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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卿玉初見秋棠,是在王母的蟠桃宴上,那時秋棠年紀輕輕便飛升成仙,是天帝面前炙手可熱的新貴,眾仙都爭先恐后地與他結識,卿玉性格清冷,起不了攀談的心思,但也覺得秋棠站在飽看了世間滄桑的眾仙之中,如早春新發(fā)的柳條,是天真而靈秀的一抹,很容易掃除多日勞累后的疲乏倦怠。
“弱冠之年便能飛升成仙,這天資真是了不得!焙糜殉缛A仙人贊道,“況且又是這樣俊秀的一個人物,怪不得天帝也要青眼有加了!
兩人的眼中都飽含著欣賞,大概是感受到這里的目光,秋棠朝這邊一笑,就走了過來,被拋下的眾仙面面相覷,典獄司的卿玉仙人嚴肅古板,他們是不想招惹的。
秋棠自然還不知道卿玉在天庭早已是惡名遠揚,走上前來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一禮,說道:“在下秋棠,還未請教兩位仙友的名諱。”
兩人回禮,崇華道:“在下是管理姻緣的崇華仙人,這位是管刑律的卿玉仙人,早聽說仙友飛升,還未來得及去仙府拜訪,真是失禮了!
較之寡言少語的卿玉,崇華熱情而健談,與秋棠很快熟悉了起來,秋棠笑說:“既然仙友管理姻緣,不如為我算算今后姻緣如何,可好?”
果然還是年輕,卿玉想,背過身去,無聲地笑了一下。
崇華當然不推辭,爽快地掐指算起來,然而算著算著就面露猶豫。
“難道我情路不暢?”秋棠問。
崇華想何止,說道:“據(jù)我算來,恐怕是注定要失去心愛之人!
崇華從來沒算錯過一卦,卿玉詫異地看了秋棠一眼,這人居然如此福薄。然而秋棠卻是個不甚在意的模樣,笑說:“既然仙友這么說,那我更要把心愛之人捧在掌心,那便不會有失去一說了!
崇華只是笑而不語。
這一樁事卿玉與崇華后又背著秋棠唏噓了一番,便拋諸腦后了。蟠桃宴后卿玉繼續(xù)暗無天日的辦公生涯,天庭大小神仙無數(shù),隔三差五總有人犯些戒律,典獄司的書案整日公文堆積如山,像卿玉纖瘦的一個人,往其中一丟便看不見了,哪里還有心去管別的閑事?
因著卿玉鐵面無私而油鹽不進,大小神仙最怕犯事到他手上,要誰真這么倒霉遇見這尊煞神,那只能捏著鼻子該受什么罰就受什么罰,故而卿玉許久沒遇到敢于在他這動歪腦筋的人,忽然遇上有人企圖行賄,真是讓卿玉目瞪口呆。
“您嘗嘗,這可是夏朝最好的桃花釀,可是姜娘子的正統(tǒng)傳承呢。”秋棠笑得像枝燦爛的狗尾巴花,將兩壇酒香濃郁的小桃紅放在卿玉面前“上仙,您就放了我唄?”
其實秋棠并未犯什么大事,只是在自己的神殿顯形把一個指使家丁推搡百姓的惡霸揍了一頓。因違背了不得隨意顯形的戒律,卿玉判其之后一月每日到自己這整理卷宗一個時辰,一來是小施懲戒,二來也是為了讓初上天庭的神仙熟悉律法,免得以后惹出別的亂子。卿玉認為這樣的處置合情合理,沒有可通融的余地。
秋棠看著幾摞一人多高的卷宗,心想這要整理起來還不要了人命,臉上笑容愈發(fā)真摯懇切。
“不行。”任由秋棠幾番威逼利誘,卿玉自巋然不動。
秋棠只好認命,他不笨,幾天就打聽清楚了卿玉的威名,每天都似模似樣地干活,只是天天對著卿玉長吁短嘆。
“這么多卷宗,卿玉你是要累死我!
“我求求你了,不如你打我一頓然后放我走吧,好不好?”
“卿玉啊,今日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秋棠雖然聒噪,但耍賴的樣子總讓卿玉想到以前在人間的時候,養(yǎng)的一只喜歡翻著肚皮在地上滾來滾去撒嬌的小狗,于是卿玉終于忍不住,“噗”地輕笑出聲。
卿玉平日不茍言笑慣了,乍一笑,如同連日風雨霎時放晴,又如冰封湖面忽然解凍,竟是一時間春光融溢,春水湯湯,看得秋棠忽然張口結舌。
卿玉難得柔和地說:“你若真的不想受罰,我考你幾個問題,若你全答對了,我便放你走,如何?”
秋棠聲若蚊蠅地“嗯”了一聲。
“若有一人生時忠厚善良,卻為奸人所害身死,于是化身厲鬼殺了仇人全家連同丫鬟下人,你該如何處理?”
秋棠稍有踟躕,便回答說:“此人蒙冤而死,為自己報仇,本就沒錯,雖手段有些殘忍,也該寬厚處理,度他往生罷了!
卿玉接著問:“若是一人曾罪大惡極,悔改后卻救濟蒼生,做了不少善事。此時有人找他報殺父之仇,你保他還是不保?”
秋棠眉頭微微皺起,猶疑地說:“殺人償命,自然是不錯。只是。。!
卿玉接著問第三個問題:“若是殺一人可活百人,但這一人無辜清白,你又該如何?”
秋棠徹底回答不出,愁眉苦臉地看著卿玉:“你故意為難我!
卿玉莞爾,說:“并未為難你。這些事都是同僚們遇見過的。如今已規(guī)定得明白。第一件,應當殺厲鬼,報仇沒錯,但不該傷無辜之人性命。第二件,該保,因其已在償還罪孽。第三件,該殺,因一百人多于一人!
“你初列仙位,對為仙的事務還不明白。為仙者,以蒼生為重,必須事事三思而后行。就如你這次顯形教訓惡霸,就有三樁錯處,一是貿(mào)然顯形引起香客騷亂,二是毆打香客有損德行,三是使旁人效仿你的作為,致那人重傷,對人懲戒過重。你若是想懲戒他,偷使個法術跌他一跤,或是夜里托夢也就罷了,何必揍一頓惹得滿殿風雨?”
“話雖如此。”秋棠眼底不忿,“我身為武神,職責所在是庇護百姓。那人橫行霸道,我若不教訓他,豈不是讓人認為我欺善怕惡,損我清譽?”
