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白日點燈
1、
“你確定嗎?”
“我確定。”
2、
醒來的時候天剛透出一點亮,枕邊沒人,阿云可能買菜去了。頭有些疼,真奇怪,我明明沒熬夜通宵來著。女兒蹦蹦跳跳地來敲臥室的門,沒等我應(yīng)聲就推開一條縫小跑進來一下跳到床上,小腳丫子在我肚子上一頓亂踩,我連連討?zhàn),女兒笑嘻嘻地決定放過我,條件是晚上要吃到媽媽做的炸圓子。
我說你媽媽買菜去了,等回來就給我們家小公主做。女兒歡呼一聲跳下床去,滿頭小辮甩來甩去,看來阿云臨走之前還早早給她洗漱打扮了,也對,女兒要上學(xué),阿云要上班,家里只有我有些無所事事。
穿著睡衣在家里溜達了一圈,可能是阿云走得匆忙,地上雜物散著,桌子也沒收拾。我先把散亂的東西都歸置好,拎著拖把拖干凈地面,預(yù)備要去擦客廳東南角的置物臺時女兒還嫌不夠亂似的蹦出來晃悠,一頓操作猛如虎,一夜回到解放前。好在她夠不到置物臺,我不堪其擾地拎起她的衣領(lǐng),說丫頭你干啥呢,去,給我把客廳恢復(fù)原狀,我辛苦打掃的,你可別破壞他人的勞動成果啊。
女兒扁扁嘴,我瞪她一眼,女兒登時矮了氣焰,老老實實打掃去了。阿云一直沒回來,難道她沒買菜直接上班去了,那晚上家里不就沒得吃,我上哪給女兒變炸圓子出來?
合計半天,我還是覺得不能食言,答應(yīng)女兒的一定要做到。正要出門,虛掩的門卻被輕輕推開,我一看,原來是母親來了。
“媽,來之前怎么不言聲兒呢,打個電話,我就接你去了。”
“我還要你接呀?”母親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購物袋遞了過來。“拿著,阿云知道你不愛出門,這是她早上買的,她急著上班就沒回來了!
“哦哦!蔽亿s緊接住,“媽你怎么不進來啊。”
“進來干啥,跟你李阿姨說好了出去逛,要不是菜市場遇到阿云我才不來這趟!蹦赣H真沒進來,“安安呢?”
我沖屋里喊了一聲:“丫頭!奶奶來看你了!”
女兒回說奶奶我在上廁所,母親也就沒說什么了,又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下午阿云打電話說有事會晚點回來,我說那怎么辦啊,答應(yīng)了女兒要給她做炸圓子的,阿云便埋怨我沒事亂應(yīng)承,讓我自己解決晚飯問題。
晚飯倒是好說,拿昨天的剩飯剩菜就能湊活應(yīng)付。女兒眨巴著眼問我,爸爸,我的炸圓子呢?
她一天都沒好好吃飯,看樣子吃不到炸圓子就要玩絕食了。我說丫頭,吃這個就可以了,別要求太高。
女兒立刻就變了臉,小嘴一扁作勢欲哭,我可不敢再惹她不高興,女兒一哭我簡直一個頭兩個大,連忙表示這個要求完全可以滿足,就是家里沒糯米,得現(xiàn)買現(xiàn)做,估計等明早才能吃上了。
女兒淚眼汪汪地說,我想吃媽媽做的炸圓子。
我說行,我今晚把配料準(zhǔn)備一下,明早你媽媽就回來了,到時候做給你吃。
女兒大概是覺得這個回答比較靠譜,也不哭了,眼里還盈著淚呢就喜笑顏開地蹦去客廳看電視,我慢吞吞地把飯桌收拾好,穿上衣服準(zhǔn)備出門。家里兩扇門,鎖頭最近都有點問題暫時不能關(guān),我叮囑女兒要是聽見外邊什么響動就躲進臥室鎖好門,別凈顧著看動畫片兒,女兒嗯嗯啊啊地胡亂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3、
走出樓道,外面一片漆黑,路燈上個月就壞了,一年給物業(yè)交那么多錢也不知道花哪兒去了?斐鲂^(qū)時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壓著腳尖緩慢轉(zhuǎn)身,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脖頸,硬生生的涼意。
大概是我聽錯了,身后并沒有人。我繼續(xù)往外走,腳下突然絆了一下,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小皮包,但是里面沒錢,也沒證件,就是個空蕩蕩的皮夾子。
我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隨手一扔,這下可好,我清楚地聽見砰一下輕響,絕對是不小心砸到人了。果然,有個蒼老的聲音怒道:“誰。俊
我有點不好意思,“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沒人呢!
