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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天,是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
早春時分的白玉蘭花那時已經(jīng)開敗了,米白的瓣尾透出暗黃的底色,墨綠的鋸葉剛有了些蔥郁的意思,正在晚間暖風(fēng)里瑟瑟。
若不是那奶白的玉蘭花一同在風(fēng)里不勝嬌柔地擺動,是斷不會顯出這弱柳扶風(fēng)的姿態(tài)來。
就好像在別個城市的潘汀。
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她總是穿一雙厚底的工裝靴,在瓷面地板上的時候總是鈍鈍地響,黑色的褲子和風(fēng)衣尾巴帶飛起來,短發(fā)齊肩,發(fā)尾也修剪得干凈利落?赡贪椎哪樕蠀s泛著新生的紅暈,眼睛里透著春天醺著的光。
見到她那天我剛在學(xué)校里的情人坡旁邊看到了一棵花葉同株的玉蘭樹,樹腰上系了它的銘牌,深山含笑。
三年前她走的時候說會常寫信回來,我卻是沒怎么收到,連上她不時發(fā)回的明信片,滿打滿算也不過七封,這其中算是指明給我的更是不過一封罷了。
對她來說這許是多的,于我則不然。
我總想著,如果那印著白雪皚皚的山峰的明信片也有我一份的話,那就更好了。
南方的冬天少雪而多雨,綿綿迭迭的竟是要春日里才能停歇,然不過多久便又是黃梅雨季。
潘汀來信上說,北方的天總是碧藍,雨也下不幾多,卻是又帶了風(fēng)沙滿路,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我想到那青空下的潘汀,哪會有什么不好的。
明明是晚上七點半的火車,我卻在日頭未落的時候就已經(jīng)等在了候車室。小城的火車站人也稀朗,即便長椅一邊的人換了又換,直至夜色從東邊傾覆下來,候車室也得了片刻靜謐。
晚飯沒有吃,也不覺得餓,只是有些胃疼,但也無傷大雅。
想給潘汀去個電話,卻想起她的飯點總比別人晚上個把小時,候車室的公共電話亭也前排著長隊,便只能作罷。
登上綠皮車的時候,月亮正在深藍天空當(dāng)中明著,群星淹沒在了天幕里,一輪圓月在春風(fēng)里獨自輝照。
到潘汀所在的北方城市,綠皮車要隆隆開上整夜,我坐在硬殼椅子上,抬頭看窗外的月亮。
火車駛?cè)虢纪鈺缫埃炜兆兊糜葹榈桶,月亮卻不見下墜,仍在高空懸著。
車廂里的日光燈晃眼,從玻璃上映出左側(cè)幢幢人影,正在隨著車身的節(jié)奏抖動。
對座是一個穿花夾克的大媽,帶著濃厚的北方口音,問我要往哪里去。
我報了地名,她便恍然似的點頭,伴隨著發(fā)出拖長的嘆聲,像是大徹大悟的樣子。
我不是很能理解她,不過是講個地名,怎么就像是感悟了人生似的。
那去那兒是干什么去。
她又問我,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想,我是去找潘汀的。那除此之外呢,我還沒有想好。那要怎么和這個大媽說呢,她也并不曉得潘汀呀。于是我只能說,我去找潘汀去。
大媽是的確不曉得潘汀的,怕是連同名同姓的人身邊也未曾有一個,眼下便也一時憋不出只言片語,支吾了一會也就作了罷,不再問我多余的東西,和過道另一邊的男人攀談起來。
轉(zhuǎn)頭看著窗外曠野,火車正追趕著當(dāng)空明月,未接近分毫。
我想起第一次坐火車,是和潘汀一起。
家鄉(xiāng)小城的外城環(huán)線,會穿過一片密林。春天的時候會有橘色的凌霄花,攀附在樹的高枝里,在一片繁葉里探出臉來,裝作和那高木是一體的樣子。
潘汀帶我去坐繞城環(huán)線,說是去約會。那時春光正盛,暖光從枝葉間漏進來,被車窗虛化后,淙淙淌過她的臉上。我那時仍是懵懵懂懂的,還問她,兩個女孩子怎么叫約會呢。她聽了大笑起來,說兩個女孩子這樣也是叫約會的。我沒有做聲,只把她這句話記了下來。
