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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到達目的地，一切都好�！�
凌晨兩點，素對著手機屏幕打下一行字。在摁下發(fā)送鍵后，她將手機隨手丟到了地毯上。素睜著眼睛望向漆黑的天花板，覺得自己應在這時眼含熱淚，或起碼眼角有些許濕意。
可什么都沒有。她的眼睛干干的，一點想哭的感覺都沒有。
二零零三年一月三十一日，素先后通過門鑰匙、飛路網(wǎng)和施了幻身咒的飛天掃帚一路輾轉來到了德國的馬爾堡。這是她走過的第三十七個國家、第六十三座城市。四年前的夏天，她從霍格沃茨畢業(yè)，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解咒員作為今后的職業(yè)。這個決定讓很多認識她的人感到震驚。
素看上去符合很多外國人對于東方人的刻板印象——黑頭發(fā)、黃皮膚，安靜溫順，勤奮好學，臉上總帶著靦腆的笑。她總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個，而她本人似乎也樂于保持這個局面。七年過去，沒有人知道她當年差點被分進格蘭芬多，也沒有人知道這位外表安靜的姑娘有一顆多么渴望冒險的心。
或許有人曾經嘗試著走進她的世界，但她從沒有讓任何人走進自己世界的打算。她戴了那張安靜溫順的面具太久，直至它成為她的一部分，而它割裂了素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
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黑夜掩蓋下，過往的回憶如潮水般襲來……
一個安靜古怪的亞洲小女孩，她那些旁人怎也琢磨不出的神奇戲法……很快，她就被孤立起來……
不，不——她不要繼續(xù)往下想了！素伸出一只手在床頭摸索了半天終于摸索到了燈的開關。轉眼間，橙黃色的燈光灑滿房間。素慢慢坐起來，將被子往上拉了拉。她靠坐在床頭上，縮成一團，過了很久才將燈重又熄滅。
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忘了自己其實是一名女巫。是啊，魔法并不是萬能的。也許它能幫她忘了那些不好的記憶，但過去的事實永遠也不會被改變。無論多么不情愿，它們都已經成了她的一部分。
這么多年來，素一直在拼命奔跑，試圖擺脫那些她想要忘記的過去�？伤鼈兛倳谝雇砑澎o時分像如鬼魅如影子般纏住她。這一切又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
秋曾對她說過，當她有了直面這一切的勇氣時，這一切就算是徹底結束了。那個比她高一級的聰明姑娘和她說過許多金句，可直到現(xiàn)在一句也沒在素身上應驗。
素閉上眼睛，試圖去想一些愉快的回憶。愉快……她想到了那個存在于年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那里一定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吧。
陽歷一月三十一日，農歷大年三十。素這些年來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飛來奔去，早已熟練掌握了計算時差的本領。每天早晨睜眼前，她都要想想自己在哪、現(xiàn)在何年何月；而每次她與別人聯(lián)系時，都會做如下考慮——“我在哪”“對方在哪”“我們之間差了幾個小時”。
現(xiàn)在的北京是上午，正是陽光好的時候。和很多人想的不同，素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北京并不是皇城根下的胡同、糖葫蘆與不知香臭的豆汁。
印象中，那是一個老舊的小區(qū)，總是停著很多自行車。樓梯間的燈不太亮，非要狠狠跺幾腳才能將它勉強喚醒。她還記得那刷成綠色的木頭窗框與窗外映著秋日金陽的梧桐樹。她喜歡趴在窗臺上看著那陽光，喜歡那溫暖到不真實的感覺。
對門的大爺喜歡養(yǎng)鳥，每天清晨都會拎著鳥籠子出去遛彎。每次碰到素，無論早晚，大爺都會笑瞇瞇問候一句：“吃了嗎您哪？”（哪：音同“內”，音拖長）