緊跟著那個蒼老的聲音道:“誒?這不是我錢包嗎?怎么一分錢都不剩了?”
我一驚,心說不是吧,大半夜的還出來碰瓷?
“大爺,我這撿到里面就沒錢啊!
“瞎說!里面明明就有錢,我兒子給我的,你沒看到嗎?”
那個說話的身影漸漸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借著昏暗的天光,我看見那是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人,我尋思他穿成這樣也敢碰瓷這種一看就是高檔貨的錢包,誰知那老人還不依不饒了,竟然撲到我身上緊拉著我的手不讓我走,他一近身我就聞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像垃圾堆里露天了一個多月的腐肉,熏得我想吐。
“把錢交出來!”老人一邊嘶聲高喊一邊攀上我的左肩,“把錢交出來!”
離得太近,即使天色昏暗,我還是看清了那老人的臉。我想起他是誰了,之前在小區(qū)里見過他的。
“把錢交出來!把錢交出來!把錢交出來!……”
他不厭其煩地反復(fù)重復(fù)著,臉龐漸漸扭曲,舌頭也拉得老長拖在我胸口,腥臭的涎液把我衣服都沾濕了。我雙手環(huán)住他的頭顱用力一扭,再反手一摔,老人應(yīng)聲而倒,頭身分離了還恍若不知,一步一步地爬向我,嘴里嗬嗬有聲,喃喃重復(fù)著“把錢交出來”,我護住自己的左肩,沒敢轉(zhuǎn)身,倒退著慢慢出了小區(qū)。
甫一出小區(qū)我就長舒一口氣,身上的涎液和臭味消失地?zé)o影無蹤,仿佛這一切都只是個幻覺。我之前見過他的,這老頭兒真是作孽,死了都不安生,好端端怎么纏上我了。他是個流浪漢,一直在周圍幾個小區(qū)里撿垃圾,大家都以為他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夏天那會兒他被發(fā)現(xiàn)死在垃圾堆里,已經(jīng)躺了好幾天,人都臭了,誰知居然有一個自稱是他兒子的中年人聞訊趕來奔喪,還專門給老人燒了個高檔皮包——就是我撿到的那個。大家都說這兒子不孝,但看剛剛那老人的反應(yīng),好像也沒有很埋怨,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難言之隱。
上附近的超市買了糯米肉餡等食材,大半夜的路上幾乎沒人,我緊了緊衣領(lǐng),感覺夜里降溫得厲害,比白天起碼低了十來度。
風(fēng)也不饒人,呼呼地亂吹一氣。前方路燈下依稀站了個妹子,年紀(jì)看著不大,一雙大長腿明明白白地露著,我心想年輕就是好啊,敢隨便穿也不害涼,我在她這么大的時候也能大冷天穿襯衫出門,現(xiàn)在再也不敢了,不服老真是不行。
走過她身邊時這長腿妹子一把拉住我,“先生,請問你帶手機了嗎?”
“怎么了?”
“我手機關(guān)機了,想打車但是身上沒現(xiàn)金,我已經(jīng)走了好久了,外面太冷,我不想再接著走了……”
妹子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說話時帶著顫音,明顯是在冷風(fēng)里站了太久,都打哆嗦了。
“你要打電話?還是我陪你攔輛車?”
“打電話就好,你能把手機給我嗎?”
“借手機啊?”我遲疑了一下,她不會搶了我手機拔腿就跑吧?“你報給我,我給你撥號!
