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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樂官
文案:
師曠者, 以主樂官, 妙辨樂律, 撰樂書萬篇…… 晉平王之時, 以陰陽之學顯于當世。目為瞽人, 以絕塞眾慮, 專心于星算音律之中。考鐘呂以定四時, 無毫厘之異!洞呵铩凡挥泿煏绯龊蔚壑畷r。曠知命欲終, 乃述《寶符》百卷, 之戰(zhàn)國紛爭, 其書滅絕。
當人失去眼睛的時候,其實還可以依賴很多東西。
比如聽覺,比如嗅覺,比如觸覺。
就像我啊,我能聽到、嗅到、摸到好多個你。
那是只有我才知道的你。
——題記
夏日的午后,山水香裊裊從香爐中升騰起來,輕輕彌散在樂館的每一處角落。
樂館里極靜,靜得能聽到帶著溫度的風從門外撲進來后逐漸散開的聲音。館中一個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挺直脊背端坐在蒲團上,在心中默默吟唱著今日教習的樂歌。
轉眼已是課畢時候,少年們拜別坐在上首的大樂官師曠,收拾起自己的書箱魚貫而出,安靜而迅速,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空蕩的樂館里,師曠站起身來,嗅著空氣里突然多出來的微末的瑞腦味,偏頭輕輕笑了笑。那笑容略有些僵硬,仿佛這人生來就不曾笑過一般,可又于細微處含著莫大的暖意,像塊兒初春新融的冰,雖仍帶著冬季的凜冽,可瞧著就讓人覺得暖和。
他放下手中的樂譜,緩步行至屏風旁站定。素白的長衫緊貼著屏風上淡淡的朱砂色獸紋,遠看像漫地的雪里乍然開了片梅花。師曠抬頭望了望屏風,爾后曲起修長的手指,輕輕扣了扣木框,“篤篤”兩聲在空曠的樂館中清晰又悠遠,帶著些他固有的從容韻味。
“還不出來?”他的聲音順著剛剛敲擊木框發(fā)出的尾音一道輕輕流出來,含著那人獨有的清冷與平和,將整個樂館都沁在了絲絲涼意里。
話音落下,屏風后緩緩蹭出一片玄色的衣角,衣角的主人隔著屏風頗有些不甘地抱怨道:“趙曠你真的看不到嗎?”說著從屏風后走出來,皺著眉輕聲嘟噥道“我怎么覺得你有千里眼”。
師曠抿了抿唇,轉身提步走向前廳,輕聲說:“我知道是你!蹦侨松砩先鹉X的香味已經(jīng)在歲月的洗練下扎進他的血液,成為了他本能反應的一部分。那是每一寸肌膚都能感受到的顫動和歸屬,怕是有一日他五感全失也能憑著血液的沸騰知那人到來的消息。如何會認不出來呢。
晉堯也不在此問題上糾纏,加快步子追上他,臉上帶著飛揚的神采,“我與你講,今日父王贊我兵棋布得好呢!”少年俊朗的輪廓隨著他的成長逐漸分明起來,配上燦若星子的雙目,整個人顯得明亮又耀眼。
師曠將茶盞遞過去,聽著面前少年飽含喜悅的聲音,回憶著他年少時與他一同進學,午后微醺的風聲和陽光里,他揮劍旋身袍袖帶起的獵獵風聲,帶著少年意氣的提按勾懸,他臉上現(xiàn)出個淡淡的笑來:“那極好!
聞言晉堯得意地翹起嘴角,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帶起流淌的波光。他伸手攬過師曠的肩膀,在不出意外地感受到師曠的身體在他的手下滯了一瞬后,壞笑著惡作劇似的索性將頭一并擱在了他的肩上。
霎時間鋪天蓋地的瑞腦香包圍了師曠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空間,少年溫熱的身體在他身后以一種久不曾有的包裹的姿態(tài)緊貼著他的背,那樣滾燙的溫度,那樣熟悉又眷戀的溫柔讓他幾乎想要放棄長久以來的克制放松下來向后靠過去。
師曠攥住衣角,忍不住想究竟是他太寂寞了還是他真是太渴望身后這個人的一切了,以至于只要他隨意的靠近他就能方寸大亂,甚至讓他驚人地生出一試深淵的勇氣來。
身后的人見師曠久不說話,略帶不安地偷眼瞄了瞄他,想起他從十五歲起就對他有些避之不及的,心頭用上一股氣惱。他皺起臉來不服氣地將頭在師曠的肩膀上胡亂蹭了蹭,帶著些委屈地說:“趙曠你為什么最近都不理我了,下了朝我喚你你也不回頭!
