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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吳一霖的劉海有些長了。
他坐在昏暗的酒吧角落,一只手撐著下巴,看著馮嘉坐在小酒吧的獨凳上唱歌。燈束從他頭頂打下來,睫毛的陰影打在臉頰上。他的眼皮很薄很薄,像蝴蝶起飛前煽動的薄翼。
“哥,”吳一霖赤裸著上身從淋浴間里走出來,穿雙人字拖,毛巾搭在濕漉漉的,滴著水的頭發(fā)上,“你見我剃須刀了嗎?”
馮嘉正在冰箱里翻找,聞言探出頭來,遞給吳一霖一瓶裹著水珠的玻璃瓶汽水:“不在廁所嗎?我記得我用了就給你放……”
廁所門很窄,馮嘉想要走進廁所去找那把丟失的剃須刀,卻在和吳一霖擦肩而過的時候被渾身水汽的男孩摟住腰。男孩手拿著冰涼的汽水瓶,胳膊很長,輕易就把他攬進懷里。
“干嘛?”
吳一霖從后面緊緊貼著馮嘉,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放在馮嘉肩窩,鼻息濕熱。馮嘉感到有什么東西抵著自己臀縫,夏天兩人都穿得薄,他甚至能清楚感覺到男孩的形狀。
吳一霖挺了挺胯。
“洗澡的時候就想著你,沒弄出來!蹦泻⑵^頭找到馮嘉的耳垂,柔軟的舌頭舔上去,被馮嘉躲開,“你幫我!
……像只大狗。
馮嘉轉(zhuǎn)過身去,吻了吻吳一霖的嘴唇,看著那人意料之中地笑開來,嘴快咧到耳根。
“幫我嘛,好不好,”吳一霖前額的濕發(fā)滴落了一顆水珠在馮嘉鼻尖,他把晶瑩輕輕舔去,抵著馮嘉的鼻子撒嬌,“好嘉嘉,幫我,嗯?”
馮嘉一雙美目垂著,偏偏眼尾的紋路又向上翹著,勾得吳一霖整個人心癢癢,只想就在這逼仄而潮濕的淋浴間把人吃進肚里。
馮嘉的眼睛幾乎笑成一條線,他咬了咬嘴唇,突然把冰汽水瓶印在吳一霖赤裸的側(cè)腰。
“嘶!嘉嘉你!”吳一霖被冰得整個人跳開,毛巾捂著慘遭“冰刑”的皮膚,看馮嘉在鏡子面前捂著肚子樂,又上前摟住馮嘉的脖子,“你得意是不是,整到我了開心是不是。”說著甩了甩頭,把水珠甩了馮嘉一身。
“大白天的發(fā)什么情,”馮嘉撥開吳一霖的手,在有些破舊的單人洗漱臺前面找剃須刀,“這不是嗎,你牙杯里!
吳一霖又摟上去,看著鏡子里的兩人:“那你幫我剃!
“你剛上高中嗎?弟弟今年十幾歲了!瘪T嘉嘴里說著,卻還是把人推到鏡子前,從背后環(huán)上去,仔仔細細地幫吳一霖刮胡子。男孩的脖頸間漾著些洗發(fā)水的薄荷香氣,在剛洗過澡的濕熱衛(wèi)生間里格外好聞。
吳一霖是疤痕體質(zhì)。
馮嘉拿著刀片劃過他的臉頰時沒來頭地想著,只要他想,就可以在他的下顎留下一個印記。但他的力度恰到好處,只有青灰胡茬落在面盆的白色瓷磚上,吳一霖伸手打開水龍頭把他們都沖走。
“別動,”馮嘉拍了拍吳一霖的屁股,話語從鼻腔打著轉(zhuǎn)出來,和著水流過下水道的聲音和蟬鳴一起撞進吳一霖的胸口,“咱倆胡子都長得好快,早上刮過傍晚就又出來了!
“嗯,”吳一霖笑,“天生一對!