“先生你行行好,把手機給我吧……”
妹子手腳并用地靠上我左半邊身體,軟和的胸脯貼住我,我對這突如其來的曖昧有些不知所措,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擱,“你別這樣好吧,別這樣啊妹子……”
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觸地聲響起,然后一個利落的巴掌落在了妹子臉上,緊跟著就是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喝:
“滾!”
妹子被整個掀翻在地,我被嚇得渾身一抖。
“阿、阿云?”
4、
真是個尷尬的大型捉奸現(xiàn)場,雖然我發(fā)誓,我的動機從頭到腳都很純潔,對那雙大長腿也一樣。
“也不睜眼看看自己是個什么貨色,敢來搶我男人?”
好霸氣,好威武,老婆大人世界第一厲害,小人甘拜下風(fēng),打擾了,告辭。我做賊心虛想溜,阿云拉住我的手,“跑什么,仔細瞧瞧,看清楚她是什么東西!
我用力揉眼,那妹子趴在地上光著身子,全身上下少說也有十幾個血窟窿,一雙眼里透出無盡的怨毒,正恨恨望著阿云。我邁了半步擋在阿云身前:“看什么看,羨慕我老婆身材好?”
阿云一肘子擊在我腰間,“你在她面前少說兩句!
“新買了糯米?”回去的路上阿云要提我手里的購物袋,我沒讓,聞言點頭道:“是啊,這不是打算炸圓子給安安吃!
“你來?”
“你來吧!
“誰答應(yīng)安安的?”
“……我。”
“誰答應(yīng)的誰做。”
我真誠地望向妻子,“我覺得自己做的真不好吃,比不上你。”
“是我逼著你答應(yīng)安安的?”
我一秒認慫,“我錯了阿云,我來做!
跟阿云沿著路燈慢慢地走,臨到進小區(qū),她忽然輕聲問我:“能不能停下來?”
我沉默了一會,“不能!
阿云發(fā)出極輕緩的一聲嘆息,沒再說話。
回到家里,女兒已經(jīng)睡下了,客廳和玄關(guān)的燈全部開著,亮如白晝。我把糯米洗凈揉入佐料,阿云在一邊垂手看著,問道:“早上媽來送菜了?”
“是!
“她說什么了嗎?”
“沒說什么!
“明天你還要去醫(yī)院?”
“對。”
“我陪你去吧!
我把手上的醬汁米粒沖洗掉,“你別去了,醫(yī)院人多,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嗎!
“那也行,你自己路上多小心。”
“嗯!
阿云在外面奔波一天滿身的困倦疲意,早早洗漱睡下了;我在廚房忙活到將近十一點才把炸糯米圓子要用到的配料準(zhǔn)備齊全,明早下鍋炸一遍就能吃,洗澡出來一看時間正好十二點。
夜已子時。
我將客廳東南角置物臺上所有雜物悉數(shù)撤下,擺上兩盞明燭和三盆瓜果,擱一臺小香爐,點燭熄燈后拈出三枚線香約做一束,擦亮火柴一齊燃著了,插入小香爐中。
一拜敬天地,二拜謝祖上,三拜求鬼神,留住過路魂。
燭火難以將家中的黑暗全部驅(qū)散,在它顧及不到之處,數(shù)不盡的煢煢身影挨挨擠擠,都想來置物臺邊嗅一口煙火氣。我不看、不聞、不聽,屏氣三息,再睜眼時便隱約可見潔白墻壁上燭火映出的種種光影,那個正跪在置物臺前的男人頭肩攏共三盞火,如今只余下兩盞,右肩的幽幽陽火消失無蹤,顯得吊詭無比。
我沉沉吐息,取出香爐那三枚線香吹熄,對著燭火白墻映出的光影將線香探向左肩,嗤一聲輕響,線香平白燃起,頂部更是冒出瑩瑩的藍色火焰,我左肩那盞火轉(zhuǎn)而黯去,只有頭頂那盞還在頑強堅守陣地。