素對京腔的兒化音有種莫明的喜愛，可往往模仿得不得要領，總是把那個可愛的音節(jié)加在不該加的地方，讓旁人忍不住發(fā)笑。時間長了，她也就乖乖繼續(xù)說著自己洋腔怪調的中文了。
她曾在那里住過短暫的幾個月。曾有人說過，一個人出生在馬廄里并不能改變他是一個人的事實。從那以后，素便能很有底氣地和別人說，她來自中國，中國的北京——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
故鄉(xiāng)，也許是心理上的一段羈絆。一種神秘的力量將我們的心與故鄉(xiāng)聯(lián)系在一起，無論多遠，它都能牽引著我們找到回家的路。
素的祖父母都很喜歡這個安靜聽話的孫女，對她一再挽留。素也很喜歡他們，但她并沒有選擇留在這里。
心底有個時常出來作祟的聲音說，她并不屬于那里。素是名女巫，不屬于祖父母的麻瓜世界。于是，在伏地魔戰(zhàn)敗后，素跟隨父母回到了英國。但當她再一次踏上霍格沃茨特快列車時，心中卻劃過一抹惆悵。
她的同學們互相擁抱，流下激動的熱淚，彼此訴說著劫后余生的喜悅與感激�？伤貨]有沖上前去和他們一同抱頭痛哭，她只是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沒有人知道她剛剛度過了一段多么快樂的時光，沒有人知道她甚至有點感激這場戰(zhàn)爭。她將那快樂埋藏在心底，不愿與任何人分享。
四年前，素從霍格沃茨畢業(yè)。在那個夏天，張秋趕來同她告別。秋說自己已經同一位華人訂婚，兩人今后將在中國定居。素吃驚地看著她，仿佛在聽天方夜譚。
“別那么看著我，總有一天你也會的。你會知道‘尋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是多么的難得�！鼻飵е鴾睾偷男Γf著素一如既往不甚明了的金句。
素為她送上祝福，并承諾一定會去參加她的婚禮。那日同秋分別后，素的心中生出幾分感慨——秋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而她的歸途又在何方呢？
兩年前，素的祖父母接連去世，死神在短短幾天內將他們帶往了另一個世界，并未讓他們遭受太多痛苦。素跟隨父母去參加了他們的葬禮，感覺自己心中的一部分也永遠埋葬在了這一天。
葬禮結束后，素的父親和弟弟妹妹商量著如何處理老房子的舊物。按照遺囑，李氏三兄妹將平分這處房產，可沒有一個人能拿出來買下另外三分之二產權的錢。于是，這處老房子將被出售，所得的錢會由三兄妹平分。
那又是一個秋天。郁達夫曾寫過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他還曾寫過很高很高的碧綠天色、馴鴿的飛聲、秋蟬的鳴叫；還有那一椽破屋、院子中的濃茶、高大的槐樹。秋意，帶著三分颯爽，三分深沉，三分悲涼，余下的一分定要送給涼涼細雨。
素站在窗前，身后是快要被搬空的房間。窗外的梧桐樹葉被映得金黃，一如當年�？伤卦僖舱也坏侥欠N溫暖的感覺了。
也許，我們懷念一座城市只是因為其中的人和事，而非景致。世界之大，好景色遍地都是，但值得我們掛懷的人翻來覆去只有那么幾個。
從此以后，那個溫暖的故鄉(xiāng)北京只能存在于素的記憶之中了。她行走在大街小巷之中，看著似曾相識的景色，卻再也感受不到那靈魂上的牽絆。新的十三號地鐵線來年便會開通，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路邊的煎餅果子也漲了價錢——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陌生。
也許，從她選擇離開的那一刻起，故鄉(xiāng)就永遠只是故鄉(xiāng)，再也回不去了。
在那之后，素愈發(fā)頻繁地在世界各地之間來回穿梭。她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企圖用高速旋轉來掩蓋自己內心的空虛與漂泊。她的口袋里始終放著一張全家福，想家的時候便拿出來看看。照片的邊角都磨毛了，可她沒去施“恢復如初”。她知道，那都是無用功。
和很多華裔不同，素對中餐從沒有顯出多少依賴，這聽上去多少有些不可思議�；舾裎执男【`的手藝不錯，而那些所謂的各國美味在她嘗來都是一個味道。這一度讓她認為自己的舌頭已經失靈。直到有一天，她意外吃到了一塊花生酥。
