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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灑灑
中國的歷史從來不缺乏文人。
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沒有一片地方是暗淡無光的。
楚辭,屈原的《離騷》、《天問》,又或宋玉的《九辯》,瑰麗莫名,不似人間顏色。
漢賦,西漢文章二司馬,相如《長門賦》、《上林賦》,沉郁而妖艷,雄壯而奢侈。
三國兩晉南北朝,無論“三曹”還是“七賢”,狂放恣意,令人嘆為觀止。
唐詩,從盧照鄰《長安古意》到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年年歲歲一床書到歲歲年年人不同;從李白“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到戎昱“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諷刺得無不辛辣,大快人心;從老杜“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到小杜“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悲憤溢于言表,不由扼腕。那本是文壇最輝煌的篇章。
五代十國,亂世里詩詞并舉,花間尊前,并上驚才絕艷的后主,恰似一江春水,滔滔涌向后來者的天下。
宋詞,婉約如柳永易安,為伊消得人憔悴;豪放如幼安放翁,五十弦翻塞外聲。雖說不乏堆砌和典故,總是亂世兒女的一番心腸。
元曲,“唱到陽關,休唱三疊”一語說破別離苦;“虛花世態(tài),潦草生涯”八字道盡古今愁。散曲雜劇,從竇娥冤到趙氏孤兒,牡丹亭到西廂記,直教人神魂顛倒。
明清小說,吳承恩的奇幻到施耐庵的豪邁、羅貫中的曠達;江湖兒女的風姿傾倒多少女兒;蘭陵笑笑生到曹雪芹、脂硯齋,女性意識的覺醒在“荒唐言、辛酸淚”中嶄露頭角。
中國的歷史也從來不缺乏文章。
“史家絕唱,無韻離騷”字字力透紙背,他把那宮刑之恨化成揮筆的力量。
“宓妃留枕魏王才”,句句旖旎風光,他把那飄渺愛意化成感甄一賦。
及至唐宋,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那千古文章再不能被埋沒。
然而,這些人之中有幾個能活得自在?!
大夫澤畔行吟處,是誰的腳步沉重;司馬江頭送別時,是誰的琵琶摧心肝。
屈原,忠良被陷,自沉于汨羅江。
宋玉,郁郁不得志,開后世悲秋之聲。
太史公,身后竟要后人把《史記》藏起。
相如,才華曇花一現,后人銘記的更多是他與文君的故事,最終老死家中。
曹操,后世成一代奸雄,被羅貫中一部奇書掩去了真實面貌。
曹植,七步成詩,留下佳話更流下血淚。
嵇康,廣陵散絕,三千人悲哭,成就了絕響。
阮籍,寄人籬下,違心寫了那《勸進表》,未幾憂憤而死。
盧照鄰,號幽憂子,投潁水而死。
劉希夷,才華遭妒,竟成冤鬼。
李白,進京只留下龍巾拭吐、貴妃磨墨、力士脫靴的故事,老來死于敬亭山下當涂縣。
戎昱,曾屢試不第,詩句多憂念時事之作。
杜甫,家破人亡,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只是夢想。
李煜,牽機毒藥終結一代才子。
柳永,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終生求宦海沉浮。
易安,漂泊離散,到老連個依托都不能尋。
幼安,憑誰問,廉頗老將,尚能飯否?
放翁,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王安石,一生致力變法,老來處處被人提防,抑郁而死。
雪芹,甚至他窮盡畢生心力之作都不能留下全本。
誰能如意?!
說文人,我最推崇曹操、李煜、辛棄疾。
曹操的《短歌行》,我吟誦千遍,仍覺口齒留香!扒嗲嘧玉,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讓我□□念如燭火般起伏的句子,甚至險些招下淚水來。那龜雖壽,那觀滄海,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長恨,那星漢之行若出其中的胸懷,讓我忍不住穿越千年風霜,傾心仰慕。
李煜,亡國之君竟成詞中之帝。他的詞每每不忍卒讀,天上人間,那是誰的天上人間。赤子之心承受不了無盡的苦難。前人說“賦到滄桑句便工”,哪里只是說那文章老來成的余新呢?