將線香插回香爐,身周不遠處的黑暗里那些看不見的影子發(fā)出凄厲的嚎哭聲和貪婪的吞咽聲,我甚至能聽見涎液滴在地板上的動靜。我知道他們想來卻過不來,兩盞明燭悠悠長長,燭火不滅,他們便不能逾越半步。
線香不緊不慢地燃盡了。那些影子不甘心地退卻,我重新打開電燈、吹熄燭火,把置物臺收拾成平時的樣子,回臥室睡覺去了。
5、
醒來的時候太陽都照屁股了,奇怪,我怎么睡這么死,但身上還是輕飄飄地沒力氣,跟一宿沒睡似的。阿云居然也在睡,我一想也對,今天周六來著,她不用上班,自然可以賴一下床。
“阿云?”我推了她一把,“您受累指導(dǎo)我一下唄,我怕火候把握不住,糯米圓子炸成焦米圓子。”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阿云哼哼唧唧地伸了個懶腰,力氣使得太大,身體攔腰而斷,左邊手臂整個地掉了下來。我不動聲色地翻身下床,走出臥室后虛掩住房門,叮囑客廳里玩鬧的女兒不要打擾到媽媽休息。
炸圓子是個高難度的技術(shù)活,這一點從阿云嫁給我之后就是,相信未來也會一直是,因為我怎么也學(xué)不會。女兒跑進廚房嚷嚷著肚子餓,我說你昨天一天都沒吃飯當(dāng)然餓了,誰叫你不好好吃飯的,女兒委屈地辯解說那些飯菜都不好吃,她就想吃媽媽做的炸圓子。
我被她說得無地自容,爭辯道怎么就不好吃了,我做的菜有那么難吃嗎?
女兒很肯定地點點頭。
這小沒良心的。雖然我也這么認為。
把女兒趕去客廳,我深吸口氣給自己加油鼓勁,旋開煤氣灶,下鍋,開炸。糯米圓子在油鍋中上下翻滾至微微焦黃,我估摸著大概其差不離,再炸下去就糊了,拿笊籬撈出來瀝干裝盤,喊女兒進來嘗味道。
女兒早早地捏著筷子等著了,聽見我喊她開飯顛顛兒地跑過來,用筷子嚓一下扎進圓子里舉起來就吃,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神似閏土抓猹。
好吃嗎,我問女兒。
女兒咔嚓咔嚓嘴里不停,含含糊糊地說好吃,但沒有媽媽做的好吃。
我說這就不錯了,吃人嘴短,不要老扎你老爸的心。
女兒一氣連吃了三四個,終于想起我這個當(dāng)?shù)拿畹浆F(xiàn)在還沒吃上一口,良心發(fā)現(xiàn)挾了個圓子要喂我。我感動地快要哭出聲,奈何沒什么胃口,實在吃不下稍顯油膩的糯米圓子,從昨天夜里那三盆瓜果中隨意取了一個草草洗凈果腹了事。
下午去醫(yī)院開了些助眠的藥物,我感覺這幾天睡眠質(zhì)量奇差無比,再這樣下去臉色一定會難看到?jīng)]法見人。從病房出來,心里沒來由地有些欣快,走到長廊拐角時看見一個小女孩兒在那里愣愣站著,跟女兒有幾分相像,穿了身碎花的小裙子,就是上半身有些太長,走近一看原來是裙子底下沒有小腿,只有半截大腿撐在那里,才顯得比例很奇怪。
“叔叔,你看見我媽媽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
“那么她是不要我了嗎?”
“我不知道!
“叔叔你帶我去找媽媽吧!
我轉(zhuǎn)身,緊緊盯住她:“對不起,我找不到!
小女孩兒半拖半爬著膝行過來,小小的手掌拉住我的衣角,“叔叔……”我退一步,她跟三步;我退兩步,她整個黏上了我。
我嘆了口氣,“你不要跟著。”
閻王易見,小鬼難纏。小女孩不哭也不鬧,就是拉著我的衣角不放手,我被她的身軀墜得寸步難行,直覺腳下陷入泥濘,連氣都有點喘不順了。
“我?guī)筒涣四!蔽铱繅巫∽约,被小女孩拉住的半邊身子幾乎失去知覺!霸琰c投胎,比什么都管用!