兩個女孩子也叫約會的。
我第一次約會是和潘汀。
而火車的隆隆聲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大的綠皮車,還是繞城的小紅車。
到了后半夜,身邊的人聲漸漸消減下去,月亮也不知什么時候被甩在了車身后。車尾的軌道向群山萬壑延綿過去,追逐著遠處的月亮。
我靠著桌板閉眼歇息,睜眼便是天亮。
列車前端剛過了隧道,車廂便只亮了一半。我這邊已是大亮了,車廂后部的乘客還在黑暗里酣睡。對座的大媽也在熹光里睡著,花夾克披蓋在身上,頭靠在椅背上,毫無防備的樣子。
我突然想起我昨天和她講的話,我是去找潘汀的。
現(xiàn)在想想,這話里是帶著實打?qū)嵉撵乓馕丁?br> 我想我對自己可以去找潘汀這件事,是很自豪的,畢竟我有資格去找她。
決定出發(fā)去找她的那天,剛買到了票便給她去了電話,告訴她我過些天要去找她。電話那頭的潘汀聲音比以往低了許多,我以為她是病了,便急著問,她卻說是天色尚早,她那邊的日頭還未出,天際才剛翻出魚肚白來。
我看了小賣部里墻上的壁掛鐘,時針剛剛翻過六去,一絲金光正從窗縫里透出來,橫在指針上邊。
慌忙和她道了歉,她也不曾責(zé)怪我,只說是要再去睡個回籠覺便掛了電話。
嘟嘟的忙音從聽筒里傳過來,我卻長久沒有放下電話。
把硬幣放在柜臺上,看店的老大爺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打起了盹。
上了年紀的人睡覺都是這樣的嗎,我想,完全放松的樣子。
火車緩緩駛?cè)氤菂^(qū),車廂里又嘈雜起來。
從座位上方拿了包,并不鼓囊,不過帶了衣衫三兩件而已。
我會在這邊待多久呢,我也不知道。
想來的時候就來了,沒有思考太多,也沒有做什么充足的準備,就這樣過來了另外一個城市。
北方的城市。
從我南方的家鄉(xiāng),只身來了。
和三年前的潘汀一樣。
潘汀為什么要獨自來這里呢;叵肫饋硭坪跏窃谧非笫裁,是個男孩子,又或許是其他什么。
九月中旬她拖著大行李箱獨自去了車站。那是一個初秋的早上,她家門前的枇杷樹也亭亭,我一如往常去找她,卻被告知她已去了車站。
回家從門口拖出了有些銹的自行車,疾奔去了車站,在她要登車前趕到了。
記得給我電話寫信。
我站在人群里朝她喊。
好,我會常寫信給你的。
她這樣回我,然后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她后來的確給我寫了一封信,我很滿足。但我沒有收到明信片。
信里說那邊是個大城市,有許多的機會,出人頭地或是什么的,可能性是無限的。還模糊地提到了一個男孩子,我沒有過多地在意。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我去信時這樣問她,她沒有回復(fù)我。
你什么時候回去呢?
于是我這次見到她便這樣問了,想要個答案。
我不回去了。
潘汀這樣告訴我,我也并不意外,我覺得漂泊這件事浪漫的很,和她也很是相配。
她那時候坐在客廳中央的麻布沙發(fā)上,沙發(fā)是沉悶的灰,上面鋪了一條花色的棉布防塵,卻是顯得她遺世獨立。
你這樣很好看。我這樣告訴她。
她顯得有些詫異,摸了一把蓬亂的頭發(fā),笑了一下。
我說真的。我怕她不信我,又重復(fù)了一遍。
我知道你肯定是講真話的,薛芷。
她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即刻在沙發(fā)上坐直了身體。
你從來不騙我的,你和別人不一樣。
潘汀看著我的眼睛說著,卻不像在對我說話。
里屋的房門突然打開,走出來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孩,朝我們這邊瞧了幾眼,走進了浴室。
我一時有些愣怔,轉(zhuǎn)頭去問詢地看潘汀。
你要不要喝點什么,果汁?