趙曠深吸口氣,僵著身子掙開他的胳膊,“世子可知年終祭禮將至,臣想著還有諸多事要忙,許是沒聽到世子的聲音罷。”
晉堯皺皺眉,撩起衣袍往茶案上一坐,滿不在乎地嗤笑道:“那祭禮算個什么?我們晉國兵強馬壯,周王卻昏庸不堪,整個朝廷文不思政武不思戰(zhàn),我們又何須每年都對這樣的大周俯首稱臣?如今各國都在積蓄糧草、厲兵秣馬,倘若我們聯(lián)合起來逐鹿中原并非不可能!”說著他起身快步走到師曠身邊,像立誓抓住他的手大聲道:“不久便是我晉國男兒一展抱負的時刻,父王和我定當讓百姓過上更好的生活!”
趙曠望著與他對面而立的少年,渾身上下都是切實可感的渴望與熱忱,整個人如同立在一團明亮的火焰里,竟讓他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他感受著少年拉住他的手,那掌心帶著炙熱的溫度蔓延他的寸寸皮膚,他禁不住瑟縮了一下——他感覺自己被燙傷了。
他有些迷茫,可瞽師趙曠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祭祀大典啊。
趙曠從小就擅長音律,十三歲一曲《清商》甚至引來玄鶴歌舞;陰陽之學也是他習得最好,是前任大樂官欽點的繼任樂師。
八歲時他曾與晉堯一同觀祭祀大禮,高臺上,年長的大樂官墨衣朱帶,在高曠的長空下踏風而歌,朱弦疏越一唱三嘆, 讓年少的師曠都有些自慚形穢。 他記得那時他站在人群中輕輕嘆了口氣,道“太古遺音怕也不外如是了!鄙砼缘臅x堯悄悄把頭靠過來對他說,“我看這個老頭不如你唱得好!毙⌒〉内w曠板著臉推開他,冷著聲音說,“休要侮辱大樂官,我如何能與他相提并論”。晉堯一聽頓時禮也不觀了,扯住趙曠的袖子,認真的看著他說:“我真覺得你比他好!以后我成了晉王我一定點你作祭師!”
趙曠掙開他的手,緊緊抿著嘴唇,看起來還是一副氣急了的樣子,可在墨色的冠帶之后,他的耳朵根都紅成了一片。
后來他十四歲正式被授予大樂官的衣冠,磅礴綿長的鐘聲雅樂里他站起身來,長長的袍帶高高的頭冠壓在少年單薄青雉的身體上,讓他在人群前有霎時的慌張。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起身時下意識地就開始找晉堯,下一瞬就感到前方偏左的地方一道灼灼的視線穿過跪服的臣子,帶著融融的暖意把他包裹起來。
他生來就雙目失明,雖然其他感官靈敏些,可說到底也比一般人的感知力差許多。可他總是能夠第一時間就感覺到晉堯;蛟S因為他身上帶著好聞的瑞腦香氣,或許因為他的聲音是遠超旁人的清澈和好聽,又或許,是因為他本就他心里與旁人不同。
晉堯小時候曾無數(shù)次向他描述過這個世界的樣子。他說長天是清湛湛的藍色,上面飄著軟軟的白云;腳下的土地是淡淡的紫檀色,上面一年四季會開出不同種類的花,五彩斑斕的,美極了。那么多種趙曠不曾得見的顏色,他只記住了晉堯提到太陽時候描述的金色——“像太陽一樣,極致的燦爛耀眼,就像整個世界燒起來的樣子!