小女孩用她那雙空洞的眼凝望著我,慢慢張開嘴,一口森森的小白牙尖銳而鋒利。我慌張到極點反而冷靜下來,拿有知覺的那只手抓住她的頭發(fā)往外拽,小女孩嗚嗚地抽泣著,無助里透著哀怨,真是聞?wù)邆囊娬呗錅I。
“林川?”
我猛一轉(zhuǎn)頭,原來是外科的周醫(yī)生。
周醫(yī)生瞟我一眼,“你在那兒干嘛!
小姑娘尖叫一聲跑得沒影兒了,大概是怕周醫(yī)生,他是拿手術(shù)刀的人,身上殺氣重!拔覜]事啊,走累了歇一會!
“這還沒到探視的點兒呢!
“哦我來開點安眠藥!
“晚上睡不好?”周醫(yī)生走過來仔細看了看我的氣色,“你的臉色……林川,我上回給你介紹那工作室你去聯(lián)系了嗎?”
“這不是……最近比較忙么!蔽也幌敫懻撨@個問題,寒暄幾句就離開了醫(yī)院。
6、
我發(fā)現(xiàn)街上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或者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看到那些玩意兒了。我裝作全然無知一路走過去,盡量不碰到那些東西,但有一些實在是看著跟常人無異,挨挨擠擠間難免有所磕碰,這一碰之下對方立馬就知道不對勁,眼神一掃什么都懂了,呼啦啦涌過來我哪遭得住,當(dāng)即撒腿飛奔。街上其他人大概以為我有什么瘋病紛紛退避,我甚至看到有位大哥舉起手機要報警,嚇得我跑得更快了。
跑到街角實在沒力氣再繼續(xù),突然有人喊我,我打眼一瞧,嘿,熟人。
“陳叔,你怎么在這里?”
陳叔眼神復(fù)雜地望著我,“想見你,于是來找你!
他本事大我是知道的,能算到我這個時候出門很正常。“找我有事?”
“我不是叮囑過你不要隨意出門嗎?”
“但……總要出門啊!蔽液!八缓,開點安眠藥。”
“小林,”他按住我兩肩,一種溫?zé)岬母杏X往我全身發(fā)散開來。“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說好的事,我不會反悔!
“我還是不太放心!闭f著他拿出一條紅繩,動作極快地打了十個結(jié),“你壽火、祿火已失,我用它鎖你三魂七魄,你先戴上,晚上我去一趟你那里,看著點總是好的!
哦,難怪昨晚出門那倆小鬼纏著我要錢要手機的,原來是要取我左肩的祿火。陳叔知道這事后被我的膽大驚呆了,“你失了壽火還敢晚上隨意出門,不要命了?”
我笑了笑,“怎么會!毙南胍灰模鋵嵰簿湍敲椿厥掳。
回到家里,阿云已經(jīng)離開了?赡苁峭胬哿耍畠焊C在沙發(fā)里趴在我給她買的小羊毛絨玩具上睡得正香,我把她輕輕抱起來,女兒小小的、軟軟的,像個布偶娃娃一樣,仿佛磕碰一下就會損毀。她在我懷里換了個姿勢半靠著微微蜷起,我看著她天真無知的睡臉不知不覺間就走了神,等反應(yīng)過來天已經(jīng)黑了。
爸爸。女兒揉揉眼,小手拽著我的衣領(lǐng)。晚上吃什么呀?
把早上的糯米圓子熱一下給你吃好不好?
可是爸爸好像不愛吃……我想吃爸爸做的菜。
我心里頓時一陣欣慰,這丫頭真是沒白疼,知道照顧老爸了。
上廚房炒了兩個菜,中間出了一點小事故,油煙倒灌,導(dǎo)致整個廚房烏煙瘴氣的,熏得我胃口全無;女兒歡天喜地拿筷子吃飯去了,我只能可憐兮兮地就著涼水吃點瓜果,三杯涼水下肚基本就飽了,再想吃點別的也吃不下。
“小林?”