他想起三年前,馮嘉提著箱子搬進來的時候,磕壞了房東擺在玄關(guān)的模型飛機。房東是個獨居的50歲上海女人,聽說有個兒子,但吳一霖從來沒見過。馮嘉站在客廳被房東罵的狗血淋頭,他不停地道歉,吳一霖本來躺在床上聽音樂,女人的辱罵聲大到他想要出去看一眼。
于是他看見一個瘦高的背影,留著有些長的黑發(fā),低著頭站在沙發(fā)前聽女人數(shù)落。他笨拙的解釋有時更像是火上澆油,吳一霖聽著他前言不搭后語地措辭,靠著門邊無聲地笑了。
有趣。
馮嘉跟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知道女人最終讓他住下了。側(cè)身時兩人對上眼神,那雙眼睛太無欲了,以至于一眼望上去像是能能承載無數(shù)的欲求。那一晚,吳一霖久違地在夢里夢到一個人,并久違地醒來后面對快速跳動的心臟和濕漉漉的床單。
“去逛夜市嗎?”他轉(zhuǎn)過頭,吻吻馮嘉柔軟的頭發(fā)。
“好!蹦侨诵χ饝(yīng)。
風(fēng)吹得柔軟。
馮嘉左手拉著吳一霖,右手手指沿著他們住的這個小鎮(zhèn)獨有的青灰?guī)r磚墻壁擦過。這里的夏天總是潮濕,磚墻被濕氣入侵,攀著些青苔,觸感很滑。
從家去夜市的路上會路過一個小瀑布,小路上只有他們倆,除了偶爾一兩聲鳥叫,馮嘉只能聽見湍湍水聲。于是他感覺吳一霖靠自己近些,手也拉得緊些。
“你說劉嬢嬢去哪里了?兩周沒回來了!北狈侥泻e扭地學(xué)南方人說話,跟著吳一霖叫房東阿姨叫嬢嬢,聽來有些稚拙的可愛。
“走之前跟我說是去銅仁給兒子買鞋,也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兒子!眳且涣卮┝思薇承模嗦阒觳,汗涔涔地往馮嘉身上貼。
“哎,說不定真有呢,我們沒見罷了。”
水泥路上有很多裂紋,來往貨車走多了便壓得爛了。水聲越來越大,路過瀑布的時候,馮嘉覺得那聲音幾乎有些像草原上馬群跑起來時候的聲音,但又不是。
“哥,”吳一霖的手指從馮嘉的指節(jié)一截一截描摹過去,他總愛這么玩,“你說住在瀑布邊的人,說話都聽不見,怎么辦!
前面的彎道上,有人騎著三輪車拐出來,吳一霖放開兩人牽著的手,后又把手搭在馮嘉肩上。
“可能,”馮嘉悄悄用拇指爬過那些被吳一霖描摹過的指節(jié),“他們在家只跳舞,不說話!
夜市算不上熱鬧,這里本來人也不多。西瓜攤上的小妹對著馮嘉拋了好幾個媚眼,都被吳一霖變著角度擋在身后。
“你干嘛?”馮嘉被高自己一些的男孩捏著肩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有人看你,但你是我的!眳且涣夭恢v道理,聲音悶悶的,隱匿在羊肉串和烤洋芋的叫賣里。
“有本事你把我鎖家里,這樣就只你一個人能見了!
“那不行,我的百靈鳥兒喜歡飛去林子里頭唱歌呢!
馮嘉笑得跟夜市里的西瓜汁一樣甜。
“憨批!”他又學(xué)著南方人罵人,貴州方言辣得像爽口海椒,被他說出來不知怎么就變成了草原上醇香的奶茶。
他們一人端了份冰粉,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并肩走著。太陽下去有一會兒了,晚風(fēng)吹動馮嘉有些長的頭發(fā),薄荷香氣鉆進吳一霖的鼻翼。他流了些薄汗,像星星一樣掛在皮膚上,在小商販們掛的五顏六色的燈下頭閃著。
“夕陽照著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馮嘉的輕哼穿過喧鬧,獨獨闖進吳一霖的耳朵。這童謠他很熟的,小時候媽媽總是這么唱著哄自己入睡。吳一霖懷疑,遇上他以后,他們活在一個成人童話世界。他的馮嘉唱著歌,哄他進入一個又一個的綺夢。
吳一霖醒來的時候,聽見衛(wèi)生間傳來下水管道水流過的聲音。他點了根煙,從床上爬起來向著水聲走去,馮嘉正對著水龍頭洗頭。
“你醒了?”馮嘉閉著眼睛,頭發(fā)上都是泡沫,薄荷香氣溢滿整個衛(wèi)生間。
吳一霖伸手幫他揉泡泡,馮嘉的頭發(fā)很軟,濕了水以后軟得像溪流里的水草。他用指腹把那些泡沫揉開,又用手心把它們攏到一起,水順著他柔軟的黑發(fā)流走。
“你別把我頭發(fā)點著了呢,”馮嘉抱怨,過會兒又說,“給我抽一口。”
“沒了,燒完了!眳且涣匕褗A在食指和中指間的煙蒂在白瓷磚上熄滅,然后打開水龍頭幫馮嘉沖泡泡。
“你別滅在這兒呢,一會兒劉嬢嬢回來又得說!瘪T嘉絮叨著,一個沒注意有泡泡入了口,他吐了吐舌頭,“泡泡進嘴里了,好苦!
