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麗嫁給楊頌時，是帶著十分的崇拜的。

　　楊頌?zāi)昙o(jì)輕輕，已經(jīng)是礦醫(yī)院的住院醫(yī)。背景也不小，父親是醫(yī)院院長，母親是婦女主任。楊頌卻沒什么驕矜之氣，對玲麗是踏踏實(shí)實(shí)的貼心，玲麗來身子了他會用茶缸子給她沖紅糖水，下雨了他怕雨水沾濕她剛買的鞋，會背著她穿過整個大院，引來大姑娘小姑娘的陣陣羨慕。

　　玲麗在礦醫(yī)院當(dāng)個小護(hù)士，平常下班就擠出時間來自學(xué)，電大已經(jīng)讀完了一半，在同事眼里，高大帥氣的楊頌和小巧卻有硬骨頭的玲麗，正是天造一對，地設(shè)一雙。

　　楊頌的母親有些看不上玲麗，認(rèn)為自己的兒子要長相有長相，要能力有能力，而玲麗，本地最窮的村子里出來的囡，她娘名聲響亮，是村里有名的“辣子”。嗆人，勢力，不好惹。

　　楊頌的母親愁的有三樣，一來，楊頌跟玲麗要是分了，她娘過來撒潑打滾不好看；二來，若是過的下去，她娘摳女兒的錢用來貼補(bǔ)小兒子，想著就來氣；這第三，是玲麗的娘生了四個女兒才得一個兒子，她家估摸有生女孩的基因，以后不知道得有過幾個孫女自己才能抱上孫子。

　　奈何兩人已是天雷滾滾地火綿綿，生米煮成熟飯。玲麗意外懷孕，兩人匆匆走進(jìn)婚姻，沒花父母一分錢。礦醫(yī)院的宿舍，兩張一米二的床拼在一起，買了套紅色床單被套，一對搪瓷盆，玲麗找到她的木匠爹，給了二十塊錢，打了個木柜子當(dāng)衣柜。就這樣簡簡單單結(jié)了婚，在這間房子里生了第一個孩子。

　　這是楊頌的第一個孩子，他親手接生的，是個女兒。

　　楊頌視女兒如珠如寶，給她取了名字叫楊桃。

　　“本來想如果是男孩，就叫楊濤。波瀾如聚，松濤如怒，希望他成為一個正直的人。女孩也好，就叫楊桃吧，酸甜自在，愿她人生別有一番滋味�！�

　　那時的玲麗，覺得自己觸摸到了幸福的邊緣。

　　楊桃的尿布，當(dāng)爸爸的死活不愿給換，說大男漢子干這個別扭。但換下來的屎尿布都是楊頌端著盆去醫(yī)院旁邊那片汪搓洗的。

　　沒辦法，姥姥忙不過來，奶奶不愛，就只有爸媽操心著。

　　可能是玲麗懷她時沒什么安全感，小楊桃自從出生睡眠就比一般孩子少，整天要人抱著，還會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大哭，她一哭，玲麗就煩躁，幾次三番的，楊頌也受不了，在滿室嬰兒哭聲和妻子焦慮的抱怨聲中摔門而去。

　　畢竟是新手爸媽，有多少感情經(jīng)得起這般磋磨。也幸虧是新手爸媽，才能有那么多感情來迎接生活撲面而來的磨礪。

　　玲麗想只要一個孩子，這輩子傾盡心血把她培養(yǎng)成才，這么跟楊頌提起，卻遭到強(qiáng)烈的反對。

　　楊頌是獨(dú)生子，在這年代畢竟罕見。他羨慕大家庭的感覺，極度厭倦了父母的望子成龍，厭倦了他們采用的棍棒重壓的教育方式。

　　“男孩女孩都好，我們多生幾個嘛，以后老了，家里過年也能熱熱鬧鬧的�！�

　　玲麗在楊頌眼里看見了深情，就這么簡單，一抹情深便勾起了她對楊頌描述的人生的向往。

　　玲麗她爹從來沒這么看過她娘。在她的記憶里，爹對娘永遠(yuǎn)是沉默的。沉默地享受娘的照顧，沉默著喝酒，喝醉了便一言不發(fā)，掄著木條打人。姐妹四個就是家里的傭人，是弟弟的保姆。

