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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星期三的夜晚,雷聲轟隆作響。羅伯特從墳?zāi)估锱懒顺鰜怼?br>
雨下得很大,樹葉和草地都是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味。
一輛金色的,由四名半馬人拉著的車子從這里駛過。車上坐著的是金發(fā)白衣的奈圖爾,一位擁有一半妖精血統(tǒng)的古老神靈。
奈圖爾多以懷孕中的女性的形象出現(xiàn),是一切自然生物的庇護(hù)者。傳說拉提爾州北部的山脈是她的雙峰,自山頂傾瀉而下的、養(yǎng)育了山下近五萬居民的拉提爾河是她的乳汁。
工業(yè)文明來勢洶洶,好像一場龍卷風(fēng)似的,要將一切舊的事物連根拔起。
樹木被砍倒,生靈被驅(qū)趕。高山上架起了火車,平原上建起了工廠。過不了多久,這里就要開通公路,屆時汽車將在此穿行,暢通無阻。
神要離開了。
黑色的泥土間,盛開著最后一朵野玫瑰。這種嬌艷美好的花朵被人們稱作“奈圖爾的丹唇”。曾經(jīng)它漫山遍野,肆意生長,而今已不見了影子。
它的根深埋在地下,根莖纏著羅伯特的手掌,它繞著他的手指,一圈又一圈。
它是那樣的貪婪,羅伯特相信,終有一天它會刺穿他的掌心,把根植入他的血肉之中,從他的身體源源不斷地汲取養(yǎng)分,然后開出更加艷麗的花。
他明知如此,卻從不放手。
奈圖爾透過窗望見了玫瑰,露出了一點驚奇的表情。
被神眷顧的生物是幸運的。
倘若一朵玫瑰,能夠使得一位神靈為之駐足,那應(yīng)當(dāng)是花兒的榮幸。
在雨中,奈圖爾潔白纖細(xì)的手指輕緩地?fù)徇^柔嫩的花瓣,她注視著它,目光如慈母一般。
普天之下,再沒有比那更溫柔的神情。
神靈在親吻玫瑰的剎那,留下了永恒的祝福。那飽受了風(fēng)雨摧殘,幾乎要凋謝的玫瑰,又重新煥發(fā)生機(jī)。
奈圖爾乘著金車,消失在遠(yuǎn)方。
一枚裝飾車上的金鈴鐺掉在濕漉漉的泥土地上,像一份意外的恩賜。
在陰冷潮濕的地下土層,羅伯特感受到了力量。
暴雨沖刷著這片土地,無止無休。
羅伯特既討厭又不討厭雨。
每個雨季到來的時候,土壤都變得格外的濕軟。地下的生物們會活躍起來,螞蟻,蚯蚓,蝸牛,蛇一類的家伙層出不窮。
很吵,很煩,悶到無法呼吸。
但是呢,每當(dāng)那個時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會覺得壓在身上的泥土好像變輕了些。這時他會想象一場洪水,狠狠地將大地沖刷上一次,那樣自己的身體或許便可以露出地面了。
羅伯特被埋在地下太久太久了。
每個雨季,他聽見雷聲,想象天空的樣子;聽見風(fēng)聲,想象樹木的樣子;聽見蛙聲,想象河流的樣子。
一年又一年,循環(huán)不止。
羅伯特逐漸忘記了天空,忘記了樹林,忘記了河流。
當(dāng)他再次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再度迎接那明亮的月光的時候,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應(yīng)當(dāng)感到興奮與喜悅。
這個英俊的年輕人從墳?zāi)怪信莱,甩了甩頭發(fā)上沾著的泥土。
他的身體還很僵硬,各處的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他的皮膚慘白沒有一點生氣,嘴唇亦是毫無血色,泛著一點青紫。
羅伯特的身體是冷的,像冰一樣。
手和腳起初是不聽使喚的,之后,它們漸漸地有了意識,能夠聽從大腦的指揮;再之后,羅伯特開始奔跑。
風(fēng)中仿佛有只鈴鐺在響。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鎰尤恕?br>
重臨世間的青年,奔跑在夜晚的山間,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要呼喊什么。
他帶著那朵玫瑰。
大量潮濕的空氣涌入胸.膛,羅伯特好像從中嘗到了一絲甜味。
貓頭鷹從他的頭頂掠過,發(fā)出笑聲。
羅伯特望見了火車的軌道。
他愣了片刻,不太明白這是個什么東西。
記憶中的村落不見了。
羅伯特找不到家的影子。
那些農(nóng)田,那些村子,那些居民,那些牛羊,都去了哪兒?