卿玉搖頭:“就算這樣會損你名譽,但為仙者,本就該忍旁人所不能忍。你以為,處理那三樁難事的神仙如何能在千夫所指下做出正確選擇?不過是謹記普度眾生,罪孽苦楚都自己擔罷了。”
秋棠不置可否,但后面的日子是再沒有抱怨了。
一月的時間過半,人間此時是秋季,天界也一天天涼下來,一場秋雨過后,卿玉被寒冷所激,犯了咳疾。他未成仙時便有這毛病,即使成了仙,也是沉疴難治,一連幾天啞的說不出話。
多日相處,秋棠對卿玉早生親近之意。而且,見著卿玉咳起來眉頭緊鎖,想起他眉目舒展的笑是那樣好看,便不忍心讓他繼續(xù)為咳疾所折磨。
一日卿玉照例埋首公文,崇華送來的湯藥就擱在一旁慢慢涼透。秋棠輕咳一聲,待卿玉看向他時,從袖中掏出一只白瓷瓶,放在卿玉的書案上,說道:“這是我熬制的雪梨膏,可治咳疾!
卿玉并未立刻去接,秋棠誤以為他不愿意吃藥,立刻說:“甜的,不苦!
自己確實是怕苦的,從前吃藥,母后總要備著些甜點在旁邊,母后走后,便沒人照拂自己的脾氣,卿玉也從未與旁人提起過,即使是崇華也不知曉。
記憶忽然排山倒海而來,卿玉用水化開了一勺雪梨膏,熱氣氤氳中,舌尖品嘗到了久違的甜意,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多謝。”卿玉啞著嗓子說道。
過了七夕,崇華終于得了空,得以去見好友。他提著卿玉近日忽然喜愛上的桃花釀,未待下人通報,便興沖沖地闖進卿玉書房。
“卿玉,你瞧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眼前的一幕讓崇華忽然失聲。大概是太過勞累,卿玉正伏案小憩,閉上眼時他周身淡去了冰雪氣質,睫毛濃密修長,唇色嫣紅,現(xiàn)出海棠春睡般的一副面容。秋日寒冷,或許是怕他著涼,卿玉的身上被誰披上了一件外袍,而外袍的主人正湊近了他的額角,仿佛要落下一吻。
看到崇華進來,秋棠飛快地直起身子。
崇華乜了秋棠一眼,此時卿玉已醒,笑著問崇華:“你怎么有空來看我了?”一邊自然而然地取下秋棠的外袍遞給他。
秋棠輕咳一聲,目光游移,說道:“近日的卷宗已整理完了,我先走了!
卿玉知崇華不喜說話時有旁人在場,于是頷首,交代秋棠說:“下凡的事,我一會去找你吧。”
待秋棠走后,崇華立刻坐到卿玉身邊,壓低聲音問他:“你與秋棠算怎么一回事?”
卿玉微微睜大了一雙桃花眼:“為何如此問?”
崇華怕是自己想多,沒有提方才所見的片刻風月,便笑著說:“沒什么,只是你一向不喜與人親近,與秋棠倒是相處得不錯,有些疑惑罷了!
“他又仔細又熱心,是個有趣的人!鼻溆裥α诵,揶揄他,“怎么,你吃醋了?”
崇華見卿玉神情坦坦蕩蕩,心中一松,回道:“呸!我有什么好吃醋,我與你認識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便不再多說,兩人又閑談起其他的事。
“對了。”崇華離去前又問了一句,“方才你與秋棠說下凡的事,指的是什么?”
“是秋棠說,一月時日已滿,讓我在他處理神殿事務時一同下凡,考校其行為是否合乎標準,也算是檢驗近日懲罰是否奏效。”卿玉回答,“我尋思確實有必要,便答應了!
“崇華,你面目為何忽然如此猙獰,是方才糕點吃壞了嗎?”
卿玉不知道的是,秋棠從他那出來后一顆心便是狂跳不已。近日與卿玉相處愈多,秋棠心底的期盼就愈壓不住,他簡直不敢想自己的這份期待究竟是什么,羞慚地幾欲從九重天上跳下去。
幸得自己方才壓住了親吻卿玉唇角的渴望,然而讓崇華撞破自己偷吻卿玉的額角,也是足夠讓人無地自容的了,簡直是鬼迷心竅!
崇華定會告訴卿玉,若是卿玉知道自己對他懷有如此齷齪的心思,還會理會自己么?秋棠在院落里徘徊,將鋪路的鵝卵石踢的東一塊西一塊。卿玉怎么還不來找自己,莫不是生氣了吧?
幸得下人的通報拯救了他:“上仙,卿玉上仙來訪!
秋棠幾乎是狂喜地轉身,一眼便看見站在海棠花樹下的卿玉。秋棠飛升時,自修行處帶了一棵四季海棠到天庭,仙界雨露和順,如今花樹有一丈多高,亭亭如蓋,怒放時一樹流霞。而卿玉立于其下,盈盈含笑,正是人面海棠,一時同色,幾乎要灼破秋棠的眼。
“怎么呆住了?”卿玉疑惑地打量著以轉身的姿勢呆滯住的秋棠,“不是說讓我同你一道下凡么,走吧!
秋棠在人間的神殿香客眾多,下凡時兩人發(fā)現(xiàn)其收到的祈愿簡直多如雪花。這是因為如今百姓只能將希望寄托于神靈的緣故。卿玉早知人間如今并不太平。夏朝自上上任君主夏哀帝被其小叔篡位后,便現(xiàn)出了動亂的端倪,如今的君主有其父的殘暴而無智慧,在內被權臣掣肘,在外常吃敗仗,國庫虛空,民間傜役賦稅嚴苛,百姓苦不堪言。秋棠是夏朝大將軍的嫡子,自然而然成了百姓最信賴的保護神。
“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要真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必得尋其起弊之源才好!鼻锾囊贿吿幚戆傩盏钠碓福贿厡η溆裾f,“如今朝中虎狼當?shù)溃匾頁褚幻骶。楚王是哀帝的嫡子,德行寬厚,若是能扶他上位,夏朝動亂或可解。”
卿玉沉默片刻,說道,“此雖為上策,但權力更迭是大事,一著不慎便害了天下人,還是不要干預為好!
“那是自然!鼻锾奈⑽⒁恍Γ斑@一月來我也從你這學了不少,此等大事是有運數(shù)一說的,我知道。”
“好了!碧幚硗曜詈笠粯镀碓,秋棠伸了個懶腰說,“你難得來凡間一回,不如隨我去逛逛?”