“讓你講話,”吳一霖遞給馮嘉一條干毛巾,“頭發(fā)擦干啊,這邊引的山泉水,涼,怕你感冒。”
他去冰箱里找汽水,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昨天喝完了最后的兩瓶。今天天氣更熱了,蟬鳴得厲害,吳一霖放任冰箱門多開了會兒,貪戀難得的冷氣。
“這月電費又要交不起啦,快關(guān)上,過來吹風(fēng)扇,” 馮嘉拉開吊扇開關(guān),轉(zhuǎn)頭又問,“你今天排班了么?”
“有啊,下午要去,”吳一霖用手拉著領(lǐng)口扇風(fēng),“怎么了?”
“一起去!
“好!
下午的酒吧人不多,吳一霖換好制服走出來,馮嘉已經(jīng)坐在舞臺上插線了。他遠遠地看著那個清瘦甚至有些蒼白的身影,目光怎么都移不開。
“漂亮吧?”酒吧老板站到他身邊,拿了根煙,也審視著馮嘉,“男的漂亮是原罪。”
“你說啥呢哥!
“小開,路是你自己走的,真實還是虛幻,你想想清楚!
酒吧老板話音剛剛落下,兩人便都注意到門口來了一幫人,有男有女。女孩兒都染發(fā)穿孔,裙子剛過大腿根,男孩們抽煙紋身,褲子肥得能裝下一個女孩兒。
吳一霖迎上去:“幾位里頭坐!
打頭的人是個光頭,嘴唇上打了唇環(huán),耳后有著很張揚的紋身。甫一進來,眼睛便落在馮嘉身上沒移開過。吳一霖想領(lǐng)著人往里走,但那光頭在場子中間站定了,他一雙渾濁而發(fā)黃的眼睛盯著馮嘉,點了根煙,吐出厚重而令人窒息的白色煙霧。
馮嘉正在唱伍佰的淚橋,吉他掃起些塵埃,在射燈的照射下看起來有些不真實。
光頭朝著離舞臺最近的座位走去,提了根椅子,正對著馮嘉坐了下來。馮嘉抬了抬眼睛——他終于注意到了他,盡管歌和吉他一刻也沒有停下來。
吳一霖心如擂鼓,他撐起一臉的職業(yè)笑容問光頭:“哥,要么給你們拼個桌?”
光頭瞥了他一眼,沒有理會身后站著的人群,他抬起手指向馮嘉:“他好多錢?”
歌聲頓了頓,沒多久又響起來。
吳一霖臉上的笑容落下去,沒多久又掛上來。
“哥,這是我們駐唱歌手,一首歌30塊,我們有……”
“老子問的是,”光頭一字一頓地重復(fù),“這個男的,好多錢。”
吳一霖臉上的溫度徹底降了下來,他沉重地呼吸著,也一字一頓地回答:“對不起,他不賣!
光頭抬起眼睛看向吳一霖,隨后站起身來,身后的嘍羅們也隨著光頭向吳一霖靠近。
“小兄弟,”光頭一只手拉起吳一霖的手,另一只手拿下煙頭,直直摁在吳一霖手心,“你最好識相點兒。”
馮嘉急急地站起來,身前架著的麥架被碰倒了,“哐”一聲砸在舞臺上。
光頭放開吳一霖的手,“哦喲,美人兒,搞你小男朋友,急啦?我曉得你們是這個,”說著對著馮嘉舉起食指,然后彎了彎,“光給你男朋友玩,不給我也耍耍嘛?”
