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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迷宮之城
冬天過去了很久后,丸偉給我看一張照片:漫天的大雪,遠(yuǎn)處有個黑衣的人站在一片白色里。乍一看,像塊黑色的污跡。
他說,那是我。
南方的冬天很是安靜,連下大雪都靜悄悄的。睡一覺醒來,那著實是“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感覺。剛從東北來那會,覺得自己像個土包子,常年被狂風(fēng)吹得粗糙的臉時不時就散發(fā)出帶著北方氣息的惆悵。
這里四季分明,每一次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總讓我感慨萬千,拉著丸偉在他熟悉的校園一圈圈的走。他說,你怎么像個大一的新生啊,好歹也是快三十的人了!
我仰面瞅著他厚厚鏡片下深邃的小眼:丸尾同學(xué),我過了八年只有夏天和冬天的日子!
大雁每次遷徙總是成群結(jié)隊,在空中擺出好看的隊形。而我的每次狼狽“出逃”總是孤單一人。
八年前,第一次去東北,二十多個小時的車程沒有臥鋪甚至沒有坐票。在洗手臺窩了一夜,第一次覺得夜晚這么漫長。那時的我留著特別土的長發(fā),沒有劉海只把前面的頭發(fā)中分后一起梳到后面,皺著眉頭,在公交車上看著那個陌生的城市,心中的河沒有一絲漣漪。你說,我是不是似乎預(yù)見到了那后面的生活?還是心里一點譜都沒有所以直犯傻?
丸偉莫名地點點頭,我又繼續(xù)說下去。
我的他,在距我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我們費盡心思攢的錢也只夠每學(xué)期見上一兩次?删褪悄菢拥钠D苦,過了四年,他去了南方讀研,而我留在東北明珠做個上班族。再后來,四年又三年,日子好起來,心卻慢慢冷漠。我們就分開了。
敞亮的教室,只我們兩個人對坐在窗邊。我說的那些過往,好像是別人的故事,連嘆息都沒有。我真的懷疑,歲月已把我涂抹成一個沒有激情沒有真情的人。
在丸尾的身邊靜靜的走,踩碎每一片經(jīng)過我腳下的落葉,碎的時候有種骨骼斷裂的脆響。他說,你的心里藏著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你總是一不小心就變成了她。我離他時遠(yuǎn)時近,路過的人肯定猜不出我們的關(guān)系。
你知道嗎?我說,我的生命里有幾個重要的城市。它們是我心里的幾個迷宮,我曾經(jīng)困在里面,曾經(jīng)為它們著迷。而迷宮的中心,只有一個人。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很小的城,臟,亂。而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在那快貧瘠的土地長成一個個子小小,干癟內(nèi)向的女孩兒。我像每個青春末期的孩子一樣渴望離開那個臟兮兮的小城市。而現(xiàn)在,我選擇了來南京。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嗎?因為它離我們家很近,我可以經(jīng);厝タ纯。大學(xué)時,我最長一次有一年沒有回家。腳就像挨不著地似的需要一個安心的落腳點。
離開家前的那一年冬天,他在一個下午從前座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我們一起去Y城啊。
然后呢,一起走吧。丸偉發(fā)出古怪的聲音。落日在他的身后變成令人窒息的顏色,他的臉我?guī)缀蹩床磺濉?br>
然后呢,然后呢,我去了東北,他去了另外的城市。
在那之前,我從未出過遠(yuǎn)門;疖囬_出那個熟悉得如同我自己的城市時,有那么一瞬間,就只那么一瞬間,我突然想跳下火車回家去,繼續(xù)過那種平淡乏味的生活?赡且幻脒^后,我就義無反顧地去接受,另一個城市的到來。
我對他的愛,是否摻雜著對一個城市的眷戀呢,我的家鄉(xiāng)。還有,我大學(xué)時去過多次的他求學(xué)的那座城市S。
