身體要緊。沒什么事的話,再住個兩天就回去了罷,家里還有娃呢!
湯很淡,跟沒放鹽似的,她虛弱地打開了門,看見大國臥在墻角,睡意朦朧的。這碗湯端在他面前,他突然醒了,抓住秋蘭的手就往外面跑。
石橋底下簡陋的洞面,就是大國的住處,沒人會在意他在這里風(fēng)餐露宿多少日月,那張稻草鋪成的床墊,躺在上面已毫無質(zhì)感。
秋蘭臉色蒼白,幾乎立刻就能閉上眼,大國說道:“這兒太冷了,我把你送回去罷!
秋蘭張開像膠粘住的嘴唇,吃力地說道:“有人在..抓…”大國聽不見她在咕噥什么,直到貼近她的嘴邊。兩人就面面相覷著,失落的面容上,分別講著各自悲傷的故事,而她并不想讓人看出乞憐的樣子,于是頭扭轉(zhuǎn),讓散發(fā)蓋住她的臉龐,漸漸的,又在疲倦中睡著了。
大國踩動河邊的石響,往鎮(zhèn)心走去。
冬未至,卻已在夜里飄起了風(fēng)雪,秋蘭突然凍醒,稍微恢復(fù)了些氣力。她披著大國的軍綠棉衣,抬頭望著渾濁的天空,又正視前方。踽踽獨行,迎風(fēng)哀嚎,任雪敲打,全身只有一個肚子值得他去擁護的,像個冬瓜一樣緩慢前行;片刻,身子終于有了種不一樣的感覺,那是腹下一陣劇烈的疼痛,很熟悉的痛,但她再堅持不住了…
平春終于在深夜找到了她,秋蘭躺在血色的地上,讓雪皚滿一身。慌忙抓起她冰冷的手,還好身子是溫?zé)岬摹?br>
燈光拉亮,在難產(chǎn)的折磨下,秋蘭幾乎要汗下所有的水分。隨著一聲極銳的嬰兒叫,她發(fā)出了女人一生中最滿足時刻的喘息,碩大的瞳孔漸漸緩和,雙手輕輕砸在床板上。
她好像是死了,在二十歲的最后一刻;她不知道最后為平春生的娃,是男是女。
不過放松了的臉上,是一副很解脫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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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近代嚴(yán)歌苓、遲子健等作家的鄉(xiāng)村社會系列,常不時仰天凝望;出身在三個姐姐的家庭,每當(dāng)聽起父母那輩的風(fēng)光,我總會有感而發(fā);在那個勢利當(dāng)?shù)馈⒖嗖荒芮蟮臅r代,他們?yōu)榱俗约,又為了我們,心中有多曾不堪?br>希望借此故事,尊重我們的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