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地坐在銅鏡前，端詳著鏡中的美人兒。她身穿綢緞，頭戴鳳冠，鳳冠上的寶珠璀璨，卻將她壓地直不起腰板。手腕上那通透圓潤的翡翠，仿佛在叫囂它的價值。她漸漸低下頭，鳳冠兩側(cè)的珠簾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然后糾纏在一起。其實(shí)，紅衣與自己不配。

　　陰柔，這個人如其名的姑娘，今日便要出嫁。

　　鄢苒樓，京城達(dá)官貴人們逍遙之地。她在這兒做事。

　　她沒有她們的妖艷，沒有她們的嫵媚，也不如她們的伶俐，她有的，是那份純潔，那份不該不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的東西。端茶送水，是她的活，其余的，她不做，也不會。

　　那一日，京城最年輕的首富炎韻來此。他不為求歡，只為聽歌賞舞。有人說，他是正人君子。也有人說，其實(shí)他戀上了鄢苒樓的歌舞妓：陽歡。不管別人怎么說，最后，他花重金買下了陽歡。從此，他便擁有這世上歌聲最動聽、舞姿最美的女子。但令人詫異的，是三日后，炎韻再次來到鄢苒樓，贖下了陰柔：這個與陽歡截然相反的姑娘。

　　只是一剎那，當(dāng)陰柔將上等的碧螺春輕放在炎韻面前時，他的不經(jīng)意抬頭，四目相接。他那勾魂般的深藍(lán)色眼眸將她勾進(jìn)那無底的深淵。她想移開目光，卻發(fā)覺自己竟開始陷入那無底的深藍(lán)色深淵中；而他已被她漆黑，但帶著光明的雙眼迷住。在這風(fēng)花雪月之地，竟有如此純潔之人。他深吸一口氣，想使自己清醒，聞到的，只是那碧螺春的清香之味。炎韻的嘴角勾起一個漂亮的弧度。

　　“這是你泡的？”他笑道。

　　陰柔怔住了，他的笑容是那般迷人、誘惑。她覺得自己正慢慢往下沉淪，兩片紅暈不知何時已爬上她潔白的臉頰。她趕忙轉(zhuǎn)身離去。

　　在她離去時，炎韻聽到淡淡的一聲“恩�！焙盟朴鹈话爿p柔，觸入他內(nèi)心。于是，在迎娶陽歡的三日后，他只花了五十兩白銀，便將陰柔攏到懷中。

　　五十兩，其實(shí)自己只值五十兩。陰柔看著身上的飾品，每一件，怕都不止五十兩吧。她合上眼，眼前出現(xiàn)的是炎韻那迷人的笑，以及他的眼眸。她的心跳，加速。

　　“陰柔，好了沒有？快點(diǎn)！”之后，便是老鴇的嗔罵聲。

　　她輕輕起身，那艷美的紅色長長地拖在身后，艷美地觸目。然后，一襲紅衣的她悄然離開閣樓，宛若她從未在那生存過。披在她身上那紅色的熱情與她的平靜極不協(xié)調(diào)。真的，紅色與她不配。

　　夜幕悄然降臨，但炎府的張燈結(jié)彩照亮了半邊天。府內(nèi)與三日前一樣，熱鬧非凡。陰柔頭蓋紅綢，靜靜地端坐在屋內(nèi)，但心，并不如止水。她不知她坐在那多久了，只依稀記得有人將她的蓋頭掀起，并輕輕吻了她，那種蜻蜓點(diǎn)水似的的親吻。而等她醒來時，侍女已站在一旁了。

　　“……他呢？”陰柔輕聲問道。

　　“回九姨太的話，少爺去辦事了�！笔膛Υ稹�

　　“……你是……”陰柔微微歪頭，眼中盡是迷惘。

　　“是少爺派我來服侍您的�！笔膛琅f笑著，“以后您就是我的小姐了。”