他說,他不喜歡S城因為它不夠現(xiàn)代。而我去多一次便好像多一層深刻的理解,越發(fā)喜歡它。五一十一黃金周,再多的人充斥著那個城市也無法掩蓋它的淡定從容。它像個歲數(shù)很大卻又很健壯的老人,坐落在祖國的華北,定期出現(xiàn)在我愛情的童話中,見證著我說的這些故事的存在。
丸偉不喜歡笑,他就像小丸子里的丸尾末雄,顯得城府很深的樣子,腦子里的想法“深刻”得難以理解。你知道嗎?我對他說,我的他,特別喜歡笑,他有很好看的牙齒。
他說我們一起走的那個下午,臉上的笑容融化了那個冬天,我的心里,冰雪都融化,夏花競相盛開。小小的寂寞的心,第一次接收到陌生的溫暖的問候。
我爸媽很早就分開了,我沒有家。
可我一直想有個家。
畢業(yè)后工作了幾年,給媽媽配些錢在家買了小小的房?晌矣讜r的那些寶貝,書啊手鏈啊橡皮啊日記啊早已找不到。我的小屋空曠得好像在迎接一個還未出世的人。那些往事,找不到任何印記,我卻可以一件件想起來,它們是我心里最好的詩。
丸偉,你戀愛過嗎?那種幸福簡直要把心都融化了。我們的那些事沒有什么曲折迂回,沒有什么驚濤駭浪,有的只是最普通的兒女情長,卻可以讓我回味一輩子。
每一次我們在車站分開,總哭得像走失的孩子。那時候多想多想我們可以在一個地方,或者在一個省,再不然,離得稍稍近些也好。
丸偉出現(xiàn)在我來南京的第一天,他要是長得稍稍英俊些,我定會翻看他的后背找他的翅膀——他像天使一樣守候在我的背影里。他說,他很閑,在讀博。
我想,是不是我長得像他的妹妹或者舊情人所以他對我格外眷顧。
在東北明珠工作幾年后來這里讀研,念我喜歡的專業(yè)。以前我對他說,我的未來里沒有你,因為我要去念我喜歡的專業(yè),然后漂泊在外,做三毛那樣的女人。他總是很無奈,覺得我的想法很幼稚,放著熱門的專業(yè)不讀,不務(wù)正業(yè)整日呆在圖書館。那時他的理想時,以后賺大錢,那樣我們可以買房買車生孩子到處玩。我們爭論最激烈的時候,我用最惡毒的話詛咒他:你混大發(fā)了也就是個暴發(fā)戶!
后來呢?他南下后果然“爆發(fā)”,要學(xué)出點名堂來,與我相約八年后再聚首。呵,你相信那個約定嗎?我根本不信,是他厭倦了,要逃了,編出個美好的結(jié)局欺騙我。而我,按我的計劃地過著我的日子,悠然自得,有時悵然若失,有時想他想得……肝腸寸斷。
我們的愛情,終究挨不過時間和空間的考驗,敗得很難看。
把這個故事講完給丸尾聽后,就沒再說第二遍,只是時不時會說些當(dāng)年好笑幼稚的事逗他開心。他躲在鏡片下的小眼鏡有種奇怪的光芒,看得人很溫暖。他心里大概已經(jīng)很老很老。
他大概戀愛過。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圖書館,他想找我時便去那里找,我們不打電話不發(fā)短信,奇怪的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jì)竟然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來揮霍,聊天,散步,一頓飯吃幾個鐘頭。不知這是福是禍。
丸偉是我忠實的聽眾,總是默默地聽,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問一句“然后呢”,卻并不發(fā)表過多的評論。我的愛情,又有誰能評價得了呢?八年的時間,幾十張車票,對S城了如指掌,吃過那里的各色小吃,看過最寧靜美好的夜景。
還有呢?丸偉的臉上有些不屑。
還有呢,還有呢?還有一顆碎成粉末的心。
學(xué)校的廣播臺放著愛來愛去,網(wǎng)球場上只有零零散散幾對情侶,或擁抱或親吻。黑暗里我看不清楚丸偉的臉,悄悄把眼淚逼回去。
寒假,丸偉說就快回家發(fā)展了,今年就跟我去我家過年。我就把他帶回了家。
媽媽很開心,做菜時偷偷跟我說,比上次帶回來的那個高大多啦。誤會就誤會了吧,他都快要走了,而媽媽也很久沒這么高興。
小學(xué)里的雙杠,中學(xué)里的紫藤蘿花園,我住過的奶奶家姨媽家,我?guī)タ次医?jīng)歷過的每一個落腳點。這些東西,連我都覺得很陌生,仿佛前世。
媽媽像上次對他一樣對丸偉百般“盤問”。我們在一起時我把話說盡了,這時我才知道他的家鄉(xiāng),他的家,他的爸媽還有姐姐。一個普通的家庭里的普通年輕人。看不出與我有什么瓜葛,卻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帶來不一樣的溫暖。
丸偉的家鄉(xiāng)原來在黃土高坡!