他因為自幼眼盲,那些斑斕的色彩于他而言無法想象也無從了解,所以在他看來毫無二致。可他卻奇跡般地能體會到晉堯口中金色的樣子。因為那種不可逼視的燦爛和耀眼,那種一靠近就能感到溫暖和熨帖,就端端正正是他心里晉堯的樣子。他有時候想著,或許在晉堯眼里,世界是斑斕繽紛的,可在他心里,世界是一片莽莽無際的黑洞,只在中央有一點燦爛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燒殆盡的金色。
他站在祭臺上,在晉堯鼓勵和欣賞的目光里,抱著琴站直了身體。侍者引導著他到晉王面前端端正正行了禮。他感受著臺下晉堯的視轉,在心里悄悄地,向他行了個一絲不茍的祭禮。他一直記得八歲時晉堯說的那句話,如今他終于能像他說的那樣站在前任大樂官祭祀的地方,為他奏起祈求上天賜予德行的頌歌。
那些情狀在趙曠心里一分一秒都是那么清晰?扇缃窨磥恚瑫x堯已經(jīng)不記得那句兒時的戲言了。
不過他一點都不傻。相反他比所有人都早地感受到了瞽師宿命般衰亡的未來。周王室式微,諸侯國各個表面恭敬實則野心勃勃,等待時機一道便會蜂擁而上將王畿撕成碎片,禮樂在無數(shù)鐵蹄的踐踏下又怎么會有如故的可能。晉王對他也早就不像從前一般看重,他曾在王殿前枯站過整個下午,離開時甚至聽見殿里的寵臣嘲諷地說“不過一個樂伎,還是個瞎子”。
或許是他過于失態(tài)了,晉堯再次開口時語氣里帶了些小心和討好,“趙曠你別不高興,我不是說你不好,只是”,他用安撫的眼神注視著趙曠,“只是那大典實在沒什么用,我晉國不靠那些鬼神之說也一樣能保國祚綿長”。說完他拍拍他的肩膀,拉他著坐在席上大聲保證:“等我以后做了王,我就封你當我的一品大夫,保管以后誰都要敬你怕你,怎么樣!”
趙曠望著他點點頭,沉默著端起茶盞遞給對面的少年,卻在心里說:“那不一樣!
坐在樂館里教習的師趙曠是他,站在祭臺上頌鼓瑟歌的趙曠也是他。他每日的生活都是這些樂理和頌歌,他能把琴彈到引鳳落鶴,他能考察鐘呂來祭祀四時,他是晉國最出色的樂官,他天生為了成為瞽師,為了成為晉堯的大祭司活著。
可不再頌歌不再祭祀的趙曠,又是誰呢。
趙曠拂開墨色的衣角站起身來,對面前的晉堯行了個禮,“世子,天色不早了,臣還有樂歌沒有排演完,就不留您了!痹挳吿岵较蝠^外走去。晉堯“誒”了一聲急急起身,伸手想要拽住轉身離開的趙曠,卻被面前的茶案絆住了身子,霎時間帶著一茶案白瓷茶具朝著趙曠摔了過去。
趙曠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距離了,倏然聽見身后有茶具碎裂的聲音后吃驚地回過頭,瞬間就被晉堯帶著一身碧綠的茶葉沫撲倒在地。四面都是細膩的白瓷墜地清脆的聲響,趙曠的背咚的一聲撞上地面,胸前不知是被晉堯的頭還是牙齒狠狠磕了一下。
生猛的痛感帶著鋪天蓋地的茶香和瑞腦味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趙曠的理智溺斃在了四濺的茶湯里。他一瞬間甚至分不清那響到驚心動魄的聲音到底是他墜地的聲音還是他的心跳聲。
他感到晉堯正氣憤地著用手撐起身體,一邊嘟噥著“趙曠你這茶桌怎么這么奇怪”一邊心急地用另一只手拂去自己身上的茶葉,聲音帶著焦急地問他“你有沒有事啊?磕到了嗎?”