吳一霖照著光頭的臉一拳揮了過去,一聲悶響伴隨著馮嘉的喊叫。他有些聽不清楚身邊的人都在說什么,喧鬧,叫喊,打罵,啤酒瓶打碎的聲音,手指指節(jié)傳來的鈍痛,肚子被皮鞋踢到的時候傳來的劇痛,所有的一切都混雜在一起。
“狗雜種敢打老子?”光頭的皮鞋來得尤其重,一腳一腳踢在他身上,他的額頭被地上的啤酒瓶碎片割破了,血淌了一地,糊住了吳一霖的眼睛。
“嘭!”又是一聲巨響。
吳一霖掙扎著睜眼,眼前一片血紅。他似乎看見馮嘉高舉著吉他,爆了光頭的頭。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馮嘉重重地喘著氣,站在吳一霖面前,舉起那把沾了血的吉他,“誰還來?”
肚子很疼,頭也很疼,血越流越多,把眼睛整個糊住,吳一霖意識有些不清醒,在冰涼的地板上暈了過去。昏迷前,馮嘉的吟唱不知道怎么又在耳邊響起來,帶著夏夜傍晚涼爽的風(fēng)和西瓜汁的甜。
“夕陽照著我的小茉莉,小茉莉。海風(fēng)吹著她的發(fā),她的發(fā)。我和她在海邊奔跑,她說她要尋找小貝殼。”
再次睜眼,眼前已然清明。
四周一片漆黑,像是有植物從臉前掃過。吳一霖坐起身來,摸了摸額頭上的傷口,竟然已經(jīng)消失了。頭頂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又消失,身下有些顛簸,隆隆是車輪與鐵軌相撞的聲音,他在火車車廂里。
對了,馮嘉!
吳一霖慌張地想起愛人,四下一找發(fā)現(xiàn)人就躺在自己邊兒上,蜷成個嬰童的樣子。
他長舒一口氣。
火車進了隧道,路燈終于把身邊的景象照的明朗。這是輛綠皮火車,他和馮嘉躺在一節(jié)空的貨車車廂里,下頭墊了些稻草。他撩起衣服來看,很奇怪的,肚子上的傷都沒有了。
吳一霖轉(zhuǎn)頭看向馮嘉,愛人睡得酣甜,細碎的黑發(fā)在他的額前耷著,皮膚很白,白得像家門口的瀑布打在青巖上的水花。吳一霖伸出手去描馮嘉的額頭、眉骨、鼻梁、唇珠、下顎,喉結(jié),想起他說,住在瀑布邊的人聽不見別人說話,所以他們在家只跳舞,不說話。
馮嘉睜開眼睛來。
“你醒了?”
男人沒有回答他,一雙眼睛帶著無限的欲求和訴說看向吳一霖。
列車駛出隧道,世界再次回歸黑暗。
馮嘉摸上來跟吳一霖接吻,愛人的無人之境如同亞當(dāng)和夏娃偷吃禁果的伊甸園。
“我愛你,永遠在我身邊好不好。”吳一霖緊緊摟著馮嘉的背,頭埋在他的肩窩里,聲音顫抖著乞求。
馮嘉看著渾圓的月亮和滿天繁星,一下一下的撫著吳一霖的后背,然后他唱。
“小茉莉,請不要把我忘記。太陽出來了,我回來探望你。”
“從蕩麥開往銅仁的列車已進站,請乘客們帶好您的行李依次下車!
吳一霖醒來,面對空空如也的列車車廂,抹了把臉上的稻草和汗水。
馮嘉不見了。
就在這時,吳一霖的電話響起來。
“您好,請問是吳一霖先生嗎?”是一個女人,聲音淡漠而公式化。
“是我,什么事?”
“請問您認識劉三萍女士嗎?”
“……認識。怎么了?”
“請您到銅仁市公安分局來一趟,地址是……”
太陽烤得吳一霖的皮膚有些發(fā)痛,他從車廂里跳出來,看見熱浪一波波朝他打來,站臺上推車小車賣零食的大媽和頭頂?shù)膾扃姸茧S著熱浪晃動,晃得人有些想吐。
吳一霖心里把電話里女警官告知的地址默念了三回,又回頭看了一眼油漆已經(jīng)斑駁的綠皮車。廣播里的女聲無情播報,汽笛長長嘶鳴,車輪轉(zhuǎn)動,敲擊著柏油味道的枕木,它將駛向它的下一站。
整個銅仁火車站一片寂靜,空無人煙,汽笛遠了,就剩下蟬鳴。
吳一霖艱難地從周遭找尋空氣,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銅仁火車站,叫了個路邊停著的三輪車。
“帥哥到哪兒?”
