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笑
　　--落豬豬

　　1.

　　幾千年后
　　我仍將永遠(yuǎn)的記得
　　你笑的瞬間
　　有桃花散落

　�。�.

　　多少個夜里，我沉沉地睡去，回到了褒地，回到了爹爹身旁，回到了他身旁，他們的臉被霧氣氤氳著，他們輕輕地喚我“褒姒”。
　　夢里夢外的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記憶中的褒地是片寧靜的封地，桃花開滿了整片山麓。
　　爹爹總在石塊鋪成的路的盡頭喚我，“褒姒，褒姒…”那是一個注定亙古永存于我腦中的聲音，帶著點(diǎn)沙啞與滄桑，對我存滿了溫暖，是家的感覺。我聽見他的喚，從樹枝上跳下，踩著一地花瓣向爹爹跑去。

　　那天光影散亂，繁花似錦。

　　爹爹身旁站著一個白衣男子，他面容清秀，舒展的眉，發(fā)用黑色的繩子束起來，飛揚(yáng)在風(fēng)里。我聽見爹爹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莫名的敬意，他說：“來，來，孩子，這位是褒公子，洪德�！�
　　我茫然地看著他，聽著耳邊風(fēng)聲淡淡。
　　他望著我，笑在嘴角漸漸的濃，他說：“褒姒�！甭曇糨p輕的，柔和的，非常動聽。
　　他說，“你這樣真像個孩子�！�
　　我的臉剎那成桃花的紅。
　　凜冽的風(fēng)，卷著那些花瓣飛到我面前，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滿我和他的肩頭，我看見他眼里的我，那種黑堇墨一樣干凈而純粹的黑色中的我，頭發(fā)糾纏地飛起來，有些遮住了臉，顯得特別的柔弱。
　　我低下頭，捂著臉，害羞地跑開。爹爹在身后嘆息：“唉，這孩子……”
　　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想說什么，卻聽到一個沉沉的聲音，他急喚著：“夕顏…夕顏…夕顏…你怎么了？來人啊，傳御醫(yī)……”
　　夢中的他們，那座山岡，那片桃花，漸行漸遠(yuǎn)，消失不見。
　　在我醒來的夜里，我全身冰冷，只覺得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落，一同被關(guān)在這個宏大而空漠的深宮，它的華麗下的滄涼。
　　宮女走過青石板磚的稀疏，樂師悠然群唱，全是陌生的臉�？床灰姷�，見不到他，除不去的痛，讓我的心漸漸死去，人，行尸走肉。我重又閉上眼，任眼淚從我的臉頰滑落。

　　爹爹，我好想你，洪德，我好想你。

　　額角一陣冰冷，是淚。是誰在哭？
　　睜開眼，看到宮湦，他坐在床邊，穿著白色的睡袍，解下長發(fā)，昏黃的宮燈下，這個面容蒼白的少年，他緊咬著唇，棕褐色的眼里憂傷一陣一陣，蓄滿了淚。
　　他彎下身緊緊地抱住我，淚落我的唇，好澀…
　　是他的無奈，是我的悲哀。
　　他說：“對不起，夕顏，我知道你很痛苦，對不起，我愛你，我不能讓你走�！�
　　這個坐擁江山的天子，這個殘忍而溫柔，絕情又多情的男子。
　　我說：“宮湦，沒關(guān)系，我不怪你，你是王。”

　　我只恨自己沒有珍惜。

　　3.

　　夜時，宮中的點(diǎn)燈人便把廊中的燈一盞盞地點(diǎn)上，一盞一盞，我在打開的格窗后，看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亮起的燈火，我知道，王等下便會順著燈的蔓延，走過瓊臺，到云陽宮來。
　　其實(shí)我自知，我不再是褒姒，我是夕顏。眾人口中的夕妃，不再是褒地的女子。
　　宮女走至我身旁：“娘娘，須更衣了�！�

　　香湯沐浴，文繡綿衣。
　　一縷薄紗，輕施粉黛。

　　樂師開始鳴鐘擊鼓，品竹彈絲，宮女歌舞進(jìn)觴。
　　我執(zhí)著酒杯，含淚飲下，醉了吧，醉了罷。懷中的生命告訴我，即使他愿意放我走，我也逃不出了。
　　酒的迷醉下，我開始昏昏沉沉，門口出現(xiàn)的人影，曲樂驟止，眾人跪倒在地。
　　我拿著酒杯向門口走去，我想是王來了，腳步絮亂，向他懷中跌去，我說：“宮湦，我…”話語剛落，便覺得發(fā)被人硬生生的拉扯，耳旁有風(fēng)聲，臉上便火辣辣的疼，一個冷冽的女聲：“你個賤人，竟敢直呼大王的名，來人啊，給我潑水，讓這個妖女清醒清醒。”

　　噬骨的寒。

　　我看清了眼前何人。
　　她著華麗的宮服，紅衣，金絲袖，美麗的容顏，又嫉又怨的眼。
　　申后，王的皇后，宮湦曾深愛的女子，可悲的是那個“曾”。
　　我跌坐在地上，看著這個本應(yīng)驕傲而典雅的女子。她的聲音是深深的絕望：“你這個妖女，我讓你再迷惑，今天我就撕爛你的臉。
　　一把剪刀，紅色的柄，鋒利刀刃。
　　申后身旁的宮女拿著它向我一步一步走來。
　　我閉上眼，沉沉地昏了過去。

　　洪德，這便是你說的，最大的幸福。

　　4.

　　他說，褒姒，第一次見你時，你踏著花跑來，你的裙在風(fēng)中飄起來，起來…
　　他說，褒姒，那一日，我便深深的愛上你了。
　　他說，褒姒，以后，讓我保護(hù)你。
　　我微笑在他的懷，看著陽光流水般淌盡我的衣角，那一天漫天都是桃花開放，燦漫之極的嫣紅。那一天的夕陽西下紅霞漫天，我對自己說：“褒姒，你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我以為著我會嫁與這個擁我入懷的男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下的木屋中生活，那里落滿桃花，卻不知日后，我坐在氈車駝鈴里，他握我的手，緊握著，白衣被大漠染上了黃塵，他問我，姿容愴然，“褒姒，為什么你不笑一笑呢？為什么，不笑了呢？”手抱緊雙肩，我泣不成聲。
　　那日，與他分別，我急忙奔回家，欲告訴爹爹，我將嫁與洪德，為人妻。欲讓爹爹與我上街添置新衣。我的眼角是遮不住的笑意，卻在推開木欄后碎成一塊一塊，隨風(fēng)逝去，拾撿不起。
　　褒夫人，洪德的母親，跪在爹爹面前，失去了以往的高貴，她的聲音被風(fēng)吹散，一片一片，落入我的眼中，成了惶恐與傷。
　　她說：“請把褒姒送入鎬京，進(jìn)獻(xiàn)與王！”

　　請把褒姒送入鎬京，進(jìn)獻(xiàn)與王！

　　5.

　　昏去了3天3夜。
　　醒來時看見宮湦紅腫的眼，布滿血絲，他的臉上是掩不住的倦意，卻在看見我醒來時笑成花的燦爛。
　　宮湦，宮湦，你讓我如何待你？
　　他撫著我的發(fā)，他說：“夕顏，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做到如此，如果我晚來一步，你與孩子……”他沒再說下去，他說：“夕顏，對不起�！�
　　用手拭去他眼角的淚，我不愿他再為我哭了。
　　我說：“宮湦，不能怪你，這是我的命�！�

　　公元前773年。
　　申后被廢，打入冷宮。
　　褒姒立為王后，其子立為太子。名“伯服�！�

　　洪德，我曾問你，若有孩兒你欲予什么名？
　　你笑，曰：“伯服�！�

　　6.

　　幽王二年。
　　褒姒大夫褒珦下獄，關(guān)押。
　　褒地大亂。
　　后一人出計，褒地美女褒姒傾國傾城，可進(jìn)獻(xiàn)。

　　幽王五年。
　　褒姒入鎬京，更名為“夕顏�！�

　　7.