　　一個極度渴望被愛和被承認(rèn)的女子，嫁給一個深情的才子。他說什么，她便應(yīng)好。那時她告訴自己，不就是再要個孩子么，只要能成全這個家庭。

　　那就生啊。

　　第二個孩子，玲麗慎之又慎，找了一堆偏方，又翻書查了據(jù)說是宮廷秘方的清宮表。

　　她用了小蘇打，算了排卵期，也去看了老中醫(yī)。

　　老中醫(yī)開的藥奇苦無比，可吃過的十之有九生了男孩。玲麗喝著作嘔，仍是邊嘔邊喝。

　　如果天公作美，兩個孩子能成全一個好字，玲麗這輩子甘愿誠心禮佛。

　　又是苦苦等待的十個月。期間玲麗想查性別，被楊頌攔住，說是男女都要，留個驚喜生的時候再揭曉。

　　玲麗不置可否，心里的甜她自己知道。

　　楊桃已經(jīng)會說話，指著媽媽的肚子說，妹妹妹妹。

　　楊頌面色一變，輕聲道，“可糟。是弟弟啊，楊桃，你說，弟——弟。”

　　楊桃啃著小手，搖搖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爸爸，依然是，妹妹妹妹。

　　玲麗心情跌入谷底。

　　一朝分娩，果然是個妹妹。楊頌名字也懶得取，楊桃的妹妹，就叫楊柳。

　　楊柳依依，我心凄凄。

　　這次的月子，玲麗依然坐得很好，卻少了楊頌的陪伴。楊頌忙于轉(zhuǎn)主治醫(yī)，請了個護(hù)理照顧玲麗和孩子。

　　疏于溝通必然導(dǎo)致嫌隙，直到楊頌?zāi)赣H登門，玲麗方才聽說，楊頌的科室來了個高材生，小姑娘身高一米七，聰明漂亮，前途無量，且腰細(xì)臀寬，面帶福相。是一看就能生兒子的樣。

　　楊頌?zāi)赣H的一番話激起了玲麗的火。

　　出了月子便給楊柳斷了奶，一碗一碗喝中藥。

　　聽說排卵期當(dāng)天同房容易生男孩，自此楊頌想與她溫存也得看她的時間。主治醫(yī)壓力大，瑣事繁多，夫妻倆同床異夢的時間占大多數(shù)，有時想說話，恍然覺得枕邊人好像是個陌生人。

　　楊柳三個月大的時候，玲麗又懷孕了。

　　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像娘一樣，只以為下面這個孩子出生，家庭便有希望，人生就有轉(zhuǎn)機(jī)。