趙曠的正頭腦陣陣發(fā)暈,理智還沒有回歸,現(xiàn)在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親近他的手和身體,于是胡亂地沖他點了點頭。晉堯皺著眉小心地把趙曠扶起身靠在自己的胸前,語氣帶上懊惱和擔憂,“你現(xiàn)在哪里疼啊?后背嗎?我看看啊”。說著扶起他的背就要扒開他的外袍。
趙曠好不容易從他身上瑞腦香的糾纏里醒過神來,就感到晉堯的氣息噴在他的脖頸上,他的手正在解他的外袍……(。┧渌查g紅得都要滴出血來,他慌忙伸出手抓住晉堯的胳膊,急聲說“我沒事你快起來!”晉堯正擔心得要命,多年習武導致他力氣遠大過趙曠,于是他輕易就甩開了趙曠的手,之后將它握在自己手里,沉聲道“你別鬧我看看你后背怎么樣了”,說著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趙曠的背,輕聲問他“這里疼嗎?”
他的手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熱度和習武多年留下的繭,在他的后背上摩挲按壓,停留移動間帶起趙曠身體陣陣戰(zhàn)栗,他扭動著想掙開晉堯的鉗制,可下一秒晉堯就用他的整只胳膊攬住了他的身體,將他緊緊固定在了他的懷里。他近乎失神地感受著黑暗里這個溫熱的擁抱——此刻他霧蒙蒙的世界里那顆金色的太陽近在咫尺,帶著無與倫比的光和熱包圍著他,侵占了他每一寸的感官和神經(jīng),那樣的魂悸魄動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想卸下所有的防備,飛蛾撲火一般摔進那團動人的燦爛中。
晉堯扶住趙曠的身子直起身,一邊側過臉看向他一邊說“你怎么不說話?”抬眼卻看見趙曠目光渙散雙臉生霞,連脖子根都紅透了。
他一時愣住了。
他想起他們兩個從小一起讀書一起長大,在他們還未相熟時,只有趙曠一人就算他平日帶著狐朋狗友把書齋弄得如何雞飛狗跳,都能夠一心一意地習老師教的曲目和禮儀。久而久之他就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七八歲的孩子越是不理越是糾纏,終于有一天把趙曠煩得開口與他說了句話。
有第一句就有第二句,他發(fā)現(xiàn)雖然趙曠平日里總是不茍言笑,冷冰冰的不好接近,實際上卻心軟得很,求一求就會冷著臉幫他寫課業(yè)帶東西。而且那種冷意在他們相處時間長了之后都帶上了淡淡的溫柔,就像杯極凜冽的苦茶,回味才能覺出甘甜。一來二去他也就疏遠了那些公子哥,順理成章地天天單方面與趙曠勾肩搭背,同進同出。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兩個人就疏遠了些。或許是他封了世子之后變得忙碌,趙曠也成了大樂官,每日教習和作歌都要花費很長時間?伤傆X得他每次來找趙曠,他都十分的客氣有禮,甚至在刻意避開他。他不知道理由,于是只能加倍地糾纏他,希望他們能變回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可是回饋他的是趙曠的更加客氣和冷淡。
可如果這是因為……晉堯瞪大了眼睛看向趙曠,一度吃驚到不知該說什么。
趙曠感受到晉堯突然僵硬的身體和停頓的語氣,一時間有些茫然。電光火石間他的臉刷得白了,他動了動唇瓣,想要說出句話來,卻發(fā)現(xiàn)仿佛有什么卡住了他的喉嚨,讓他連呼吸都困難。趙曠的身子在輕輕顫抖,他一時間連看向晉堯的勇氣都沒有。
樂館的空氣靜的可怕。窗外的一聲蟬鳴在趙曠聽起來都宛如一道驚雷在他的心上炸開。
樂館的地上,晉堯帶著些不確定和小心輕輕詢問懷里的僵直著身體的人:“趙曠,你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喜歡我?”
生不如死。
趙曠無力地閉了閉眼。本來攥著晉堯的手卻漸漸地松開了。他心想老天真是世上最殘忍的人,在輕而易舉地扼殺了他的意義后還要把他的尊嚴也全數(shù)踩在腳下,但卻讓他生不出半分怨懟之心,只有滿目的荒蕪和愴然。
“是。”他在一片朦朧中聽到自己的回答。淚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大顆大顆地從他的眼里流出來,砸在樂館的地面上,綻開點點光暈。他說完之后甚至勾唇笑了笑——足夠了。從此后瞽師趙曠不必背負著一個令他又甜蜜又戚惶的秘密看著身邊的這個人一次又一次的離開,從此后就算晉堯一想到趙曠就覺得惡心又難堪,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他也會被晉堯牢牢記在心上。他苦笑著側過臉對晉堯說:“你看,趙曠是個多卑鄙的人啊!