　　宮湦說：“夕顏，為什么你不笑一笑呢？”
　　我看見他的臉上蒙上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他不及王的俊美，卻有一雙黑堇墨的眼，他說：“褒姒，不能，你不可走，我要娶你，娶你為妻�！彼f：“褒姒，為了父親，對不起�！彼f：“褒姒，去吧！宮城的華麗，王能給你最大的幸福。”最后他說：“褒姒，為什么不笑呢？”
　　我問自己，為什么，不笑了呢？
　　在褒地的山岡，不是總是把笑散落一地，隨花紛飛的嗎？
　　為什么？不笑了呢？
　　沒有回答，無法回答。
　　我說：“宮湦，對不起，總有一天……”

　　氈車向驪山。

　　空氣是陌名的沉悶，我指著它道：“宮湦，我便是從驪山的那一頭，那片開滿桃花的地方來的。”
　　他擁我入懷，我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香�！跋︻仯敲吹巧纤鼤r，你便可看見褒地了，你的故鄉(xiāng)�！彼f：“夕顏，若我現(xiàn)在……”
　　我搖了搖頭，說：“不。我不會走�！�
　　羊襖中，伯服安然地睡去。
　　即使現(xiàn)在讓我走，我自知，我不會走，回不去了，這里有我的愛。

　　“謝謝你，夕顏�！�

　　夜時，到達(dá)。
　　驪山。
　　數(shù)十座烽火臺。
　　王曰：“舊時，西戎攻入，士兵便點(diǎn)燃烽火，召諸侯相救�！�
　　王曰：“夕顏，我為你點(diǎn)燃烽火，讓你看你的故鄉(xiāng)，褒地�！�
　　數(shù)十名士兵，他們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翻飛著，他們手執(zhí)火把，烽火點(diǎn)燃。
　　我站在長廊上，周圍煙火沖天，月光凄冷稀薄，照亮了遠(yuǎn)處那一片嫣紅。

　　那個白衣男子。
　　爹爹的呼喚。
　　褒夫人的下跪。
　　我流入江中的淚。
　　桃花樹下的羞紅。
　　那個關(guān)于保護(hù)的承諾。
　　山腳下的木屋。
　　沉沉落的夕陽。
　　褒地。

　　風(fēng)吹的此刻，我自知，往昔已轟然倒塌，一無所余。
　　褒姒，已經(jīng)死去了，在那片桃花下。
　　我是夕顏。
　　我側(cè)過頭去，看著神色安然的宮湦。

　　在我跪于高大的章臺時。
　　在我抬頭的那個瞬間。
　　我的淚從臉頰緩緩地滑落，跨過七載春秋。
　　我對自己說：“褒姒，你必須忘了那個你深愛七年的男子�！�
　　抬起頭，看著王座上的宮湦。
　　他有著深深的輪廓，漂亮得不食人間煙火。他輕輕的喚我，對我說：“褒姒�！�

　　那是我第一次與他相遇。
　　而如今，他站在我身后不遠(yuǎn)處，仍舊對我微笑，這個讓人心疼的男子，他叫我：“夕顏�！�
　　我看著，看著他，嘴角漸漸地?fù)P開，笑意流蕩，我知道會很美，這種平靜柔和的笑如花盛開的溫柔瞬間。我微笑著，微笑著。跑向他，裙角飛揚(yáng)，如同那日跑向爹爹，跑向洪德，那種幸福。任臉被淚濡濕。我擁住宮湦，說：“謝謝。”

　　謝謝你。

　　洪德。終于明白。
　　幸福。

　　8.

　　公元前789年。
　　犬戎入侵。

　　驪山北門。
　　一輛華麗的宮車。

　　一士兵曰：“有一白衣男子，曾拉住王后的手腕，欲帶其走，王后卻固執(zhí)留下。而留下，必死！”

　　公元前789年。
　　犬戎入侵。

　　驪山北門。
　　一輛華麗的宮車。

　　天子，王后，太子。
　　三人相擁而死。
　　臉上是安詳?shù)男Α?br>
　　宮湦。我想，在你于章臺上對我微笑的那個瞬間，我便愛上你了。

　　9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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