我相信南京是傷感之城,因為它背負(fù)著太多的歷史。我沒有研究過這些,丸偉也不是南京人。南京之于我們,是一個歇腳的驛站,我們之于南京,是兩個神經(jīng)兮兮的過客。
丸偉即將從這里啟程,去黃土地盡情揮灑他的汗水和淚水,我不問分手的日期。他乎要在春天離開,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開始新的生活;他又或許會在夏天離開,南京的夏天很難熬;又或者,在詩意的秋天踏上北去的列車,帶走溫和的記憶。
我一次來南京是初中時,記得晚上的時候,媽媽牽著我的手到處找廉價的旅館。南京在我的記憶中,是中山陵的大門(因為沒有進(jìn)去),百貨商店里花花綠綠的柜臺。幾乎干涸的長江水,還有夫子廟滿臉邪惡的算命婆……
丸偉沒有對南京作什么評價,不像我,對待城市像對人一樣愛憎分明:我不喜歡東北明珠,它浮躁得像個摩登女郎,時尚又庸俗地張揚(yáng)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仍熱愛著S城,像崇敬一個底蘊(yùn)深厚的長者……
如果沒有他呢?S城還有吸引力嗎?丸偉說。
我深深嘆氣:如果沒有他,我便不會了解S城。
他的話總是像根針一樣扎進(jìn)我的心,不怎么疼卻會留下密密麻麻的針眼。提醒我曾經(jīng)的無知與那些無可挽回的流逝。
柳葉剛發(fā)出嫩嫩綠綠的芽,丸偉突然說要走了。
他把裝有那張照片的信封遞給我:明天回西安,記得去送我!轉(zhuǎn)身默默回宿舍,高高瘦瘦的背影,我第一次去注視他,以后或許沒機(jī)會了。我也終究要啟程,去我夢想的城市。
拿出照片時先看到的是后面的詩,鉛筆的痕跡像灑落在上面的灰,好像用手一抹便擦去了。
其實我盼望的
也不過就只是那一瞬
我從沒要求過你給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
與你相遇如果能
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
那么再長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時
那短短的一瞬
——席慕容《盼望》
我想,丸偉他安慰我來著: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他那樣的一個人別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自己或許都不知道。
照片里黑色的我看起來好像更加渺小了,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好像白皙臉上的一顆痣。原來我也有被人家偷拍的時候啊,我心里美滋滋地想。目光隨即滑落到右下角。
記憶突然在時光里瑟瑟發(fā)抖,第一次看清楚照片上的日期,心抽搐成一團(tuán)。
丸尾,原來你也打東北來啊?
擁擠混亂的車站,聽不清彼此的道別珍重,好像無邊的海洋淹沒一切世俗的哀傷。丸偉背著大包行李站在我面前,他身后的來來往往我便看不見,一如平時他幫我遮擋一切不順心的瑣事。
抬頭望向他的臉,瞳孔里看到我自己,我們都老了。
沉默又沉默,我再也忍不住,吞吐道:丸偉,丸偉,然后呢?身體都隨著心顫抖起來。
他的臉像一條無聲的河,我的話投擲過去,憂傷便一圈圈蕩漾開來,無限擴(kuò)散。眼睛里的故事深邃得令人著迷,我多想,窮盡一生去讀它。
我要走了。丸偉的話穿梭在各種嘈雜的聲音中,最后落到我的耳邊,那份無奈與苦澀滲進(jìn)我整個心。
火車轟隆隆,劃過我的心臟。
我一直跟你說我的故事,卻不知那些都在你的故事里。你的故事里,在東北明珠,是否有在課桌上流著口水睡午覺的我?是否有爬樓梯時栽跟頭的我?是否有大口吃著肉夾饃的我?是否有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流淚的我?……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有個小小的如同黑痣一樣的我。這顆痣,是否長在你的心上?你到底出現(xiàn)在八年中的哪一個冬天?
我們都老了,拿不出第二個八年去揮霍,而我,還要去鳳凰和麗江,或許還有第三站、第四站……丸偉,戴著厚厚鏡片高瘦微駝的丸偉,南京沒了你,成了我心中的空城。
你知道嗎,在南京這個迷宮,你就是我的中心。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找到的,原來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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