夏朝雖處于多事之秋,但為國都的臨安,繁華還是不改的。涼風送來酒館歌臺中的細細歌聲,路旁巨大的梧桐樹落了葉,于地上鋪就松松軟軟的一層金黃,微雨中攤販們舍不得歸家,依然熱烈叫賣著各自的商品,車馬行人絡繹不絕,若不是對如今夏朝處境了解得分明,眼前倒是一派歌舞升平。
兩人撐著傘,慢慢走過長街,各自無言,心底卻溫軟安逸,仿佛已經(jīng)這樣走了一輩子。
“嘩啦”一聲,驚破眼前的歲月靜好。
兩人皺眉朝發(fā)出聲響的地方看去,只見一位油頭粉面,胖的跟個球似的官宦子弟,帶著一幫仆從,正站在一排推翻的攤位面前,唾沫橫飛地訓斥一名女子:“小爺要娶你是給你面子,你別不知好歹。惹急了,小爺現(xiàn)在就把你綁回去,典身錢都不給,信不信?”
那女子害怕得瑟瑟發(fā)抖,態(tài)度卻依舊強硬:“陸少爺,小女子立志賣藝不賣身,恕難從命。”
原來是這位陸少爺看上了一名章臺女子,欲娶其做妾,女子不從,兩人在街上碰上,陸少爺便想將女子強擄回去,女子拼命掙扎,于是當街鬧了這么一出。
“我呸!标懮贍斆媛侗梢,一把將女子推倒在地“一個妓女,裝什么高潔?小爺今天要定你了!
陸少爺胖手一揮:“給我把她綁回去!
他又轉而換了一副色瞇瞇的神情,伸手撫摸女子面容:“瞧瞧這煞白的小臉,嚇壞了吧。別怕,跟小爺回去,讓小爺好好疼疼你!
這陸少爺衣著華貴,一看就身份不俗,街上的人即使義憤填膺也不敢多管閑事,卿玉和秋棠卻沒這份忌憚。
“住手!”秋棠走上前去。
“嘿,你們是誰?敢來壞小爺好事!标懮贍攭焊鶝]把眼前兩個小白臉放在眼里,只當他們是強出頭的愣小子,吩咐下人道:“給我打!
卿玉手里捏了個決,一顆石子從地上飛起,“噗”地打在陸少爺?shù)哪X門上。
“哎呦。”陸少爺捂住額頭,“誰打我!”
又是一顆石子打在他的肥屁股上,陸少爺立刻一躍三尺高,一臉驚悚,活像只被人踩到的□□。
仆從們面面相覷,沖上前欲替主子出頭,秋棠輕笑一聲,又是幾聲石子破空之聲。
秋棠出手可比卿玉重多了,石子打在他們膝蓋上,那幾人膝蓋一軟,齊齊地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喲,都跪下了,那看來是知錯了!鼻锾男φf,“今日就替這位姑娘放你們一馬,若下次再犯。。!
他眼睛一轉,像是心底有許多鬼主意。
“你你你!你給我等著!标懮贍斠妱莶幻睿还锹祻牡厣吓榔饋,甩下幾句狠話,帶著仆從們轉身就跑,他那么圓潤的身材,身手如此靈活,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秋棠在眾人的笑聲中風度翩翩地扶起那女子:“姑娘,沒事吧?”
女子搖頭,向兩人盈盈行了一禮:“小女子羅絮多謝兩位公子救命之恩。”
她方才一直低著頭,卿玉和秋棠都沒看清她的面容,此刻她緩緩抬頭,露出一張艷若芙蕖的臉,秋水雙眸向秋棠深深望了一眼,便立即垂下了鴉羽般的睫毛,如水蓮花不甚涼風嬌羞。
她可真美啊,眾人心想,坊間又要多一出英雄救美的故事了。秋棠未能免俗,也是一愣,繼而笑說:“姑娘客氣了!
卿玉微微皺起了眉。
“如今天子腳下,也敢做這種強搶女子的事了!备鎰e羅絮姑娘后,兩人繼續(xù)往前走,秋棠嘆道,“可見這世道實在是亂得很!
借著夕陽的余暉,卿玉抬頭望向皇宮方向,秋棠修為不夠,看不出來,他卻能看到皇宮上從前濃郁的紫氣如今已稀薄得幾乎分辨不出,而作為對比,北方地平線上,卻有一道蒸騰的紫氣直沖霄漢,那里居住的是北方的燮族,如今夏朝最強勁的敵人。
夏朝已到了日薄西山之際。若是夏朝滅亡,燮族掌控中原,或許能使天下安定,但到了那個時候,身為夏朝忠良之后的秋棠又該作何感受呢?卿玉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囑咐秋棠,然而或許是夕陽里秋棠的側顏太過溫柔,他終究不忍心,只能輕輕地說上一句:“辛苦你了!
漸漸落下的夕陽中,秋棠搖搖頭,向他露出一個柔和的笑:“無事。你教過的,為蒼生,死而后已!。
自這日之后,卿玉便有數(shù)月沒怎么看見秋棠,他知秋棠事務繁忙,也不甚在意,期間秋棠托人帶來口信,托他畫一幅雨中海棠。于是崇華一日來訪時,恰好看見卿玉在裱一副畫。
“哎,這海棠畫得真好。”崇華打趣道,“試卷曉簾看,酒暈楊妃面。卿玉是要送給哪位美人呢?”
“胡說什么!鼻溆裥χ檬诌叺臅蛩,“這是秋棠拜托我畫的!
“秋棠這小子,肯定沒安好心!背缛A心想。
“每次來見你,都是與秋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都失寵了!背缛A故意說,“他現(xiàn)在被別的美人勾去魂了吧?怎么不來了?”
卿玉正準備答話,就聽門外傳來笑聲!罢l說我不來了。”秋棠提著一壺桃花釀邁進門,眉梢眼底俱是笑意。
卿玉不知秋棠其實只聽見崇華的最后一句話,他耳根一紅,嗔怪地瞪了崇華一眼。
“吶,你最愛的小桃紅。”秋棠笑著將酒放在卿玉案上,替他倒了一盞“可別說我忘了你!
“你來的正巧!鼻溆裾f道,“畫我已裱好了,你看看可還滿意!
秋棠拿起畫,說:“你可是仙界公認的丹青妙手,有什么不滿意的?”一面瞧著那畫,只見一株海棠立于雨中,花開一半,含羞帶怯,恰似一美人嬌眼朦朧,曉夢未醒,果然是形神兼?zhèn),好極了。
崇華存心問了一句:“這畫秋棠上仙是留著自己賞玩,還是要送與誰呢?”
“送人。”秋棠把畫卷起來藏入乾坤袋中,說道“卿玉你還記不記得羅絮姑娘,這畫便是送給她的,我自己的畫實在是上不了臺面,只好借花獻佛了!
卿玉才要將酒盞送到唇邊,聞言手指一顫,失手將酒盞掉落在地。
“那那位羅絮姑娘,是秋棠上仙的紅顏知己了?”崇華沒好氣地瞥了卿玉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問秋棠。
“算是吧!鼻锾氖捌鹁票K,順手擦干凈,遞給卿玉道,“怎么這么不小心?”