她不再看我,甚至有些逃避我的眼睛。
我沒有回答她,握住了她的手。
那就果汁吧,我去給你倒。
她拂開我的手,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廚房里傳來了一會乒鈴乓啷的聲音,沒一會就停了,卻不見潘汀出來。
只等到了先前的男孩。
套了件T恤,帶著剛洗澡后的水汽坐在先前潘汀的位置。
汀汀的朋友嗎?他問我。
我不想回答。不知道是在拒絕什么。
我問你話呢,說話呀。
他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不客氣。
你一直都這樣和別人講話嗎?我回問他。
你以前見過我嗎?認識我嗎?嘁。
他向后靠在沙發(fā)上,像個痞子。我看著他這樣想。
從來沒見過你,更沒見過你這樣的。
看著他我便沒來由的氣惱,起身朝廚房去尋潘汀。
廚房里的聲音歇了很久,我去的時候便見她撐在料理臺上。
我把放在旁邊的果汁拿起來,剛從冰箱里拿出來,便在臺上留下了一圈水印。
他有和你說什么嗎?她突然開口問我。
誰?我問。
我男朋友。
潘汀沒有抬頭,換了個姿勢撐著。
我沒有回答她,端著果汁出去了。
出去的時候沙發(fā)上已經(jīng)沒了那個男孩的身影,門口鞋柜旁孤零零地擺著一雙棉拖。我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喝著果汁,盯著對面電視柜腳有些裂縫的墻體。
潘汀總也不出來,我高聲喊了她一聲汀汀。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叫她,應(yīng)該是為了發(fā)泄這沒有立場的煩悶。
她總算是從廚房里沖了出來,帶了一身的怒氣,卻在見到我的時候泄了下來。
你今晚住哪里。她只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我直直地看她,姿態(tài)有點得寸進尺。
她一時語塞,囁嚅著沒有回答。
良久,她嘆了口氣。
那就住我這里吧。
我努了努嘴,掩飾掉臉上的笑意,緊緊捏著手里的杯子。
好。我只這樣說。
那個男孩子后半夜才回來,潘汀彼時正在我旁邊熟睡,有些輕微的打鼾。
他開了一條門縫探頭看了一眼,沒做什么,關(guān)門走了。
他應(yīng)該是要睡沙發(fā)吧,但我也不是很在意。潘汀身邊的男生都是來了又走的,不會長久。
潘汀十七歲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是高年級的學(xué)長,一個個子很高的男孩,需要仰起脖子才能望見的高。潘汀只算做是不高不矮,在他旁邊卻顯得小鳥依人。
她有一日突然告訴我她要出門約會去,那天便不能陪我玩了。她的話從我耳朵里穿了出去,只在腦內(nèi)停留了一瞬,我只能記得我和她的那次約會。
我后來在街上遇到了他們,一條幽深的小巷子里,盡頭的雜物堆旁邊,是他們偎依在一起的身影。
我那時明白了約會到底該是什么樣的。
我后來問潘汀,愿意和我約會去嗎。她說好,卻沒有偎依在我懷里。
但那個男孩子不過月余就沒再出現(xiàn)過,再見他是在街上的網(wǎng)吧門口,拿著身份證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看得我厭煩。
我想現(xiàn)在的這個男孩子應(yīng)該也是一樣的。
這座北方城市的夜晚沒有星星,不似我們南方的家鄉(xiāng)。星河被工業(yè)化的迷霧填埋,只剩霓虹折射的彩色光線,權(quán)當(dāng)是用來祭奠黑夜。
潘汀租住的房子在一片林立的樓中,土黃的外胚暴露在風(fēng)沙里,現(xiàn)出隱約邊緣線,偶爾被融化在沙海。
在這里我沒辦法給潘汀指點獵戶座的銀腰帶,這讓我覺得有些遺憾。
我的心跳聲沉在她的呼吸里,漸漸以同一頻率前進。她的眼睛被眼瞼睫毛覆蓋,是距離我最近的星。
我和她離得很近,近到我?guī)缀蹩梢越邮艽笏捏w溫。
被子里烘著熱氣,睡衣卷到了腰際,我把手輕輕搭在了潘汀的腰上。
后半夜才睡著,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外面云絮田田,搓綿扯絮一般。
要下雨了。
潘汀撐靠在床上,微微下陷,說著。
我把手偷偷縮回來,她半倚著瞧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她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沉默了一會醒覺,然后便站起身往外面走去。
你去哪里?