剛吃完飯陳叔就來了。我把女兒趕進臥室,陳叔站在門口眉頭緊鎖,我只好走出門外:“怎么啦?”
陳叔指著門檻一角那個盛著生米、雞蛋和菜刀的瓷碗,“她……沒來過?”
“阿云昨晚回來了!
陳叔一愣,繼而苦笑,“她就沒勸勸你嗎?”
我避而不答:“陳叔快進來吧!
有陳叔在,置物柜布置得很快,他給我的紅繩在我手腕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拴著,雖然我也不懂這玩意兒有什么用。離十一點還早,陳叔便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家常,他是很關(guān)心我的,但我委實沒心思理,因為我知道,很快就要有人上門了。
“小川。”
是母親。
其實我猜到了。
“媽,”我望著門外的母親,“怎么不進來?”
“糊涂東西!”母親指著門口的瓷碗破口大罵,“你弄這個,是想叫我死嗎?”
“媽你說什么呢,這個又不會傷到你!
“你要自己死,不就是要我死嗎?”她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我養(yǎng)你那么大,不是想你去送死!”
“沒有人逼我,媽。”我走到門邊輕輕拭去母親眼角的淚水,“只是我想這么做而已。”
“糊涂東西!”母親哭著打了我一巴掌,我沒什么感覺,實際上我大半個身體都沒什么知覺了,自然不會痛。“你怎么對得起你爸!”
我把母親扶進來,“說什么對得起對不起,都到這個時候了,我怎么能反悔?”
母親還在哭泣,很突然的,有風(fēng)吹過我的身體。我抬起頭,阿云站在門外無聲地望著我,明明還沒有開口,已經(jīng)壓得我不能回應(yīng)。
“林川,”她終于開口,“還要繼續(xù)嗎?”
7、
“為什么你們每個人都在勸我?”我奇怪地看著母親、看著阿云、看著身邊的陳叔,“難道我會不顧一切地去做一件錯事嗎?”
“我沒有勸過你!卑⒃普f,“因為我勸了,你也不會聽!
我笑了一下,“還是你了解我!
阿云靠在門外不說話,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時不時地抹眼淚,陳叔在一邊為難地沉默,我看著置物柜上的香爐發(fā)呆。
爸爸?
吱呀一聲,臥室的門開了。女兒在門縫里怯怯看向外面,問我,爸爸你在跟誰說話呀?
我說沒事,我跟你陳爺爺鬧著玩呢,一會還有重要的話要說,你快回去,別出來了。
女兒卻不聽我的話了,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挪出來,在我面前停下,朝我張開了雙臂。
我嘆了口氣,彎腰抱起她,她小小的身體坐在我的手臂上,眼睛亮亮的,像兩顆紫黑的葡萄,又像兩枚天河中最耀眼的星子。
爸爸。她抱住我的脖子,我好想出去玩呀。
這幾天天氣不好,等過兩天,爸爸再帶你出去玩。
我看見阿云在門外顫抖著雙手捂住嘴,眼淚碎玉珠子一樣落下來。女兒抿著嘴笑了,我想把她送進陳叔懷里,女兒卻緊抓著我的衣袖不愿松手,我一點點掰開她的手指,女兒小嘴一咧,哇一下就哭了。
這小丫頭,我嘆了口氣。安安,你也大了,不要總是哭鼻子,爸爸會擔(dān)心的。
女兒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哽咽著說,我不哭了,爸爸你還要走嗎?
我渾身一僵。
陳叔合上懷表,“小林,十一點了!
原來已是子時。時間不等人。
熄燈,點燭,燃香。有陳叔在,那些黑暗中的影子不敢造次,我安心做完這一切,慢慢拆掉手腕上的紅繩,感覺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仿佛只要陳叔吹一口氣,我就能飛上邈遠的天際。
我回過頭,阿云就站在那里無聲地望著我,接不上的左手手臂被右手虛握著,腰腹處污血一片,正如那天她看我最后一眼,有憾恨,也有眷戀。
“阿云,”我取下頭頂最后那枚福火,“對不起!