自那日初見之后,秋棠幾次在凡間遇上羅絮。兩人見面少不得攀談幾句。秋棠本就為羅絮那種雖處煙花之地,卻高潔傲岸的姿態(tài)而動容。而談話中,他也逐漸意識到羅絮并非空有姿色,而是關心國事,頗為通曉大義,更是對她高看一眼。一來二去,秋棠便對羅絮生出了好感。雖然與他對卿玉那種莫名的悸動不同,這種好感更多的是敬佩愛憐的成分,但這樣也好,秋棠想,與一個凡間女子在一起,并不會比對一男子動情更為驚世駭俗。更何況卿玉那樣一個清高的人,任何越矩的想法都算是對他的褻瀆,為了能再與卿玉相處下去,對他那種朦朧的感情,還是趁早掐斷吧。
羅絮曾提過喜歡海棠的艷而不俗,于是秋棠托卿玉畫一幅海棠圖,打定主意借送圖機會表白心意。
“若是能抱得美人歸,那可全是上仙畫作的功勞!鼻锾陌胧峭嫘Π胧钦J真地,有模有樣地向卿玉作了一揖,“秋棠先在此謝過了。待到功成,再請上仙喝酒,屆時小桃紅一定管夠。”
他竟沒意識到卿玉唇邊的笑容已經(jīng)帶上了苦澀的意味。
“卿玉,你不會對他?”秋棠走后,崇華不安地問明顯失魂的卿玉。
“怎么會。”卿玉低眸整理書案,遮掩住眼中的異色,“你別多想!
崇華長嘆一口氣,說道:“卿玉啊,你若是看上別人,我做朋友的什么都不會說?汕锾牡囊鼍壥俏宜愕模退谝黄,沒有好下場。以后還是不要與他走得太近吧!
他道卿玉一向冷靜自持,斷不會不聽自己忠告,然而此話一出,卿玉竟是半晌無言,過了很久,崇華聽到才卿玉低低地應了一個“好”字。
此后崇華有意留意著卿玉的動向,他果然是聽從忠告疏遠了秋棠,恰好秋棠與羅絮挑明了心意,兩人正是你儂我儂之際,往卿玉這跑的也不如以前勤了,也算是相安無事了一陣。又過了一些時日,崇華終于放下心來,也便不再管了。
崇華放心得太早了些。
轉眼間,冬日來臨。今年的冬日仿佛格外嚴寒,夏朝境內隨處可見凍死的流民,四海之內哀嚎之聲不絕于耳。秋棠在卿玉等神仙的相助下,在自己所有的神殿支起了火爐,發(fā)放免費的米粥,盡力想幫助更多的百姓度過這個殘忍的冬天。但是夏朝的疆土實在太大了,受餓挨凍的人太多,神仙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他們的努力,終究也不過是漫漫長夜里一簇微弱的火光而已。
流民的慘狀引發(fā)了民間的激憤,夏朝的朝廷愈加動蕩不安。而在這時,燮族終于在多年的準備后,越過夏朝邊界凍得結實的大河,一路南下,侵入了夏朝的疆土。夏朝這條奄奄一息的巨龍,在茍延殘喘了多年之后,終是要喪于屠龍的刀下。
“你說什么?!”卿玉豁然從書案中站起,皺眉問前來稟報的地仙,“秋棠正奔赴前線?”
“是。小仙親眼所見,秋棠上仙一身戎裝,經(jīng)過小仙的祠堂!钡叵烧f,“小仙想,如今在前線的將軍不就有秋大將軍么?自己的父親在前線廝殺,秋棠上仙定然是放心不下!
卿玉勉強使自己冷靜下來,沉聲問道:“此事可有別人知曉?”
“不曾有他人知曉!钡叵苫氐,“除小仙外,那處沒有別的仙友。要稟報天帝,小仙的資格也不夠啊!
“這事你先別說出去,我自會向天帝稟報!鼻溆穸谒,一面匆匆披好外衣,“我先去走一趟,得在他惹出亂子前帶他回來!
卿玉終究是晚了一步,秋棠此刻已趕至目的地。此時兩軍正廝殺到酣處,戰(zhàn)場上血肉橫飛。戰(zhàn)場上,天是死寂而不詳?shù)陌祝斓紫率嵌逊e如山,血流遍地,森羅地獄也不過如此。秋將軍的親兵是夏朝軍隊中最勇猛的一支,原本無往不利,然而或許真的是天要亡了夏朝,這支軍隊已奔波多日,正是疲憊不堪,如今正面人強馬壯的敵軍,雖然戰(zhàn)斗驍勇,但還是逐漸落了下風。若是秋家軍敗了,夏朝的長城,便是毀了一半。
“卿玉,抱歉,我怕是無法再做你希望的冷靜中正的神仙了!鼻锾男南,手中寶刀舉起又落下,如收割麥子般斬下敵方士兵的首級,血灑在他的臉上,又腥又甜。
“今日我在,便不會讓秋家軍戰(zhàn)!”手中寶刀欲要再殺敵軍,然而只聽“鐺”的一聲,秋棠的攻勢被一手持長劍之人擋住了。
“秋棠,住手,同我回去!鼻溆竦穆曇粼谛[的戰(zhàn)場上也聽得清晰,“這事不是你我能管的!
“卿玉,我如何能回去?”秋棠苦笑搖頭,“正在浴血奮戰(zhàn)的是我國的將士,領頭的大將是我的父親,你讓我怎么回去!
“你瘋了!鼻溆衽溃澳闶巧裣!你參戰(zhàn),改的是兩國的氣運!若是有差池,你如何擔得起后果!”
“那你要我如何!”秋棠也怒了,什么天下蒼生,什么氣運?難道他能為了這些,親眼見夏朝覆滅,秋將軍身隕?!“夏朝不能亡!我爹也不能有事!”
秋棠額角爆出青筋,目眥欲裂,卿玉知道如今是勸不回秋棠,正欲使用法力強行帶他走。此時兩人身側忽然傳來一聲呼喚:“棠兒?”
“爹!”秋棠猛然回首,原來在亂軍中,秋將軍恰好策馬經(jīng)過這兩人,認出了兒子。
多日行軍,秋將軍已是滿面風塵:“棠兒,你怎么在這里?”
“爹,我來助你!
“胡鬧!”秋將軍虎目一瞪,“你現(xiàn)在是神仙,參加凡間戰(zhàn)爭成何體統(tǒng),快回去!”
秋棠急得滿面通紅:“爹,怎么你也如此說,難道要我扔你一人在此不成?”