　　“恩……”低頭，然后她就看見被下的一小片殷紅，臉立刻紅了，“這……”侍女笑而不答。

　　陰柔換下那觸目的紅衣，換上了素色的白裙，群擺上綴著幾朵淡黃的雛菊。與她十分相稱。而那象征著喜慶、熱鬧的紅嫁衣被孤獨(dú)地鎖在衣柜中。出了屋正好與陽歡相見。她依舊是那般美麗、那般動人。卻好似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姐姐……”陰柔低聲叫著。

　　陽歡白了她一眼，從她身邊筆直走過，那般高傲，以至在與她擦肩時從鼻中發(fā)出的聲音，都是那么的不屑。

　　“只不過是五十兩買來的，有什么好得意！您說是吧，小姐！”在她們拐彎時，陰柔聽到陽歡的侍女那輕蔑的嘲笑。

　　五十兩。這個數(shù)字沖擊著她的鼓膜，使她有種快要暈倒的感覺。

　　“九……小姐，您沒事吧？”侍女及時地扶住了她，但侍女已出口的稱謂提醒了她。自己還只是個“九姨太”，是個小妾。從來，她都不該妄想什么。

　　再次見到炎韻時，已是次日傍晚。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女子們一擁而上。而陰柔，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從他的眼中，望見了厭惡。

　　當(dāng)他坐下，她們詢問他想要什么時，她端上一杯碧螺春。即刻，碧螺春的清香飄遍屋內(nèi)。

　　“提神。”她笑著說。

　　“……謝謝。”他冷冷地答，并沒有給予她笑容。好象，那日的笑容是幻影。

　　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被利器割開的痕跡，她輕皺眉。發(fā)生了什么？

　　當(dāng)晚，炎韻與她共眠。他那修長的手拂過她那烏黑的長發(fā)，附在她耳邊輕語：“知道嗎，你太純潔了，純潔的以至于我竟不敢碰你�！�

　　陰柔的雙眼圓睜。她怔住了，然后自嘲。其實(shí)是自己低下地讓他不想碰吧。“那床上的血……是你割破手指留下的嗎？”

　　“聰明�！闭Z畢，他便躺下，留下她久久不能入眠。

　　粗略數(shù)來，陰柔嫁入炎府近一年了。因她的品性，與其他幾位女子相處得融洽，有時還會與她們一同刺繡。惟獨(dú)陽歡，她那不屑的神情始終未能改變。

　　而在這短短的一年時間里，炎府出了怪事：幾乎每兩個月，府中的女子便會無故失蹤，先是二姨太，接著是三姨太、四姨太……人心惶惶。一年中已失蹤六位女子了，接下來，極有可能是八姨太——陽歡。而炎韻卻沒有什么動靜，只是一邊囑咐家丁保護(hù)陽歡，另一邊，再娶別的女子。

　　陰柔每每路過祭堂時，瞧見里面眾多的牌位以及上面那寫熟悉的名字，她的心會一陣黯然，然后成心祭拜。但惟獨(dú)一個牌位被擺在正中，上面的名字已模糊不清，但那牌位仍被打掃的干干凈凈。

　　又是兩個月過去了，陰柔知道，近日，定又會出現(xiàn)怪事。對于陽歡的態(tài)度，她只是無奈，但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一日，陰柔散步至炎府一僻靜花園處，無意聽到了談話。

　　“陽歡�！笔茄醉嵉穆曇�，依舊冰冷。

　　“夫君，您找我有何事？”陽歡用柔柔的聲音喚著。那音，好象要將人的骨子給酥軟。

　　“府上發(fā)生的事，怕嗎？”

　　“不怕，有夫君在我變不怕�！标枤g好似幸福。

　　“恩，那便隨我來�！闭Z畢，炎韻帶著陽歡從后門離開炎府。陰柔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風(fēng)狂吼著，像要用它凜冽的手臂將陽歡那柔嫩的皮膚撕開。

　　他們站在懸崖邊上，被山包圍著，而山在云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仙境。陽歡害怕，但喜悅已占據(jù)恐懼。她張開她的雙臂，閉上雙眼，盡情享受著來自風(fēng)的壓力。