“就算你不這樣做,也不用跟我說對不起!卑⒃戚p聲道,“你這樣做了,才真叫對不起!
幽幽藍火搖搖晃晃,我看見白墻上投出的層層光影,黑暗漸漸擴大,似要將我吞沒。女兒忽然驚聲尖叫起來,我已經(jīng)不太能控制住自己失力的身體,勉力回頭去看,三盞陽火分布頭肩將女兒自下而上地拉住,門外一陣?yán)滹L(fēng)平白生起,帶著女兒悠悠遠去。
爸爸!女兒哭著喊我,那種驟襲的撕裂感比即將吞沒我的黑暗還要讓我難以忍受。爸爸,你讓我走吧!
就好像有一個靈魂在來回占據(jù)她的意識,一會兒喊著要走,一會兒又說不想走。我被這股撕裂感拉鋸糾纏得心如刀絞,很想在她離開我之前去牽一牽她的手,腿腳卻不聽使喚了,怎么都站不起來。
安安啊,那是我的安安啊。我很想再抱一抱她,她是那么稚弱可愛,鮮活溫軟,像晨露、像朝霞,像一切一切美好的事物;她想要星星,我一定把星星摘下來送給她,但在我心里,滿天的星星加起來也沒有她萬分之一的美好。
所以,我要讓她活下去。
陳叔打開燈把我扶起來,我緩了緩呼吸:“陳叔,幫我拿下手機可以嗎?”
“要手機干什么?”
我笑笑:“準(zhǔn)備去醫(yī)院啊!
下一秒手機就響了起來。我接起通話,周醫(yī)生在那邊一陣狂喊:“安安醒了!林川!安安。“舶残蚜!”
8、
那天是大年三十,我開車帶著母親、阿云和女兒回老家,輪胎只是輕輕轉(zhuǎn)了個方向,就將我推入了人生中最緊要的一個轉(zhuǎn)折點,F(xiàn)在恍然回想,不由驚覺當(dāng)時的自己正處于一個巨大變故的開端中,只是世上一切驚變的開端都顯得十分尋常,甚至在發(fā)生時都是全無預(yù)兆的,沒有人能預(yù)料到后續(xù)將會如何展開。
我也是一樣。
等再次醒來,我全須全尾地坐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上,身后的病房里躺著我人生中還余下的所有至親愛人。她們現(xiàn)在還有呼吸,只是我不知道她們在醫(yī)生的幫助下還能維持呼吸到幾時,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一秒,就是不可能一輩子。
有沒有人見過大年初一的醫(yī)院是什么模樣?
很幸運,我見過。
我從那些來給病人拜年的家屬身邊走過,從喜氣洋洋的新年氛圍中走過,從誕生新生兒的產(chǎn)房前走過,來到我的母親和妻子身邊,她們再也不會同我說笑了。
我再也吃不到阿云親手做的糯米圓子了。
女兒則靜靜地躺在那里,周醫(yī)生說她目前生命體征平穩(wěn),但呼吸隨時會停,要我做好準(zhǔn)備。我看著女兒仿佛熟睡的小臉,心想,怎么會呢?她不是還好好地躺在這里嗎?她也會像阿云一樣,在未知的某一刻離開我嗎?
她還那么小,還沒有經(jīng)歷過人生的種種美好,就要這樣離開嗎?
我決定救她,無論用什么辦法。
我想辦法找到了族里一個遠親也就是陳叔,他歷來神秘,教我點燈轉(zhuǎn)火之法,可喚女兒游離在外的三魂七魄,只是轉(zhuǎn)火之人三盞魂燈全失定然性命不保,我說不要緊,只要能救女兒,我怎樣都可以。
陳叔說你確定嗎?