秋將軍還想說些什么,然而戰(zhàn)場上耽擱不了太長時間,他只能擺擺手,最后再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曬得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便策馬再次殺入敵陣。
其實秋棠自幼時便在外修行,與父親見面次數(shù)甚少,即使見了面,習慣了發(fā)號施令的大將軍也不知道如何寵兒子,總是一副不怒而威的模樣,別說對他笑,不把幼年的他嚇哭就算不錯了。秋棠沒料到第一次見父親露出笑容,竟然是在最容不得溫情的戰(zhàn)場上。
“走吧!鼻溆褫p聲說。秋棠沒有理會,只是愣愣地望著父親的背影。
恰在這時,一支箭斜斜地擦著二人飛過去,箭的軌跡如此清晰可見,秋棠甚至無意識地伸手抓了一把,撈了個空。
異變斗生,兩人眼見著那支箭以可以碎石的力道,準確無誤地射入了秋將軍的后心!
“爹!”秋棠爆發(fā)出一聲嘶吼。
秋將軍聽見了兒子的呼喚,回頭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動,仿佛想說讓他不用擔心。然而這時亂軍中不知誰手中的一把刀趁機高高落下,利落地斬下了那顆總是矜傲威嚴的頭顱。
秋將軍顱腔中的熱血高高地飛濺到了半空中,時間忽然流逝得極為緩慢,秋棠眼見著那捧熱血在空中劃過晶亮的痕跡,落下時甚至有一滴落在了他的臉上,還是溫熱的。片刻他的話語尚留耳中,而現(xiàn)在,晃眼的日光里,他高大的身軀已經(jīng)緩慢倒地,如一尊鎮(zhèn)守四海多年的高山終于傾塌。
在秋棠眼中,即使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恍惚之中,有一幕回憶在眼前明晰,那是秋棠剛升仙不久后,在神殿隱身接受眾人祈愿時的場景。那時秋棠看到,自己的父親也在祈愿的人群里,臉色不像平時那么黑,學著眾人叩拜祈福。秋棠很好奇他會寫些什么,于是隱身偷看他的祈愿紙條,只見上面遒勁的字跡寫著——“愿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愿我兒仙途順遂,萬壽無疆!
“爹。”周遭的喧鬧迅速地離自己遠去,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一片冷然的死寂。許久后秋棠聽到熟悉的聲音,有人反復對他說:“秋棠,跟我回去吧。”
“卿玉。”秋棠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細細地發(fā)抖,他聽見自己說,“你這個沒有心的怪物,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秋將軍殉國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夏朝朝廷之上,也傳到了京城最有名的妓館里。羅絮看完了從戰(zhàn)場上傳來的消息,纖纖玉指拾起傳遞消息的紙片,丟入了驅寒的火盆中。
忽然一陣冷風穿過屋子,水晶簾叮咚作響。
“誰?”羅絮警覺地拿起做針線用的剪刀,厲聲問道。
一道修長的人影出現(xiàn)在水晶簾后,“羅絮姑娘。”
“原來是公子!绷_絮放軟了聲音,然而眉眼間依然十分警惕,“不知公子忽然到訪,有何貴干?”
“羅絮姑娘。”卿玉溫聲問道,“是你將秋將軍的行軍路線告訴秋棠的吧?”
羅絮手指一顫,笑道:“公子說笑了,我一個歌妓,哪來這么通天的本事,能夠知道秋將軍的行蹤?”
卿玉低笑一聲:“是么?可是我查了秋棠奔赴沙場前,最后與他接觸的,可是姑娘你。若不是你,我真想不到他會是從誰那得到的消息!
羅絮聲音冷了下來:“公子,凡事要講證據(jù)!
“我一直在想,你是有何本事可以知道這樣的機密。”卿玉說道,“直到我聽說了這樣一首詩!
羅絮的唇色已然泛白。
“垂楊裊裊映回汀,作態(tài)為誰青?可憐弱絮,隨風飄零。蒙蒙亂點羅衣袂,相送過長亭。叮嚀囑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卿玉頓了頓,“羅絮姑娘,不,公主殿下,你的母后的傳世之作,你不會不知道吧?”
這是哀帝的皇后逃出宮后的作品,當時她走投無路,于青燈壁冷中寫下哀涼的詩詞。出宮前便已身懷六甲的皇后在宮外生下一名女兒。小叔派人來殺她的女兒,是身邊忠心耿耿的老婢用自己的孫女換下了公主的性命,保留了哀帝的骨血。垂楊,弱絮,羅衣。楊為國姓,羅絮為名,她托身歌臺,從未有一天忘記過自己的身份。她是九天翱翔的鳳凰,注定有一天要飛回宮殿中的梧桐樹上去!
“當然,這只是一個猜測。我自然不會因為一個名字便認定你的身份!鼻溆窭^續(xù)說,“我依著這個猜測繼續(xù)追查,發(fā)現(xiàn)你竟是許多歌臺妓館背后的主人,你依著那些侍奉達官貴人的女子,獲得了不少朝中機密。而這些機密,你都告訴了楚王。你龐大的情報網(wǎng),以及你對楚王的擁護,再聯(lián)系你的名字,若再認定不了你的身份,便是我傻了。”
“不錯,是我!奔热皇乱阎链耍_絮也索性褪去了柔弱的偽裝,她傲然地挺起頭顱,“我就是哀帝的公主,當今楚王的親妹妹。”
“你早知道秋棠的身份?”卿玉問。
“不錯。神殿里的泥塑雖然不像他,但他那日顯形時我恰好在場,我素來過目不忘!绷_絮唇邊泛起驕傲的笑,“那時我就想,他是秋將軍的兒子,為何不能為皇室盡忠?他是仙人,只要他站在我們這邊,夏朝就能安定下來,楚王也能順利登基。于是我故意命人當街羞辱我,就是為了引他注意!
“可是他居然讓秋將軍死了。秋將軍一死,夏朝就塌了半壁長城!绷_絮話中明顯裹挾上了怒氣,“他怎能犯如此錯誤!”
“你是要害得他魂飛魄散!”水晶簾被甩得劈啪作響,卿玉瞬間欺到羅絮面前,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往日溫潤的面容如今如同修羅厲鬼,“他對你情真意切,你卻你如此利用他!你可想過他這樣做,會落得怎樣下場?!”
羅絮咽喉被制,發(fā)不出聲音來,但身為高貴的公主,即使處于劣勢,也絕不會向對方求饒。她依然帶著森冷笑意,無聲地對卿玉說了一句話:“身在亂世中,我與他都是身不由己!