青年困惑地望著這片遺址。
這里曾經(jīng)生活過的人,像水汽一般蒸發(fā)了。
這片土地被拋棄了。
一列長長的冒著黑煙的火車向這里駛來。
羅伯特望著這個嗚嗚直叫的怪家伙,直至它從他的眼前消失。
半響,他嗅了嗅手中的玫瑰,開始朝著它消失的那個方向奔跑。
他追,他追。
事實上,羅伯特嘗不到空氣的甜味,更聞不到玫瑰的香味。
所有的味道都來源于想象。
無法感知世界的他,唯有用記憶填補空白,那是過去的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他身上還有被拷問折磨過的痕跡,青紫色的是掐痕和勒痕,范白色的是火焰與烙鐵灼燒過的印子。
那是人們不理會他的辯解,只是粗暴地將他推進(jìn)坑里,一鐵鍬一鐵鍬地將他埋下去。
最初,羅伯特恐懼。
害怕那黑暗,害怕那陰冷,害怕那種被剝奪走自由與生命的窒息感。
那曾經(jīng)在地上不常見的生物,都潛藏在地下。
很快,各式各樣的蟲子便爬滿了他的軀體;搬運食物的螞蟻,帶斑點的瓢蟲,粗長的蚯蚓,多爪的蜈蚣,蠕動的蛆蟲,知了的幼體……
鼠類與蛇也是常見的東西。
羅伯特感到惡心。
痛苦是無法擺脫的。
感受著自己的軀體一點一點地爛掉,漸漸發(fā)出腐臭的氣息,變成和周遭的環(huán)境同樣惡心的東西。
絕望像一把利刃,戳穿了他的心臟。
就這樣無聲品嘗著地獄的滋味。
還有那無盡的孤獨。
漫長的時光中,忍受著這場酷刑。
倘若一個雨季算作一年的國度,那么羅伯特已在地下呆了二十年。
他唯一擁有的,便是那朵玫瑰。
鮮紅欲滴,就像他曾經(jīng)戀人的唇。
羅伯特記得四月的風(fēng),又暖又柔,總是溫柔得不行,撩撥著少年的心弦。
他們躲在角落里偷偷接吻,貼得那樣近,擁得那樣緊,風(fēng)吹到他們身上的時候,竟從他們兩人之間找不到一絲可通過的縫隙。
于是風(fēng)妥協(xié)了,輕緩地繞開了他們。
正是十八九歲的年紀(jì),在伊甸園里嘗到了點甜頭,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由春到夏的那段日子,時時刻刻都膩乎在一起。
那正是春種的季節(jié),村子里的人們在田間勞作。
兩個偷食禁果的小伙子,滿山遍野地“播種”。
他們總是吻個不停。
不知道什么時候天就黑了。
再抬頭,天上已掛滿了星星。
兩個混小子嘻嘻哈哈地鬧作一團(tuán),跳進(jìn)河水中,要拾星星,要撈月亮。
后來水花四濺,渾了一池水;那月亮碎了,星星丟了,只剩下赤條條的兩個小混蛋,在水下吻得難舍難分。
夜里生起篝火來,他們圍著火又唱又跳,快活得像瘋子。
可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呢?
男子和男子相戀,被視為異端邪祟。
法律判他們有罪。
戀人的父母用重金賄賂,贖回了他們的兒子一條命。這對可憐的夫妻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一邊不停地親吻法官的靴子,一邊發(fā)誓他們的兒子僅僅是年少無知做了傻事,絕非沉溺于不倫戀情的瘋子。
無父無母的羅伯特,則被活埋。
直到最后一刻他掌心里還握著一把玫瑰種子。
那原本是他精心挑選,預(yù)備著送給他的。
他想告訴他,只要把它們種下去,就能夠得到拉提爾最漂亮的花。
后來,后來。
在地下,那堆種子中的一粒發(fā)芽了。
綠色的花苗穿破厚厚的土層,一直到了地面。
它的花開在地上,它的根長在他的掌心。
那么美。
羅伯特的心臟沉甸甸的。
他跑,他跑。
心臟在胸膛里咚咚作響。
他的肺爛了,胃爛了,腸子爛了;肝、腎 …… 一系列的器官都早己經(jīng)停止了工作。
如果你用剪刀剖開他的肚子,你會看見那些壞掉的東西流出來,散發(fā)著刺鼻的惡臭。
可是,可是。
那顆心還活著啊。
未終止的約定,未結(jié)束的愛情,未說盡的話語,未寫盡的詩篇……
怎么能停下來呢?