我問她,聲音輕輕的,像犯了錯誤。
洗漱,你要再睡會嗎。
她開了門,從門框后側(cè)頭看我。
我搖了搖頭,見她不走,忙起身下床。
我和你一起。
好。她笑著點了頭。
右手臂貼著她的,帶點春日早晨的寒涼。
出了客廳也沒有看到那個男孩的身影,門口一雙棉拖擺在鞋架上,我略看了一眼,跟著潘汀進了浴室。
我是不知道她早上要洗澡的,眼下她隔著一張透光的浴簾,水聲給她清越的聲音鋪了底,她正在和我說話。
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可以從浴簾上看見她起伏的曲線和揚起的側(cè)臉,我撐著洗手臺的手微微顫抖,用手抹了一把鏡子上的水汽,我看見了我通紅的臉。
我洗完了你洗嗎?
潘汀的聲音從右側(cè)清晰地傳過來,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對上了她濕漉漉的眼睛。
她的頭發(fā)濕著,水珠從她的額心沿著臉側(cè)滑落下來,滴在她膩滑的前胸,流入了浴簾后的身體。
耳邊的水聲突然變得很遠,我?guī)缀踅咏敗?br> 我機械地點點頭,潘汀把浴簾放了下來。
我有些不動聲色的失望。
我好了。
她那邊水聲停了,我偷偷斜眼看過去,浴簾上映出她擦拭身體的形容。
漱了漱口,把水吐掉,我扯過毛巾準備擦臉,又停了下來。
這里就一條毛巾啊。
潘汀從簾后探出腦袋,看著我手上的毛巾。
這塊是我的。
我沒再多問,用它擦了臉。
潘汀裹了浴巾出來,擠了牙膏在手指上,另一只手攥著浴巾邊角。
怎么不用牙刷?
嫌棄我嗎?
第二句話我沒有問出來,我害怕。
她扭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講話。
我沒再堅持問她,進到浴簾后面準備洗澡。
潘汀突然把頭探進來,我的衣服解了一半,一時愣在那里,不知該作何動作。
怕你嫌棄我。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伸手到我的衣服里胡亂抓了幾把。
長大了。
我霎時間臉上冒起熱氣,我知道我此時的臉定是比方才還要紅上幾分,一把把衣服裹緊,伸手輕輕推了她一下。
不敢推重了,怕她誤會我嫌棄她。
她笑著往后退了一步,打開門去了客廳。
嗡嗡的吹風(fēng)機的聲音從外間傳進來,我隨便沖洗了一會,穿了衣服出去。
沙發(fā)上的花布平整,茶幾上的煙灰缸里積了一攤黑黃的煙水。
我站在潘汀旁邊,靜靜看她吹風(fēng)。
她烏黑的頭發(fā)泛著年輕溫潤的光,奶白的小臉仍帶著少年時的粉暈,她轉(zhuǎn)眼看我,又轉(zhuǎn)頭過去,抖了抖發(fā)根。
她背后的景色卡進了窗框,天空開始露出縱橫的藍色,不見雨水。
在潘汀家待了一周有余,沒再見過那個男孩。白天的時候潘汀要外出工作,她并不和我講詳細做什么,我也沒再問,我只是在想,她會不會在外面和那個男孩見面。
這是我為數(shù)不多想起那個男孩子的時候。
他的臉在我腦海里很是模糊,印象深刻的只有他痞里痞氣的樣子,他高矮胖瘦我也記不清,在我這里變作虛虛一團。
那天他卻和潘汀一起回到了這里,我有些生氣,沒看他們,掉頭進了臥室。
我躺在床上,聽門外響動,防盜門哐地響了。
那個男孩子走了。
我這樣想著,起身小跑去開了臥室門。
這么討厭我嗎?
開門卻見到那個男孩子獨自站在客廳,兩指間夾著一只長煙,轉(zhuǎn)頭問我。
你喜歡汀汀嗎?