“我不會讓他再受到傷害!辈⒎枪珓,卿玉終究是不能擅自殺人,他在羅絮喘不上氣之前放了手,看著她匍匐在地狼狽咳嗽,冷冷說道。
雖然卿玉有心隱瞞,但秋棠在戰(zhàn)場上殺了人,事情到底還是沒有瞞過天帝與典獄司,典獄司依照天條,罰秋棠在洞府中禁足三月。
“上仙,您可不能出去啊!北慌蓙砜词厮男∠杉钡妙^頂冒汗,“您可是在禁足期間,天帝特意交代了我們要看牢您!”
秋棠像是沒聽見他說話似的,直愣愣地往洞府外走,直到這位小仙拼死抱住他的腰才反應過來“哦,我想去找卿玉,也不行么?”
另一個小仙見秋棠狀態(tài)實在糟糕,扯了扯同僚的袖子,輕聲對他說:“讓上仙去吧,我們可制不住他。卿玉仙人清正之名誰不知道,我們再一起跟著,想必不會出什么事!
幾乎力竭的小仙想想也是,于是一隊人擁著秋棠,浩浩蕩蕩地去往卿玉府上。
秋棠其實不知怎樣面對卿玉,他心亂如麻,一方面將父親的死歸咎于卿玉,那天還說了那樣決絕的話語,等同于宣布與卿玉老死不相往來,一方面他由于巨大的打擊而失魂落魄,幾乎是本能地尋求溫暖,又不由想見到卿玉。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他來到了卿玉府上,出乎意料的是,一向足不出戶的卿玉此刻竟然不在府中。
“請上仙稍候片刻,我家主人很快回來!鼻溆窀邢氯颂嫠藖硪槐瓱岵,秋棠喝了一口,茶湯暖入心肺,使得他心緒稍定。
卿玉的書房里還是堆滿了公文,和自己第一次踏進來時無絲毫不同,仿佛一切還未發(fā)生,那人回來,自己還能與他談笑自若。這里實在承載著太多回憶,秋棠只覺坐如針氈,于是決定去院中走走。
卿玉性格清冷,院中景致也十分簡單,沒有名草花卉,也沒有亭臺樓榭,只在后院中載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前幾天才落了雪,此刻風一吹,竹上成片壓著的雪便簌簌下落,如同玉碎。
竹林深處,隱約有兩點紅光閃爍。
或許是什么珍禽異獸吧?確實有些神獸的眼睛是會發(fā)光的。秋棠心想,朝那兩點紅光走了過去。
他猜錯了,走到時,眼前現(xiàn)出的居然是一座墳墓,而那兩點紅光,是用法力維持的長明燈的亮光。燈火被冷風吹拂,閃爍著照亮墓碑上的字。
“父皇,母后?”秋棠周身一顫,難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將跟著他的小仙們嚇了一跳。
“卿玉,卿玉,卿。!鼻锾姆磸妥x著這個名字,意識到了什么。
“是我太傻。”他說。
是自己太傻。秋棠想,我怎么能忘了,數(shù)百年前被夏朝所滅的涼國,國姓是卿呢?史書上不是分明寫著,涼國最后一位太子,名叫卿玉么?
怪不得,怪不得他教自己要以蒼生為重,不得干涉人間氣運!怪不得他那么惶急地從戰(zhàn)場上把自己帶回去!秋棠哈哈大笑,淚水止不住地從臉上滑落,狀若瘋癲。我怎能說他沒有心?他怎么沒有!他不但有心,還心思深沉得很!他分明恨了夏朝那么多年,要親眼看著夏朝覆滅!
“上仙,上仙你沒事吧?”小仙們看著秋棠大笑不已,卻又淚流滿面,真是嚇得三魂去了七魄,心想怎么眼見著就瘋了!這還如何向天帝交代?幸好這時卿玉府中的下人趕來:“上仙,我家主人回來了,正在書房中等候您。您,可要見他?”
“是,我要見他。”秋棠胡亂抹去淚水,眼圈通紅,“我當然要見他。”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書房,卿玉果然回來了,還是那樣溫良恭儉讓的樣子,見他神色不對,甚至還關切地問道:“秋棠,你怎么了?”
“沒事!鼻锾拿嫔细‖F(xiàn)出一個古怪的笑意,他死死盯著卿玉,仿佛要看穿他君子皮下的真相,“我很想你!
卿玉本能地覺得不對,說著熱切的話語,秋棠的眼卻是冷的。
卿玉放軟了聲線,說道:“秋棠,我有話要與你說!
“說什么?”秋棠冷笑道,“是要說為蒼生,不能擅改人間氣運,還是為仙者必得忍旁人之所不能忍?”
卿玉愕然:“不是,我不是要說這些。我。。”
“卿玉!鼻锾拇驍嗨澳泸_得我好苦!
卿玉愣住了,他何時騙過秋棠?
“明明恨極,卻要裝作與我焦不離孟的感受很惡心吧?”秋棠字字泣血,“是我蠢,沒能早發(fā)現(xiàn)你是涼國太子,任由你牽著鼻子走,斷送了夏朝的生機,害死了我的父親!”
“再不會了!鼻锾臄蒯斀罔F地說道,“卿玉,你聽好,從今以后,我再不會信你一個字!我秋棠,從此刻開始,與你瓶墜簪折,恩斷義絕!”
他未等卿玉解釋,便拂袖而去,早聽得目瞪口呆的小仙們急忙跟上,書房里只留下卿玉一人,滿臉錯愕,手足無措。
半晌,卿玉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捂著嘴,纖瘦的指間流出嫣紅的鮮血。
不是這樣的,他沒有想過要騙秋棠,也不是為了讓夏朝滅亡才說那些話。他今日也不是要拿道理來規(guī)勸秋棠,他只是從冥界救回了秋將軍的魂魄,想要告訴秋棠而已。
秋棠并不知,秋將軍幾年后便會在玉石的身軀中復活,秋棠也不知,為這擾亂輪回的舉動,卿玉受了雷刑,方才才從受刑的地方回來。
自以為看破真相的秋棠抬頭看著九重天澄澈的天空,恨意將他的雙眼燒成兩盞灼熱的燈。
因為天命所趨,也因為敵軍實力強橫,史書終于翻過了夏朝這一頁,夏朝的最后一任君主夏殤帝在敵軍沖入王宮之前投了井,其他王公貴族早做了鳥獸散,只有楚王頑強抗敵,最終戰(zhàn)死于封地,到死未再能看到王都一眼。
秋棠禁足結束出來后,已是換了王朝,新王朝已族名命名為燮,燮朝第一任君主登基,改年號為光裕。
光裕元年,京城上空有鳳凰出現(xiàn),翱翔三日方去,世人異之。
光裕二年,百姓迎來前所未有的豐收之年,百姓激動之下,紛紛在各地替君主立碑,稱其“天命所歸”。
光裕三年,燮朝安頓好版圖上最后一股流民,天下從此河清海晏。
已是深夜,燮朝京城的大街上卻依舊燈火通明,如今夜晚出行也極為安全,于是這個時刻,街上便擺起了喧鬧的夜市,規(guī)模較夏朝末年白日的集市還要龐大數(shù)倍。珠翠滿頭的女子在街上悠閑地挑揀貨物,絲毫不怕被登徒子調戲。
一個戴著兜帽的身影匆匆從街上的暗影中走過,滿街的煙火氣絲毫沾不上他的袍角,街邊一所小屋悄悄開了一條縫,待此人迅速隱入屋中后又悄然關閉。
“你前來時沒人看到吧?”羅絮緊張地問。
“你覺得可能么?”來人冷冷答道,摘下兜帽,露出一張俊美卻陰鶩的臉。
“斷腸散,我施了法術,足以讓你成功帶入宮中!鼻锾膩G給她一個紙包,“屆時等皇帝臨幸你宮中時,只要往茶水中倒上一點,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他!