晉堯嘆了口氣,輕輕伸出手擦掉他臉上的淚,慢慢把身體傾過去,感受著趙曠顫抖的身體,在他的額頭上印了一個吻!吧底。你怎么不早說。”
趙曠感受著額頭上羽毛一般輕柔又倏忽而逝的觸感,一時間竟不知今夕何夕。剛剛晉堯的聲音帶著趙曠從沒聽過的溫柔小意,他伸出手攬住他,撒嬌一般地把臉埋進他的頸窩里蹭著,含混的語氣帶著些埋怨地對他說,“我差點以為我要孤獨終老了!
趙曠心神俱震,眼淚又落了下來。
他想他終究還是幸運的。那個讓他一眼就動了心的少年,那個在讓他想起來心里就暖融融的少年,那個他為之努力了短短的大半個人生的少年,在即將和他走散的時候,在即將和他決絕的時候,笑著回了頭。
翌日,年終大典。
祭臺上擺著尚饗的祭品,臺下是著天子朝服的諸臣。
長風獵獵,師曠身著墨色衣袍,腰間束著朱紅的綬帶,頭上的冠帶隨著風在空中交錯著劃出道道弧線。遠處陽光正熾,光芒在祭祀的風鈴和將士的盔甲上撞出點點金光。幾個樂師開始彈奏,中正寬和的頌歌在祭臺上響起來: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孫保之。
師曠身處手作出祈福的姿態(tài),目光安寧面容高華,連衣角都帶著虔誠和圣潔。他開口和著眾樂官唱起頌歌,聲音空靈得恍若真的能打通陰陽上達天聽:
我將我享,維羊維牛,維天其右之。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
晉王站在祭臺下,聽著歌頌文王之德的頌歌,望著衣袂翻飛的趙曠,目光里帶著幾分難辨的神色。他微微側過身,一個侍衛(wèi)立刻上前來,“主公!睍x王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看臺的趙曠,復看了一眼在另一側觀禮、眼里心里都是趙曠的晉堯,嘆了口氣,沉聲說“動手吧。”
祭臺上所有的樂官全部投入了奏樂,只留趙曠一人朗聲唱著太古的頌歌。
突然間肅穆的大典嘈雜一片,一個身穿銀甲的侍衛(wèi)突然站上了祭臺,大喝道:“諸位聽好!這樂官乃是周天子派來霍亂我晉國的妖孽!而今周王室不仁,則我晉國子民自當與其操戈一戰(zhàn)!如今先讓我等把這妖孽誅殺!”
趙曠依舊在唱祭祀的樂歌。
他聽到祭臺上樂師都扔下手中的樂器紛紛逃竄,慌亂的尖叫聲和震天的殺意潮水般蔓延在祭臺上,他還聽到晉堯憤怒的吼聲在喚他的名字?伤K究是個瞽師。一刻的瞽師,一輩子的瞽師,如果趙曠不再是瞽師那他就什么都不是。
一支箭帶著稱霸的野心和決心猛然射進他的心臟,血噗的一聲流了出來,他嘴里都是血沫,已經(jīng)唱不出頌歌來。他踉蹌了幾步,最后跪倒在地上,動作就像每次祭禮的最終大樂官都會對天神進行的跪拜。
此刻他的臉頰沖著天空,他的感覺是從未有過的清晰和敏銳。他感到熾烈的太陽帶著燦金色的光和熱撒在他的身體上。他聽晉堯發(fā)瘋一般朝他奔來的凌亂的腳步聲。他甚至在一片血腥氣里聞到了那個少年身上淡淡的瑞腦香。
他一生從未像今天一樣慶幸他雙目已眇。
這樣他就可以用更敏銳的感官,更多的肌膚去記住他心里的那個少年。
他忍不住想對晉堯說:
當人失去眼睛的時候,其實還可以依賴很多東西。
比如聽覺,比如嗅覺,比如觸覺。
就像我啊,我能聽到、嗅到、摸到好多個你。
那是只有我才知道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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