“市公安局。”
“有點遠哦,10塊錢!
“好!
三輪沿著錦江邊上慢悠悠地騎,車夫是個健談的中年男人,裸露的手臂曬得黑紅,精壯而裹著汗水。
“帥哥去公安局做啥子呢?”
“……有點事。”
“哎呀,也是,一般去公安局做的事情都不好說,你看我這張嘴就是沒得遮攔。哎,帥哥是本地人嗎?”
“不是得,我剛從蕩麥過來!
“蕩麥?蕩麥是哪點哦,沒聽說過,貴州的嗎?”
吳一霖扯了扯嘴角:“就是銅仁站的上一站嘛,隔得不遠!
“小兄弟我看你過糊涂了哦,銅仁的上一站叫觀音嶺,哪里有叫蕩麥的地方!”
怪人。
吳一霖決定不再理會,于是一路無言,直到到了市局門口。
“姓名,證件,來找哪個!笔芯珠T口警衛(wèi)亭里的圓臉女警官吹著電扇,臉上還是掛了一層油光,許是天氣太讓人煩躁,她的語氣有些不善。
“吳一霖,來找……劉三萍,”他遞出自己的證件,想了想又補充道,“剛剛有個女警官給我打電話,喊我過來的!
圓臉女警官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在訪客登記簿上寫上了吳一霖的名字:“直走大廳二樓刑事科,到了報名字!
吳一霖緊緊攥著身份證,一步一步地從銅仁市公安局門口走向大廳。他竟然升起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就好像這條路他曾經(jīng)也走過,走過不止一次,也是在這樣毒日炎炎的午后,抱著同樣沉重的腳步和呼吸。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走進刑事科,看著來往忙碌的穿著警服的人們,背后升起一股又一股的涼意。
一個短發(fā)女警察走了過來,推了推眼鏡,面無表情地看著吳一霖:“吳一霖是吧,來過來!
女警察引著吳一霖去到她的辦公桌旁進行諸如姓名年齡等信息的例常登記,一項一項補充完后,女警察轉(zhuǎn)過來看著他,像是斟酌了一下,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跟他說:“你的母親劉三萍于今天早上在錦江邊上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死亡鑒定剛剛做好,死因是心臟驟停。你……要去看看嗎?”
吳一霖整個人愣在當(dāng)場。
劉嬢嬢……死了?她有心臟病嗎?她失蹤整整兩周,嘉哥昨天還在念叨她去了哪里。不對,我的母親?劉嬢嬢怎么會是我的母親?
“啊……不是的,劉三萍不是我的母親,她是我的房東。你們可能搞錯了。”
女警察投來狐疑的目光:“你說什么呢?戶口關(guān)系上寫得明明白白,戶主,劉三萍,跟你的關(guān)系是母子。你是吳一霖吧?”
吳一霖死死盯著那個不太大的電腦屏幕,戶口本的掃描件白紙黑字清楚明晰,沒一點商量。
“你也別太難受,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女警官嘆了口氣,接著又說,“去看看她么?”
“哎,小吳?”
吳一霖的大腦正在真空期,突然被人叫醒,轉(zhuǎn)頭一看,是個個子不太高的中年男警官,帶了個眼鏡,兩鬢已經(jīng)有些白,看見他有些吃驚的樣子,眼角帶著滄桑的笑意,“好久不見,你和你媽媽還好吧?”
女警官咬著嘴唇,在吳一霖背后瘋狂給男警官使眼色。
“我來……認劉三萍的尸體的!眳且涣卦诖竽X里搜尋了個遍,怎么也沒能搜到這號人。他是誰?竟然跟自己很熟的樣子。
男人聽了這話,嘴巴囁嚅了許久也沒吐出一個字來,半晌只是長嘆一口氣,拍了拍吳一霖的肩膀,說:“走吧,我?guī)闳タ础!?br>
跟在男警察身后,那種熟悉感又升騰起來——吳一霖的身體似乎記得刑事科通往停尸間的路,從二樓的走廊走到底上三樓,右拐的第二個房間就是。
男警察慢下來等了等吳一霖,然后攬上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的頭發(fā),“長大了啊,這次很冷靜,倒不像三年前了!