“皇帝有龍氣庇佑,我近不了他的身。”秋棠說,“屆時無論成功失敗我都救不了你,機會只有一次,你自己把握!
羅絮低垂下雙眸,如今前朝的勢力幾乎被剿滅干凈,她在眾人的庇護下得以幸存。改名換姓了多年,最終也只能偽造了出身,走上選秀進宮,刺殺皇帝的這一步。
其實她原本有更好的選擇,至少,她原本可以在入宮之前留下一個流淌著夏朝皇家血脈的孩子。
“阿棠,若是能再回到那天,你還會那樣回答我么?”羅絮問道。
秋棠知道羅絮指的是哪一天,那時他才恢復了自由,下凡來見她。對秋棠的頹唐,羅絮輕聲軟語地安慰,勸他喝了不少酒,然后,待酒過三巡后,羅絮在灼灼燈火中看向他,用初見時含羞帶怯的眼神:“阿棠,我想要個孩子,待我身死之后,他至少還能延續(xù)復興夏朝的希望!
羅絮或許是在酒里下了藥,燈火葳蕤,美人如花,秋棠只覺意亂神迷,如墮夢中。他聽到自己粗重地答了一聲“好”。在羅絮的笑意中,他撫上羅絮的臉,就要吻下去。
然而燭火劈啪一響,驚醒夢中人,腦海中忽然出現(xiàn)另一張如同海棠春睡般的臉。
他一把推開羅絮!拔也荒!彼麊≈ぷ踊卮,披上外衣匆匆離去,任由羅絮在身后哀求哭泣。
“我如今的選擇也是一樣的!爆F(xiàn)在的秋棠回答道。他沒法騙自己,三年多了,即使他從未停止對卿玉的恨,他也無法忘記那日,卿玉伏案小憩時,自己未能偷來的那個吻。
“是我妄想了!绷_絮再次垂眸,遮蓋住眼中的哀涼,誠然,一開始她確實是為了利用秋棠而接近他,可是這么多年,她早已認清了自己的真心,她竟是真的愛上了他!然而世上事總是不遂人愿,你以真心待人,人未必會還你一顆真心。
“最后一個祈求!绷_絮柔聲說,“我死后,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
“我會替你報仇的。”秋棠聽懂了她話語中的深情,略微動容。
與羅絮商定了刺殺事宜后,秋棠回到九重天上。已經(jīng)是春天了,院中的四季海棠又開了滿樹,正是軟軟濃濃,一院春色。秋棠無心欣賞美景,正要進屋,忽聽得身后一聲呼喚,“秋棠”。
“原來是卿玉上仙!鼻锾霓D身,唇邊勾起冷笑,“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你今日去人間做什么?”卿玉問道。
“去見我的愛人。卿玉上仙有何指教?”秋棠說道,“現(xiàn)在卿玉上仙可是閑得很了,連這點小事也要管,怪不得在天庭人人避你唯恐不及,誰想整天聽人狂吠呢?”
秋棠滿意地看到卿玉被自己的話刺了一下,他以為卿玉會怒極而去,然而卿玉只是咬了咬唇,輕聲說道:“秋棠,收手吧!
“收手?”秋棠仿佛聽見天地下最好笑的笑話,他大笑了幾聲,繼而帶著恨意說道,“卿玉,這話你說了三年多了。這三年里你試著騙過我,處處阻撓我!你是不是記性也太不好了一些?我的父親是怎么死的,夏朝是怎么亡的,你都忘了?讓我收手,你憑什么!”
最后一句太過憤怒,而至聲嘶力竭。
卿玉的眼中盛著哀傷:“你要怎樣才能不恨呢?”
“你去死吧!鼻锾膼憾镜卣f,“你死了,我就不恨了。我保證不會再做任何事。只要你去死!
在涼薄的月光下,秋棠看見卿玉往后退了一步,“偽君子”,他心想,隨即轉身進屋,不欲再做糾纏。他并未聽到卿玉輕聲的一句“好”。
羅絮色藝雙絕,又有心計,入宮后很快獲得了君王的寵愛。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她尋到了下藥的機會。一日皇帝留在她的宮中進膳,羅絮給皇帝遞了一塊灑了斷腸散的糕點,皇帝一時大意,就要張口吃下。眼見著謀劃就要成功,然而真是天意注定,就在這時一只宮人養(yǎng)的貓忽然從窗口躍入,叼走了這塊糕點。皇帝錯愕了一瞬,便被貓的憨態(tài)逗得捧腹大笑,并未留意到寵愛的羅美人已是花容失色。
結果可想而知,貓很快毒發(fā)身亡,侍衛(wèi)們立刻拿下試圖喂皇帝第二塊糕點的羅絮?蓱z前朝的金鳳凰,功未成便陷身囹圄,很快不堪折磨而死。觀其一生,終是過得連野雞都不如。
然而皇帝感其烈性,在其死后厚葬了她。史官得到皇上授意,在史書上為她留下了忠烈之名。
光裕四年,羅美人死于獄中后不久,便發(fā)生了一樁轟動全國的大案,除皇帝外,所有與羅美人身死有關的獄卒、侍衛(wèi)、宮人都一夜之間死于非命。此事震動朝野,朝廷懷疑是潛藏的反朝廷勢力所為,下令嚴查此事,然而查來查去,終是毫無線索。
然而地上的皇帝查不到,不代表天界查不到。天帝大為震怒,立刻派天兵捉拿了秋棠。此事甚至都沒有經(jīng)過典獄司,天帝親下令,判秋棠剔去仙骨,三日后貶入畜生道。
“唉!甭犝f了這個消息后,崇華對卿玉嘆息,“當時蟠桃宴上見他,多么志得意滿,如今落魄至此,能怪誰呢?這三年里你盡力向他解釋當年真相,他也一句不信?傊隳茏龅囊捕甲隽耍缃竦搅诉@步田地,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
這樣說的人還有很多,誠然,秋棠的遭遇怪不得任何人,天界的神仙誰不是歷經(jīng)磨難的呢?是他太過福薄,也是他太不守為仙之道了些。
卿玉無法阻攔行刑,但救秋棠,尚有別的法子。
卿玉獲準趕到誅仙臺的時候,秋棠已經(jīng)被抽了仙骨,他就那樣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一雙眸子無悲無喜,明明還有氣,卻像是已經(jīng)死去了。
看到卿玉來,那雙眸子飛快地亮了一下。
“你來了!