他走近了幾步,站在了臥室門前和我正對。
我沒有回答,只是瞪著他。
你喜歡潘汀。
一句陳述句。
他看起來很是傲慢的樣子,挺直了背輕蔑地看我,一邊嘴角揚起來,把煙放在嘴邊吸了一口,然后微微彎下了腰,朝我臉上呼出了輕煙。
我朝后退了半步,掩嘴咳了兩聲。
他笑了起來,刺耳得很,卻很是舒心的樣子。
我氣急敗壞,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推得他后退了兩步,甩上了門。
神經(jīng)病。
我聽見他從門外傳進來的咒罵。
深呼吸了幾下,卻更加生氣,反手拿起枕頭朝門背狠狠摔了過去。
無論是碰撞還是掉落都無聲無息。
我卻不再生氣,走過去撿起枕頭拍去了灰塵,仍放回它原來的位置。
嘆了口氣,有一點點想哭。
但只是一點點而已。
潘汀過了個把鐘頭才回來,聽見她進了廚房又出來,過來敲了敲房門。
出來吃飯吧,我?guī)Я孙埐嘶貋怼?br> 我站在門背后,和她不過幾十公分的距離,卻見不著她,只能聽見她的聲音。
我此刻只覺得人生無望,于是也不開門,也不回話。
薛芷,出來吃飯了。
她又叫了我一聲。
知道了。
我在門里應(yīng)了一聲,卻不準備出去。
薛芷?
傳來一聲男聲。
煩人。
我在心里唾了一聲,打開門出去徑直走到餐廳坐著。
客廳里鬧了兩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探身出去想看,卻被厚堆的雜物擋住了視線。
從雜物后面走出一個人影,卻不是潘汀,我有些泄氣,皺眉趴在桌上。
他抽出對面的椅子坐下,抽了本雜志看著,不說話。
潘汀端著熱過的菜進了廚房,坐在了我旁邊。
菜不好吃,對面的男孩吃得津津有味,我沒法控制自己,沉默地翻了個白眼,被他捕捉到。
他看著我勾嘴笑,伸出手抹掉了潘汀臉上粘的湯汁,擦在了衣服上,朝我挑了挑眉。
我氣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卻看見桌下他們交纏在一起的雙腿。
我卻并不覺得氣憤,只是有些難過。
午后有些懨懨,我坐在沙發(fā)上小憩,他們兩人在廚房洗碗。
碗筷碰撞聲不一會停了,潘汀躡手躡腳出來,叫了我?guī)茁暎覜]有應(yīng)她。
睡著了?
男聲沒有壓低,甚至有些響得過分。
睡著了。我聽見潘汀壓低的聲線,然后便是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臥室的門開了又關(guān),咔嗒一聲落了鎖。
眼角沁出一滴淚來,我緩緩坐直了身體,起身在臥室門口站定。
房門并不十分隔音。
我重新半躺在沙發(fā)上,閉眼假寐。
痛苦。
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這種感受,以往我總是在逃避,不過是掩耳盜鈴。
潘汀她,好像和我并不一樣。
像是塵埋的墓碑,被擦拭一新擺到我面前,強硬地撐開我的心與眼,把字句一點點塞進我的腦子里。
我此刻突然明白了青春期的時候,那些暗戀的幻影被戳破的孩子們,心情是如何的苦澀。
可我能怎么辦呢?我躺倒在那里,輕緩地吐納呼吸。
我突然想起過去上學(xué)時的同桌,草稿紙上寫滿了前座男生的名字,上課時總是撐著臉出神地看著那個男生的后腦勺。春日時分玉蘭花搖曳在窗外,在她臉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覆上墨染,我便轉(zhuǎn)頭去瞧那溫柔似水的白玉蘭花。
后來的日子里也沒見他們有什么進展,我現(xiàn)在莫名想到一個詞去形容這件事。
坐以待斃。
我猛地坐起來,沖過去瘋狂地敲打著臥室門。
你他媽給老子安靜點,少在那邊發(fā)瘋!