　　“好刺激！”陽歡大喊，然后是咯咯地笑聲。從山中也傳來她的話語：“好……刺……激……”帶著些顫音。“夫君是怎么找到這兒的？”陽歡問坐在地上的炎韻。但他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遠(yuǎn)方。

　　許久的沉寂，只有風(fēng)刮過的聲音。炎韻站起身，雙眸仍注視著遠(yuǎn)方，“陽歡，你真的很美，不僅在舞姿和歌聲上……”陽歡不知他為何要夸她，但心中還是蕩起幸福的波瀾，“但你知道嗎，什么時候的你才是最美的？”

　　陽歡看著炎韻，看著他的嘴角上揚(yáng)，心中一陣悸動。他從未對任何人笑過，至少沒有對她笑過。她不知道，他笑的樣子是如此的俊美，那個笑，好象把她的靈魂勾走了。就那樣，陽歡就那樣直直地盯著他，然后他的手推上陽歡那纖細(xì)的腰，將她推向懸崖。她就像是斷翅的蝴蝶，又像是失去靈魂的空殼，無法動彈，任憑身體往下墜。

　　“啊——————————”陽歡凄慘地叫聲是那么尖銳，仿佛要將天際劃破。

　　炎韻就這樣看著她墜落、掙扎、發(fā)出慘叫。一切，竟讓他覺得舒心。他閉上眼，去回憶她的叫聲，好似在享受，一刻鐘后，他離開了這個駭人的地方。

　　陰柔覺得自己要癱軟了，她無法相信剛才的事情，她以為她在做夢，但風(fēng)拍擊著她的痛苦，讓她感到真實(shí)。陰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踱到懸崖邊，小心望下瞧，便覺得雙腳發(fā)軟，癱倒在地上。陽歡那尖銳的慘叫聲刺激著她的耳膜。陰柔像發(fā)瘋似的逃離這里。

　　她知道，無論如何，下一個“失蹤”的人定是自己！死亡，將不可避免地到來。陰柔想逃，但能逃到哪？嫣苒樓？老鴇不會再用她了；回家？自己早已是不被需要的人……那么，還能去哪呢？已經(jīng)愛上他了，就隨他去吧……

　　但她錯了。兩個月后，敵國的大軍終于攻開京城的大門，戰(zhàn)爭已經(jīng)到來。京城里雞飛狗跳，眾人恐慌。炎府中，只有陰柔靜靜地坐在屋內(nèi)，聽著外面的喧嘩，看著放在膝蓋上的那件紅嫁衣——衣柜不知什么時候被打開了。她身旁放著包裹，里面沒有金銀珠寶，沒有綾羅綢緞。有的，只是幾件便衣和一些干糧。

　　盤算著時間，陰柔輕嘆：他不會來了，他已和別的女子逃命去了，然后感覺心的位置很痛，原來，自己真的愛上了他……欲開門，門卻自開，本以為已離開的炎韻竟站在門口。他猶豫了一下，別過頭，卻向她伸出了手。夕陽的余輝打在他的身上，光彩地刺目。她怔了怔，微笑著接過他的手。此刻，溫暖襲上心頭。

　　全國都在爭戰(zhàn)，他們四處逃亡，時不時會聽到一些來自四處的消息，也有京城的。如嫣苒樓被毀、炎府被燒等等。但震驚最大的，還是皇帝駕崩。她嘆息：國亡了。

　　今晚，他們寄宿在一間破廟里。炎韻躺在陰柔的大腿上入夢，卻不時發(fā)出咳嗽。她知道，多月的奔波使他染上風(fēng)寒，命不久矣。陰柔輕撫平他糾結(jié)在一起的眉頭，嘆息。他多久沒笑了呢？多久沒快樂過了呢？那日的笑容宛若只是幻影，卻纏著她脫不去身。她記得的快樂，只有在陽歡墜入懸崖時……那尖銳的慘叫聲再次沖擊著她。陰柔閉上眼，淚流下。