　　已經(jīng)是第三個孩子了，玲麗去查了，卻是晴天霹靂，愣在當(dāng)場。

　　這天，楊頌下班回家，帶了城里南香閣的豬腳姜。

　　玲麗沒什么食欲，楊頌今天心情卻很好，進(jìn)廚房忙活半天，把一碗中藥放在她面前。

　　“阿麗，這是我親手給你熬的，平時還得顧著兩個閨女，喝點(diǎn)補(bǔ)氣血的，補(bǔ)補(bǔ)身子�！�

　　由于工作性質(zhì)的原因，楊頌經(jīng)常敷衍一頓，三餐不按點(diǎn)，更別提管玲麗的起居。

　　玲麗有些意外，冷了大半的心多少有些回暖。

　　“喝吧，別愁了，喝完想要男孩兒女孩兒都能實(shí)現(xiàn)�！�

　　玲麗初嘗味道，一怔，而后端起碗一飲而盡。

　　動作間，依約可見當(dāng)初那個行事果決又有主見的小女子的身影。

　　接了個電話，楊頌匆匆回醫(yī)院值班，沒注意到玲麗嘴角的一抹苦笑。

　　他百忙中趕回來，不過是為這一碗轉(zhuǎn)胎藥。

　　玲麗不是沒聽說過，楊頌自己身為醫(yī)生，又怎么不清楚內(nèi)里玄機(jī)。

　　黃芪會使羊水減少，延長產(chǎn)程。枳實(shí)損元?dú)狻４ㄜ�，活血行淤。沒藥，妊娠不可服。

　　用紅公雞煮開，且忌諱陰陽手。只能由丈夫端來，而不可讓婆婆或姑子代勞。

　　本以為他會為松為楊，撐起一個家。

　　本以為他會萬人傳頌，立起男兒身。

　　誰知他揚(yáng)的是虛偽的自尊，頌的是那綿延千年仍害人不淺的重男輕女的遺灰。

　　玲麗的娘，生了五個孩子，到第五個才是男孩，玲麗行三，其他三個姐妹分別叫帶璐，玲璐，來弟。生到來弟的時候，她娘已經(jīng)快五十了。終于得了個心窩窩里的寶貝兒子，取名叫耀祖。

　　幾個閨女，笨的就在家?guī)У艿�，聰明的上了二年級，認(rèn)得了幾個字，家里就不再給上課，讓女孩兒整天放牛割草，大了就嫁出去，給弟弟攢彩禮。

　　玲麗原來的名字叫玲弟。村小的老師看她聰明又可憐，給她改了名。

　　老師知道她家境況，給了她幾個雞蛋，讓她給她還在坐月子的娘。又親自去找了村支書，給她申請了補(bǔ)貼，由此才順利讓她磕磕絆絆讀完了中學(xué)。

　　老師愿她一生聰明伶俐，方可活得平安快意。可誰知仍是抵不過遇到愛情時的一時眼盲。

　　伶俐者，凌厲也。

　　老三降生那天，窗外茫茫大雪。

　　“阿麗，再堅(jiān)持一下，把它生出來。我不要兒子了，我只要你，要我們的兩個女兒。你再加把勁，男孩女孩我都喜歡，我保證……”

　　玲麗卻掙脫了他的手，自嘲般地一笑，蠟白的臉慘淡著，她輕聲說。

　　“你放過我吧。找個能生兒子的。給你生去吧。”

　　楊頌心中大慟，酸澀難當(dāng)，“不！”

　　“是我對不起你，我要是活不了了。你……跟你們科室的小姑娘，一起過日子吧。你把桃桃和柳兒送給好人家，我不想讓她倆受氣。”

　　楊頌氣極，“沒有什么小姑娘，你是我老婆，為了我你也得活下去！是不是我媽找你了？她騙你的��！”

　　“你給我喝轉(zhuǎn)胎藥，不就是想要兒子？”

　　“那是保胎藥！給你補(bǔ)氣血的！你那幾天臉色白得像鬼一樣，不給你補(bǔ)補(bǔ)我連上班都上不安生！鄉(xiāng)村游醫(yī)的玩意，我敢弄給你喝？我腦子有病？！”

　　玲麗歷經(jīng)大悲大喜，終于昏了過去。

　　再醒來，楊頌抱著懷里的嬰兒，楊桃和楊柳趴在床邊擔(dān)心地看著媽媽。

　　“我死了么？”

　　“我以為你會先問是男孩女孩�！睏铐炐睦锶匀挥袣�，把孩子放在她懷里的動作卻異常溫柔。

　　“女孩兒啊�！绷猁惪戳丝春⒆拥哪槪┌�。

　　“男的，活的，有點(diǎn)缺氧，不知道對智商有沒有影響。不過，隨你，智商以后也不咋地�！�

　　玲麗掙扎著要坐起來，卻被楊頌按住肩膀，“你大出血，順轉(zhuǎn)剖！你再能一個試試！”

　　吵吵鬧鬧，嘰嘰喳喳。

　　窗外雪花紛紛灑灑，與我所愛過一生，獨(dú)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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