男生暴怒的聲音從門內(nèi)傳出來,我停了下來,指甲摳進木制的門板里。
緊緊地咬著后槽牙,我憋住了想說的話。
他們在門內(nèi)沒待多久,十分鐘不到就整理好出來客廳里。我朝他們看過去,潘汀沒敢對著我的眼睛,別扭地歪過頭。那個男生,憤怒的樣子擺在臉上,劈頭蓋臉就朝著我一頓臭罵,臟字連篇。
你不就是想看我這樣嗎?
我抬頭盯著他,挺直了腰背。
他嗤笑了一聲,沒有接我的話,甩手出門了。
室內(nèi)霎時變得靜默異常。
浴室的門沒有關(guān),水聲滴滴答答一陣陣傳過來,潘汀坐在不遠處的餐桌椅子上,撐著額頭不說話。
我今天睡沙發(fā)。
潘汀詫異地轉(zhuǎn)過頭看我,卻一眼就又飛快地轉(zhuǎn)了回去,沉默地點點頭。
她縮在手臂圈出來的陰影里,點頭的幅度小的嚇人,肩膀聳起來,像是一只脆弱的燕子。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會,眼淚漸漸盈滿眼眶。我從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一聲,墜入空氣里卻分辨不出詞句。
我在沙發(fā)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我原以為我會睡不著,但事與愿違。早起的潘汀何時出門的,我也完全不清楚。
醒來的時候可以從廚房的窗戶里看見金色的太陽,支撐在高樓的上方,浮在鮮能見到的淺藍色天空里。晨霧如紗披在泥白的高樓上,暈出一層淺金色的毛邊。
窗角可以看見嫩綠的葉子微微抖動,那是可以見著的春風(fēng)。
一天的時間從風(fēng)里溜出去,時快時慢,時遠時近。
樹頂似乎比早晨高出來一截,黑色的影子攤在紫色的夜空。
關(guān)門的聲音嘭的一聲,樹影一陣晃動,黑色的鳥撲棱著飛上了遠空。
背對著大門,沒有聽見腳步聲,我垂下眼睛,等著身后的人出聲。
沒有等到。
我松了一口氣。原來是潘汀回來了,我還以為是那個男生,緊張得很。
沒有和潘汀見上面,我又在沙發(fā)上度過了一個夜晚。
隔天晚上在郵箱里找到了一封來自家鄉(xiāng)的信,媽媽在信里催我快些回去,她雖然并不寂寞,卻仍時不時想起我,順便帶潘汀一聲好,如果她能一道回去那就更好了。
我捏著信紙站在夜色里,花香盈滿鼻間,春風(fēng)一陣陣地拂過去,從頸后額前。
我在樓下的階梯上坐著等潘汀,等到了萬家燈火都熄滅的時候才看見她在黑夜里的輪廓。
我沒有叫她。
她從我旁邊走過去,又退了回來,嘆了口氣坐在我身邊。
我媽讓我們都回去。
我這樣告訴她。
不想回去。
她沒有遲疑地回答我。
嗯。
繼而無言。
我想起我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天晚上,也是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
不同的是,那時的潘汀只在我的腦海里,而此刻的她正坐在我的身邊。
我覺得心滿意足了。
走吧,回去睡覺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又把潘汀拉起來。
她握住我的手,我沒有松開的想法。
樓道里漆黑一片,卻沒人想去開燈。
我今天和你一起睡,沙發(fā)不舒服。
我淡淡地開口和她講。
好。
潘汀說著,拉著我的手收緊了些。
薛芷。
她在迷茫黑暗里喚我,我應(yīng)了她一聲。
我在笑。
她這樣告訴我,我聽著開心的很。我告訴她,我也是。
我很喜歡今晚的春風(fēng)。
夜里睡覺的時候我沒有關(guān)窗,風(fēng)里春天的味道熏著夜晚,在房間里盤旋。
像是某種酒的味道。
我輕輕叫了潘汀一聲,她便發(fā)出動物幼崽的嚶嚀。
我想抱著你睡。
我湊到她耳邊說,她在夜里緩緩睜開了眼,我能看見她眼里的星子。
她看了我一會,把手緩緩伸到了我的背后,扣在我的腰間,把我?guī)нM了她的溫度里。
我在枕頭上磨了磨,安心地睡了。
潘汀。
我在春夜里默念著。
隔天醒的早,潘汀一動我就醒了個七七八八。她在床前換著外出衣服,玉色的肩膀在晨曦里露出尖角。
不洗澡嗎。
我翻身躺著問她。
不洗。
她轉(zhuǎn)身看我,發(fā)尾甩出一道金色的弧。
走去衣柜旁拿了包出門,沒有再回頭看我,我便只能躲在被子里向她說著,早點回來。
在床上躺了半日,也沒有心思吃飯,
天光從窗簾縫里透進來,我便爬起來去拉開了窗簾。
從門外傳來防盜門的聲音,我想著是潘汀回來了,打開門跑到了客廳。
回來的不是潘汀。
昨晚以來的好心情一掃而空,甚至倏然升起一股怒氣,我握住臥室的門把手,堪堪站住。
你怎么還來,潘汀呢?