辛棄疾,他本是戎馬出身,故而豪放之中無絲毫拘束。而溫婉之時,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朦朧的燭火又勾勒出絕代的佳人。他的文章讀來不覺得有絲毫晦澀,如岳武穆一般顯示出大將風度。文人里通武道的少,而武藝能如幼安的,除岳飛我再想不出旁人。讀到他的滿腔憂憤,真不知應做怎樣表情。
但是拋開文,只看人,我推崇蘇軾。
甚至是只推崇蘇軾。
我欣賞的是瀟灑、堅強和樂觀。
蘇軾的生平,無數人寫過,我不想再啰嗦。
白居易,白樂天,卻少了這樂天的性情。琵琶行的序言里,他自己說有遷謫意,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終究是濕了青衫。
論境遇,蘇軾要悲慘得多。
接連被貶,從京城直到海南,換做樂天,怕是根本承受不住?蓺v史容不得假設,或許人都是這樣的動物,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
蘇軾的作品也已有無數人作注。
最受關注的總是前后赤壁賦。惆悵之外,總是曠達占了大半。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這段是我的最愛之一。
水不曾流去,月不曾消長。用今天的理論來看,江河是自然界水循環(huán)的一部分,水并不會因流去而消失。而月的盈缺說來毫無詩意,竟讓人覺得那諸多寫月的詩句背后不應帶有對科學的微妙無知的成分,否則失色。
清風與明月,古時有,如今也有!岸弥鵀槁,目遇之而成色”,這種境界卻不多了,有些惋惜。
我記著讀李漁的《閑情偶寄》的時候看到過一段話,頗有意思。
或許有必要先說說李漁。
李漁跟李煜的差別有如天壤。他是個明末清初的文人,但是跟吳梅村之類的薄命才子還不同。李漁的興趣愛好及其廣泛。從詩詞文章到養(yǎng)生之道,再到吃喝嫖賭。他的書里甚至專門有一段寫女人的小腳,把那三寸金蓮評得及其復雜,柔若無骨,柔中帶剛,種種名目看得我觸目驚心。他甚至研究性賄賂,這讓我覺得看字面就不齒的東西。
但是人與作品本就可以分開來看。比如李清照為人堅韌剛強,詩中瀟灑豪邁,到了詞就無端變得幽怨叢生,叫人覺得她是個聒噪的怨婦,辭藻再美也不能掩蓋鶴發(fā)雞皮。
那段話我不能背下來,抄過,但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大意是說,人生苦短,有些人說沒有時間行樂。但是想到生命的短暫,便更要感慨須及時行樂啊。
我贊同。
但是行樂絕不意味著紙醉金迷的奢侈。
行樂在我看來是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不求事事如意,但求瀟灑面對。就好像同是死了妻子,元稹寫“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納蘭更是耗盡心血悼亡,可莊子就能鼓盆而歌。這并非莊子對妻子的感情就膚淺單薄,而是他可以想開。
莊子說,妻子來自天地之間,最初就是虛無的,而現在她不過是回歸到虛無中去。
或許我應該添一句:家里還少了張吃飯的嘴。
元稹和納蘭的癡情固然能招來無數癡情人的眼淚,但是就此把自己塵封在過去里,就真的值得么?我也被感動,但我不贊同這觀點。
不過,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蛟S我本沒有資格評論。
扯遠了?于是讓我再扯回來吧。
這前赤壁賦中就有行樂的態(tài)度,在貶謫之中仍能有這樣的人生感嘆又或自我安慰,足以令人仰之彌高。
但是我的最愛是《范增論》。
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娃在這里感嘆說她喜歡《范增論》,可能已經足夠讓您大跌眼鏡了。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愿賜骸骨,歸卒伍!蔽粗僚沓牵野l(fā)背死。
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早爾!比粍t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以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如彼雨雪,先集為霰!鲋,當于羽殺卿子冠軍時也。”
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之叛之也,以弒義帝。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閑無疑之主哉?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于稠人之中,而擢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
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七十,合則留,不合即去,不以此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亦人杰也哉!