　　陰柔攙扶著炎韻來到懸崖邊，他甚是詫異，“來這……咳咳……做什么……”懸崖里那瘋狂的風(fēng)仿佛快把病弱的他吹倒。

　　“公子……快樂嗎？”陰柔問道。

　　“不！”他皺起眉。自己已不記得與她說過多少次，稱自己為“夫君”。但陰柔總是低下頭，害羞地?fù)u搖頭，繼續(xù)固執(zhí)地喊著“公子”�！澳恪吹搅�？”

　　“恩……抱歉，公子……”她低下頭，像做錯事的孩子揉著衣服。但真正做錯的，是他！

　　“那為何還跟著我？”

　　陰柔的臉突然發(fā)燙，她小聲地說：“因?yàn)椤摇覑酃印?br>
　　愛？多么可笑的字眼！他嘲笑：“知道嗎？我唯一愛的人是被我親手害死的……在這懸崖邊！那時，我哭了……我就發(fā)誓，我再也不會愛別人！”過份激動的情緒使他一陣猛咳。那蒼白的臉上，帶著病態(tài)的紅暈。

　　陰柔輕拍他背。原來，他沒有愛上過別人，那年舊的牌位是那位不知名的女子的，他還愛著她，而自己，只是“別人”，沒有被他愛上的……別人……

　　“公子想要快樂嗎？”陰柔反問，望著他的眼眸中，帶著無比的溫柔。

　　想……炎韻微微點(diǎn)頭。但這樣的他，這樣污穢的自己配得上幸福、快樂嗎？真正的快樂，從他親手毀掉所愛之人開始，就與他隔絕了，眼淚和笑容都不再為誰而出現(xiàn)了。自己的愛是詛咒，所以與其害死她們，不如親手毀了她們！在毀滅她們的瞬間，才能得到所謂的“快樂”。但自己的痛苦，有誰知道呢？

　　“公子……”陰柔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心沒來由地發(fā)痛。

　　陰柔突然像著了魔般身不由己，做出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做的舉動：她踮起角，閉上眼，將她那紅潤的朱唇貼上他干裂的嘴唇。炎韻有些發(fā)愣，他就這樣地凝視著她，她的睫毛在微微顫動，臉盤上浮著潮紅。

　　而當(dāng)他想回應(yīng)時，陰柔卻輕輕推開他，笑道：“愿您快樂，夫君。”炎韻愣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陰柔這般稱呼他，這陌生又熟悉的稱呼從她口中說出，竟這般動聽！

　　陰柔微笑著，眺望遠(yuǎn)方，遠(yuǎn)方云霧繚繞。爾后她輕輕地向前方跳去。下方，是萬丈懸崖！

　　她破碎的衣裙被風(fēng)吹起，她宛若在飛翔。風(fēng)將她的裙擺割破，撕開裙擺上的點(diǎn)點(diǎn)雛菊。衣裙的碎片紛飛。

　　他想拉住她，卻發(fā)覺自己僵住了，被陰柔那臨別的吻固定住了，好似哪個吻是邪術(shù)般。炎韻仿佛看到陰柔如蝴蝶一般，飛舞，飛舞，然后墜落。他笑了，他聞到碧螺春的清香。

　　陰柔像是折翅的蝴蝶，直直地而又緩慢地向懸崖墜落。但她不后悔，因?yàn)樗娏四莻�久違的笑靨，如同那天一樣，勾起的漂亮弧度，將她深深迷戀住�？墒恰瓰槭裁催@笑容帶著痛苦和悲傷？陰柔輕輕翻一個身，羽毛般在空中飄落。那一刻，她看見透明的液體滑過他俊美的笑靨。

　　下雨……了么？她不知道。因?yàn)樗菋尚〉纳碥|隱沒在無底的深淵中。只是，這次，她再也爬不動了。

　　但他知道，天空仍然晴朗，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她的話語在耳邊浮現(xiàn)：

　　愿您快樂，夫君……

　　那透明的液體，是愛凝結(jié)成的淚……

　　愛在墜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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