雨夜,水珠滴滴答答的。
小鎮(zhèn)上,五歲的小男孩和五歲的小女孩在家門前踩水坑玩。
——快進(jìn)來母親召喚著他們。晚餐的時間到了。
暖黃色的燈光照在孩子們的臉上,每一張稚氣的面孔都天使般美好圣潔。
星期三的小鎮(zhèn)之夜,家家戶戶都在為準(zhǔn)備一頓豐盛的晚餐而忙碌著。
女主人將銀質(zhì)的餐具擺放整齊,點燃起一支長長的蠟燭。
男主人收起報紙,將孩子們一個一個地抱起來,放在高腳凳上。
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將世界分割成兩部分。
屋內(nèi)是溫馨的四口之家。屋外是陰冷的夜與濕淋淋的青年。
坐在凳子上的小男孩,透過玻璃,好奇地望向這個看起來無家可歸的人。
那個人身上臟兮兮沾滿了污泥,穿著破破爛爛的夾克衫與舊牛仔褲。
他渾身濕透了,烏黑的發(fā)絲貼著額頭,連睫毛都好像掛著水珠。
這是個在乞討的流浪者吧?
瞧,他多可憐呀。
可他長得真好看。
為什么會流浪呢?他的家在哪兒?
快看,他的手里有一朵花。
是玫瑰呀,多漂亮的玫瑰。
小男孩無意識地張開嘴,歪著小腦袋,一副欣賞的神情。他明眸皓齒,模樣像個小姑娘,尤其是那總是微翹著的唇,像涂了口紅似的。
不知道的人定然會以為他是遺傳了媽媽的樣貌。只要熟悉他們一家的人才知道,他其實更像年輕時的爸爸。
小女孩拉著小男孩的手,小男孩拉著女主人的手,女主人牽起男主人,男主人將手遞給小女孩。
幸福的一家人圍著蠟燭,閉上眼睛做起了禱告。
青年失魂落魄地望著這場景。
月光下,他的皮膚漸漸煥發(fā)光澤,蒼白的雙頰泛起了血色,嘴唇一點一點地恢復(fù)了紅潤。
二十年滄海桑田,他被定格在了十八歲,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他永遠(yuǎn)俊美年輕。
屋內(nèi)的收音機(jī)播放著廣播。
他已接近中年的戀人背對著玻璃窗,坐在餐桌前側(cè)耳聆聽廣播里的消息,始終沒有回頭,只留給他一個后腦勺。
女主人起身,為孩子們盛湯。
年幼的孩子們還不能夠熟練地使用餐具,他們不僅將飯菜灑得到處都是,還用手去抓奶油派。
小女孩和小男孩互抹了一臉的奶油,兩個人同時抬起頭,像兩只滑稽的小花貓。
孩童清脆的笑聲與廣播聲混在一起,時不時還摻雜著一兩聲俏皮的口哨。
青年捂著心臟站在窗前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額頭抵著玻璃,整個人幾乎貼在上面。
那僵硬的手指在濕乎乎的玻璃上面,畫了一個又一個圈。
他吻著玻璃,一下又一下。
星期三的小鎮(zhèn)之夜,平凡無奇,不過是生活瑣碎的堆砌。
孩子們在屋子里吹氣球,快樂的像兩只小鳥。
——爸爸,爸爸,給我系一下。小女孩高舉著吹好的氣球,乞求父親幫她打結(jié)。
小男孩跳起來擠爆了妹妹的氣球,然后躲在母親的身后吐著舌頭做鬼臉。
人們享受著這份幸福與安寧。
永遠(yuǎn),永遠(yuǎn)。
青年掘開那層濕軟的土,泥土好像有意識一樣,拖著他的身體不斷地下陷,將他送回那個陰冷潮濕的地下墓穴。
黎明前,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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