我說我確定。
于是在女兒靜養(yǎng)幾日后,我敬香傳火,給她送去了第一盞壽火,先保她性命無虞。陽火離身,陽氣漸衰,我開始能看見已經(jīng)走了的母親與阿云,女兒得了壽火便能在我身邊靈活走動,只是自此陰陽有隔,她看不見母親和阿云,也聽不見她們的說話聲。
我被叮囑不可隨意出門,因為會有無數(shù)的游魂小鬼覬覦我的軀殼。很快我給女兒送去了第二盞祿火,她可以吃常人吃的食物了,我卻再不能碰那些東西,只有拿供給陰魂的瓜果填腹。阿云和母親真實的模樣在我面前顯現(xiàn),不過不要緊,她們血肉模糊的樣子我都見過,現(xiàn)在能再說上話,我心里已經(jīng)是無比的高興了。
第三盞福火送出,沉重的虛弱感襲遍全身,陳叔用紅繩固我魂魄只為讓我撐到去醫(yī)院,我還沒見女兒最后一面,她剛剛睡醒,會不會吵著要見我呢?有沒有奇妙的夢境要與我分享?我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想快點見到她——我怕自己撐不到見她。
“林川!”周醫(yī)生看上去比我還要高興,“你快來!快!安安剛醒!”
“嗯!蔽宜砷_陳叔的胳膊走進病房,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與平常無異。“安安?我家小公主,這么久沒見,有沒有想爸爸?”
“爸爸。”她也很是無力的樣子,是了,這么多天的靜躺,一定還很不習(xí)慣吧!鞍职,我好想出去玩呀。”
我心里忽然一涼。
她……記得這幾天在我身邊的事情。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走到病床邊,她伸手抱住我的脖子,聲音輕得像一陣飄渺煙氣:“爸爸,你別走!
“你讓我走吧。”
我一下說不出話來。把她抱在懷里,我想了想,說:“這幾天天氣不好,等過兩天,爸爸再帶你出去玩!
女兒固執(zhí)地搖頭:“爸爸,我現(xiàn)在就想出去!
她被我關(guān)在家里太多天。我拒絕不了她。
我抱起女兒,一直滿面歡欣的周醫(yī)生神情為之一變:“林川你干什么?!”
“我想帶她去兜風(fēng)!
“你瘋了?!安安需要的是靜養(yǎng)!”
“安安說,她想出去玩!蔽铱粗,“周醫(yī)生,謝謝你這么多天費心照顧她——其實你也很清楚,對吧?”
周醫(yī)生無言以對。我想他大概很清楚安安的狀況,今天能醒來就是個奇跡,只是這個奇跡是否帶著保質(zhì)期,誰都不能預(yù)料得到。
我順利帶著安安上了車,陳叔開車,我現(xiàn)在方向盤是握不穩(wěn)的。女兒乖巧地躺在我懷里,我抱著她,感覺全世界所有的玫瑰花堆在一起都不及她半分可愛喜人。
一路來到市郊,天際一縷毫光熹微。我打開車窗,外面的風(fēng)猶帶著晝夜交替的寒意,想抖開外套擋風(fēng),女兒把小腦袋探出來看向外面,“爸爸,我們下車吧!
“外邊兒冷!
“我想看嘛!
我拗不過她,“那只有一會兒,看見太陽就回來。”
外面果然很冷。陳叔在車?yán)锏任,女兒從座位上忽一下跳進我懷里,墜得我退后一步。她咯咯地笑著:“爸爸,外面真好呀!”
“是啊,外面真好!
我靠著車前蓋緊緊抱住她,天際那一線微光漸亮,在某一個不易察覺的剎那驟然明盛起來,一下刺痛了我的眼。
“安安,你看,日出很美吧?”
沒人接話。四下里,一片死寂。
我不敢低頭,盯著那輪初升的太陽,很輕很慢地作答。
“是啊。很美!
9、
我打開燈,啪嗒,女兒赤著腳在地板上蹦蹦跳跳一通亂踩的聲音猶在耳邊。
我關(guān)上燈,嗒啪,阿云和母親在家中各處忙碌的身影于我眼前歷歷浮現(xiàn)。
灶臺邊還散落著飛濺的、已經(jīng)凝住的油沫醬漬。
我忽然很想吃阿云親手炸的糯米圓子。
——完——
插入書簽
歡迎各位看官評論留言。
如果對文章感興趣,可以去看專欄另一篇《熱雪》,謝謝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