多少人寫項羽的失敗,總不忘提一句說:項羽身邊就一個范增,還不懂好好利用,竟然把范增趕走了。這種文章一旦看多,瞥見范增的名字就先生出些無端嘆惋。
離間、離間,沒有離,怎能間。
人都說崇禎是多疑的,我卻覺得比起項羽仍是九牛一毛。
崇禎還相信他自己,項羽連自己都不相信了。
但是既便如此,項羽仍是英雄,崇禎仍是亡國君,褒貶不一,貶尤其極端。
崇禎殺袁崇煥,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清楚具體是因為金庸先生的《碧血劍》太受歡迎還是閻崇年先生《明亡清興六十年》的大力宣傳,我不得而知。袁崇煥一代英才,赤膽忠心,最難得的是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明朝。
是崇禎殺他,也是時代殺他。天之將傾,人力難扶,故而即便是天,也容不下這顯赫的一代將才。沒有吳三桂,山海關依然守不住。而袁崇煥,成了最無辜的犧牲品。細細想來,崇禎又何嘗不是。
這樣算來,項羽也是,范增也是。
對于政事,我向來一竅不通,無法細細評論東坡先生的論述。卿子冠軍是不該殺的,但殺了他究竟有多少影響我猜不到。
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
這段看得我有些膽寒,誅項羽,我總覺得這是個偉大的幻想。
增年七十,合則留,不合即去,不以此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
到這句,就覺得眼界忽開了。
良禽擇木而棲的說法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了,但是一直不怎么響亮。通常也就是某個王朝滅了,繼任者對付那些前朝遺老們的說辭。問題在于不論是遺老還是賢良,總不會輕易就范。有的抱著忠君的思想,有的圖個死后哀榮青史留名,故而收效甚微。
忠君愛國的就比如文天祥。
無論是《正氣歌》還是《過零丁洋》,總有讓人感嘆的句子。怕是不止千百人為之感慨過。我之所以說他不是為名,原因就多了。
首當其沖的可能是歷來看到的對他的稱贊,讓我覺得這不會是個沽名釣譽的人。這原因的分量很重,畢竟因為平日接觸的東西,我到現在都不能把劉備當成個英雄,腦子里總是有那三國演義中唯唯諾諾的劉備。其次是他對死亡的態(tài)度——人生自古誰無死。說得瀟灑,聽得悲愴,于他本人必是剜心似的疼痛。
沽名釣譽的我倒沒想好。我覺得總是會有的,故作姿態(tài),然后在新王朝統(tǒng)治者的淫威下屈服。但不知道名字,才疏學淺,只得作罷。
如范增一般的謀臣,絕不止他一個,也不止楚漢相爭那一段時間,五千年華夏歷史,這人才應是層出不窮。他不是被埋沒的,但是反倒落得個悲慘下場,倒應該跟性格有些關系。
可是我不能妄自揣摩范增的性格。只能通過先人們的文字看待。
我猜他是個有野心,卻怕風險的、驕傲的文人。
有野心,怕風險,就好像蕭何。起兵之時無疑比劉邦更得人心,卻因要規(guī)避風險,沒有膽量坐上漢高祖的寶座,于是一輩子輔佐,兢兢業(yè)業(yè)。
叫人不知如何評論。
而他的驕傲則更加突出。
驕傲的能經得起挫折和打擊,但不能忍受猜忌和背叛。
項羽驕傲,所以他受不了傳言中的范增的背叛,更何況他已心存猜忌。
范增驕傲,所以忍受不了項羽越來越多的猜忌和他眼中的不信任,終于遠走。
遠走,而后死亡。范增的結局絕對是有通性的。
說回蘇軾身上。
他能寫出這些文字,便證明他已有了足夠的認識,不是么?縱然知道不意味著實行——就好像我知道坐姿要端正,但是寫作業(yè)還是會弓腰一樣;但總比一無所知好得多,看透了,就有了超脫的資本。
蘇軾在海南的日子也過得暢快。
如今誰不知道海南是風景名勝,天涯海角,金沙碧海,好不優(yōu)美。在當時卻像是有瘟疫的村子,跟寧古塔在我們看來差不多。
苦中作樂,也是一種境界和能力。而我們都缺乏這種能力,故而在一個落魄文人身上看到,就覺得驚艷。
蘇軾的詞,總不像辛棄疾可以完全放開,讀起來總覺得有些文人氣的拘謹。但是為人方面,文學的素養(yǎng)的確給了他更多的優(yōu)勢。
故而他的一生可以洋洋灑灑,足夠讓后人爭先恐后地給他立大傳。
說白了,難道文人立傳就只是為稿費么?也是分明的推崇和羨慕。洋洋灑灑的一生已經足夠難得,在這個車水馬龍的社會里顯得更加像天方夜譚。
寫到這里,再回頭看前面列的諸多文人的命運,覺得蘇軾已經太幸福,因他的心境而幸福。
公元一零零一年,蘇軾逝世。
公元一一二七年,北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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