“嗯,我來了!
兩人對視了很久,久到卿玉覺得滄海都變成了桑田,秋棠才開口說道:“我不恨你了!
“最后一個站在我這邊的人也死了,我實在是恨不動了!鼻锾牡穆曇艉茌p很輕,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散,“至少從前,我們還是朋友,最后再陪陪我吧,我不恨你了!
卿玉原以為,他這一生最想聽到的,是秋棠說一句“我心悅你”,可如今,只是兩個字“不恨”,就能讓他落下淚來。
“喂,你別哭啊!鼻锾恼f,想替他擦淚,可實在是疼得舉不起手來,只好說道:“哭起來就不好看了。我有沒有對你說過,你笑起來很好看,就像是我院中的海棠花。”
“是么?”卿玉擦干淚水,過了一會,他眼眶通紅地,沖秋棠緩慢地笑開了,在芳菲老去的暮春,是那樣不合時宜的漂亮,果然像極了一朵流連不去的海棠花。
在卿玉的微笑中,秋棠神智逐漸渙散,他恍惚地想,謊言也好,仇恨也罷,都算了吧,死前能看到這樣的笑,似乎也還不錯。
死而無憾了。
再次醒來時秋棠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府中的床上,一身的傷已經(jīng)痊愈,他動了動身子,感到自己靈氣充沛。
“怎么回事?”秋棠疑惑地想,“我不是已經(jīng)失了仙骨么?”
“你醒了!贝参灿腥苏f道,秋棠嚇了一跳,尋聲看去,竟然是崇華。
“是不是在疑惑自己為何恢復了靈力?”崇華悶聲道。
為何是他在這?秋棠問:“卿玉呢?”
“你還有臉問他!背缛A冷笑一聲,“好,既然你問起了,我不妨帶你去見見他!
秋棠一頭霧水地跟著崇華來到了卿玉的洞府,他原以為崇華會帶他去卿玉的書房,誰知兩人徑直來到了竹林里卿玉父母的墓前。
墓碑似乎與上次看見的不同,是哪不同了呢?暮春的陽光太刺眼,秋棠覺得自己有些眼花,過了半晌,他才終于看清上面新添的兩個字——“卿玉”。
“你當你是怎么活的?”崇華的聲音仿佛隔著水簾傳來,要用盡氣力才能聽清,“是他苦苦哀求天帝,以自己的仙骨換你活命。是他一根根抽了骨頭,替你重塑仙體。抽仙骨有多痛,你是知道的?蓱z他從前從輪回保下你父親魂魄時受了雷刑,傷一直都沒好,仙骨剃完,連一句遺言都沒留下就去了。”
“我父親?”
“是啊。他這些年一直以靈力養(yǎng)著你父親的魂魄,你父親很快就能復活了,你不知道吧?也是,他每次想和你解釋,你什么時候好好地聽他說話了呢?”崇華接下來的話如同驚雷在秋棠耳邊炸響,“你以為他是涼國太子,你是夏朝將軍的兒子,他就會恨你嗎?!我告訴你,當時涼國國破之際,他知道百姓會在新朝統(tǒng)治下過得更好,他怕自己忍不住篡改天命,將自己關在洞府中整整一年!出來時,他父母的尸骨都找不到了,這里不過是個衣冠冢!他當時跪在你腳下的這塊石板上足足磕了四十九個頭,磕破額頭流出的血把石板都湮透了!要不是我拉他起來,我真懷疑他能直接死在這。你看看你腳下的石板,你跪下去看看啊,看看石縫里是否還有他的血跡!”
崇華疲憊地說:“你怎能認為他是在騙你?”
秋棠再也承受不住,他緩緩跪下,顫抖著撫摸上墓碑上的“卿玉”二字,不知不覺間咸澀的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滴到青石板上濺起小小的水花,那是卿玉曾跪拜叩首的地方,如今早已失去故人溫度,在冰冷的石板上,溫熱的淚很快就涼透。
秋棠回想起自己初見卿玉的時候,自己初上天庭,正是炙手可熱的新貴,人人都趕來巴結,但卿玉就遠遠地看著他,在如雪飛舞的柳棉中,他像是一座玉做的人兒,眼神都是干凈澄澈的。當時年輕氣盛,不肯信崇華的卦象,誰知道當時走過去,就是應了兩個人的劫。
這夜秋棠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帶著姜娘子的小桃紅去找卿玉。卿玉正在裱著那幅海棠圖,他面容清麗,也像是一株海棠,確實是很美的。秋棠看著看著,心中一酸,做了一個現(xiàn)實中他從未做過的動作。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鼻锾淖陨砗缶o緊抱住卿玉,埋首于卿玉肩頭說,“我將此畫贈你,好不好?”
“好!鼻溆癜萘怂杌ǐI佛的不要臉行為,笑著說,“你先放開我,我沒法動了!
如煙入抱,夢里感受不到對方的溫度,可秋棠仍舍不得放手:“不放,我心愛的人,我自然是捧在掌心,又怎么會放手?”他的眼中淌出淚來,怎么收也收不住,漸漸浸濕了卿玉的衣物。
“卿玉,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吧!鼻锾牡吐曊f道。
夢里卿玉轉過身來,回抱住了他,在他的唇角輕輕落下一吻,他聽到卿玉明明白白地說了一個字。
“好!
院中的四季海棠又開過了一季,風吹拂,斷腸鋪了碎錦滿地。開過了一春,還有秋,開過了秋,還有來年春天。可是曾于花下盈盈含笑的人,卻再不會來了。
插入書簽
文章里的詩詞,“試卷曉簾看,酒暈楊妃面”來自于清代張雪雅的《秋海棠》。“垂楊裊裊映回汀”來自明代一名佚名詩人的《秋波媚》。“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來自于蘇軾的《海棠》,在這里用的不是原意,是秋棠對卿玉的愛憐。至于編造的歷史背景我知道很爛啦,不要在意。這個也是我夢到的,夢里面我是卿玉!真是慘的一批,遂決定必須把我的難過告訴大家,最好一起難過?傊蠹铱纯赐嫱姹愫,只是篇練手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