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味蕾又全部活過來了。她細細嚼著那細膩的、帶著絲絲甜味的糕點，突然想起自己在北京的那段時日吃過不少稻香村的點心。店員會用鐵夾把一塊塊糕點放在紙袋里，稱重，再用靈巧的雙手飛快地將紙袋一握系好。她還記得那形形色色的糕點——包著棗泥的狀元餅、綠豆糕、她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的五仁月餅……
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一滴，兩滴，直到她嘴中的甜味全被咸咸的眼淚包裹。她想家了，真的，只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素忍不住想象起此時此刻萬里之外發(fā)生在那座城市的事。對的，一定要有溫暖的陽光，在陽光下閃著亮光的白雪，揉搓進冰雪里的紅色爆竹碎末；主婦們抱怨著菜價一日比一日貴，其實早就囤好了足夠吃一年的大白菜；便利店門前的禮品盒堆積如山，再過一周又該添上一味元宵。
在英國的這些年，素已經學會了不去過春節(jié)。春節(jié)的日期有時落在空閑的周末，有時是忙碌的趕作業(yè)時間，有時那日恰巧有檢測或訓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拋下你的癡心妄想吧，你不能讓其他人都來遷就你一個人。
素只會在這一天晚上泡一杯熱茶，端著熱乎乎的茶杯坐在窗邊望著沒有月亮的夜空。她會一直坐到午夜十二點，對自己默默說一句新年快樂，接著收了杯子回去睡覺。旁人問起來她只說自己剛趕完論文。
這所謂的守歲其實也沒什么意義，因為她的故鄉(xiāng)早在八個小時前就步入新的一年了。她意外地擁有了兩次跨年的機會，可最后哪一次都沒什么年味。
在外漂泊許多年后，素終于理解了秋說的那句“尋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皩ひ怀墙K老”意味著你放下了那些稚嫩的雄心壯志，不再四處流浪，不再有猶如水中浮萍的感覺；“遇一人白首”意味著你找到了此生的伴侶，從此以后你將不再孤單，快樂有人一起分享，苦難也將有人一同承擔。
尋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這幾乎是她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結局了。可對素來說，這兩個現(xiàn)在一樣都沒著落。她開始有點羨慕秋了。和素不同，秋性格開朗，長得也漂亮，在同學中很有人緣。秋曾經在魁地奇球賽上一展身手，曾經有最帥氣的勇士做圣誕舞會的舞伴；現(xiàn)在，秋又有了一同白首的人，有了自此終老的城。
而素呢，她擁有的只是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嘆零丁，嘆零丁。歸途何方？歸途何方？
素在腦海中慢慢翻閱著秋的金句語錄——
“吾心安處，便是故鄉(xiāng)�！�
素禁不住懷疑，她大概要花上很久才能找到這樣一個心安之處。
被拋在地毯上的手機亮了亮，屏幕上顯示出新信息的記號。但素已經將腦袋埋進了被子里，閉上雙眼進入了夢鄉(xiāng)。她的睡顏帶上一抹淡淡的笑意。也許，她在夢中回到了那一年的秋天。
秋高氣爽，天空湛藍，窗外的梧桐樹葉被陽光映得金黃。她那正上小學的小堂妹會在作文簿子里寫道——
“秋天到了，天氣涼了，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地落到地上，天上的大雁排成一字型飛往南方。”
——The End——
2019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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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歡秋天，最不喜歡的則是春天。故而秋天多有心曠神怡，而春日則多別離。
作者有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