“三年前?”吳一霖停下腳步,“什么三年前?”
男警官又嘆了口氣:“叔叔喊你把心頭的郁結(jié)放開些,你就都忘記啦?嘉嘉他在那邊不得氣得彈你腦殼呢?”
吳一霖突然清醒過來,他轉(zhuǎn)過身雙手死死抓著男警官的肩膀,一雙眼睛血紅,死死地盯著他:“嘉嘉?馮嘉?他咋個了?”
“真忘啦?哎,三年前,你們兩個男娃娃從觀音嶺來銅仁耍,不是遇到□□了嗎,是馮嘉用吉他砸了那個老大的頭,你兩個才跑出來嘛。后來他關(guān)在我們這兒的時候,你和你媽媽好像鬧了點矛盾,3天都沒來保他出去,他第三天半夜不就……心臟驟停了嗎,也怪我們公安局應(yīng)急措施沒做好,多好一個男娃娃,交代在這里了,大家都心疼!
吳一霖有些呼吸不過來,面前的老警察像是在說著什么天方夜譚,和他的世界完全脫軌,一點點都不掛勾,他幾乎是笑出來了:“不……不對,我昨天剛跟馮嘉在一起,我們倆一起從蕩麥坐火車過來銅仁!
男警察皺了皺眉:“小吳啊,你這個情況,可能要請心理醫(yī)生看看才行了!
吳一霖的手無力的垂下,他往后退了兩步,不知道這一刻是夢境,還是過去的三年就是一個巨大的編織而成的夢。他想起馮嘉總哼的那首歌,渺遠的,虛無的,夕陽照著的那朵小茉莉。
吳一霖瘋一樣跑出銅仁市局,叫了輛車趕去火車站,跳上最后一班綠皮車回觀音嶺。然后他沿著那條被貨車壓得稀爛的水泥路,路過熙攘的夜市和路邊的小瀑布,一口氣分成三次喘,終于回到家里。
一封信明晃晃地擺在餐桌上,收信人吳一霖,落款劉三萍。
[親愛的兒子:
對不起!
是媽媽的狹隘和偏見毀了那個孩子,這三年來,媽媽無時無刻不承受著譴責(zé)與痛苦。但你要原諒媽媽,在媽媽生活的年代,你們兩的感情也是不被大家所承認的。哪怕是今天,你要堅持去走這條路也會很辛苦。但媽媽不應(yīng)該怕你辛苦,應(yīng)該鼓勵你,讓和那個善良的孩子一起勇敢地走下去,原諒我在今天才明白這一切,盡管已經(jīng)太晚,那個孩子已經(jīng)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媽媽總是想,如果三年前的那個午夜,我沒有把你鎖在家里,而是跟你一起去把那個孩子保出來,現(xiàn)在我們是不是都已經(jīng)擁有幸福了?
開開,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媽媽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三年前你的狀態(tài)實在太讓我恐慌,我極度害怕我會失去你。不得已之下,我跟魔鬼做交換,用我自己的性命換那個孩子回來陪你。一開始只是一天,后來越來越長,一個星期,一個月,哪怕是幻象,但看著你開心的樣子,我堅持了整整三年。不要問,也不要再去找了,媽媽這一輩子錯了太多,但媽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兒子,記住,火車總是穿過一座有一座的山,穿過光明和黑暗,一程又一程。有的山洞會很長很長,但你要相信總會見天光的,這條隧道我們走了三年,你一定可以走出去。
愛你的,
劉三萍 ]
吳一霖想起當(dāng)?shù)亓鱾鞯墓爬蟼髡f。
有的人死去后,魂魄會逗留在人間很久。尤其是貴州這樣山多水多的地方,給孤魂提供了天然的庇護所;钪娜巳绻魬,可以跟山神把魂魄要來,在身邊做一個幻象,而籌碼就是交換人同等時間十倍的壽命。
他仿佛聽到了瀑布的聲音。
一片綠水青山里,馮嘉笑著唱小茉莉,拉著他的手轉(zhuǎn)著圈地跳舞,他們說話,但都聽不見對方在說什么。
他對著馮嘉大喊:“我好想你!”
但男人只是笑著,在瀑布下面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像水晶球里的娃娃一樣轉(zhuǎn)起他的衣角,無休止地跳著。
吳一霖緊緊抓著信紙,在空蕩的房間里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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