我問他,他卻不回答,我便又問了幾遍。
煩不煩。
他皺眉朝我吼道,一步步地走過來,手指冰涼掐在我的脖子上。
我還以為會有意思,結(jié)果你們這么沒趣兒,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他的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手上加了力氣像是恨不得當(dāng)場把我掐死。
你在說什么鬼話。
我扒著他的手,手背上也是冰冰涼的。
我說,你們女人都這么不好玩嗎,一個兩個都是一樣的。我還以為你會有點變化,結(jié)果呢?
他說著把我按到門上,湊近了我細細看著。
我問你,你和潘汀上過床沒?
這話像是平地一聲雷一般在我腦子里,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駁他,說潘汀不是這樣的人,臉上燙得怕是滴出血來了。
他瞇起眼睛看我,老舊的房體不隔音,樓道里的腳步聲響起來腳步聲。
潘汀回來了。
他把手松了開去,扭了扭手腕把我摔倒了地上,蹲在我面前和我說話。
老子花錢養(yǎng)她,她可不是什么玉女,早跟我不知道搞過多少回了。說白了,不就是賣給我的嗎。
她說你是她男朋友。
我心下憤怒,卻壓抑著和他說道。
卻見他嗤笑了一聲偏過頭。
行,隨她怎么說。
你之前也說她是你女朋友。
這不是為了玩你們倆嗎?
他又轉(zhuǎn)過頭來,兩指掐住了我的下巴。
你給潘汀說什么了,她突然要和我斷了關(guān)系,還是寫信來給我說的,真是個賤人。你也別說了,我也能猜到。你說你有病就有病,能不能低調(diào)點兒啊,你恨不得昭告天下是不是。你這小臉也不錯,怎么就喜歡女人呢,嗯?要不要去醫(yī)院里看看?
你說誰有病?
我用力掙開他的手,滿腔的憤怒和委屈卻不知該怎樣發(fā)泄。
你啊,女人喜歡女人不是有病是什么?
他的手被掙開的時候撞到了柜角,指側(cè)瞬間紅了一塊。他又鉗住我的脖子,這次卻下了十分的力氣。
我沒有病。
我奮力地扒拉著他的手,委屈卻沒有被阻遏,反而源源不斷地涌上來。
我就是喜歡潘汀,我就是喜歡潘汀,這不是病,不是病。
呼吸漸漸失去控制,眼前漫起五彩的噪點,他的聲音縹緲遠去。
我是要死了嗎?我想著。但我確實是有好運氣的,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直視了我的愛意。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我探上脖側(cè)感受到了有力的脈搏。
潘汀。
廚房里有忙碌的聲音,我試探著叫了句。
隨后便見著潘汀急急忙忙地從里間出來,過來把我扶著坐起來。她的臉上帶著愧疚的神色,撩起我的頭發(fā)檢查著我脖子上的淤青。
我沒有說話,只靜靜看著她。
她沉默地低下頭,朝我道歉。
我想回家,潘汀。
我和她說。
好,我去給你收東西。
她站起身王臥室走去,我倏地抓住她的手,抬頭看她。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潘汀靜默著,繼而點頭應(yīng)了。
那我和你一起收拾。
我站起來拉著她走向了房間。
早晨的太陽掙扎著起了,我在樓下郵筒給媽媽去了一封信,和潘汀一起向車站趕去。
在晨光里等著公交車,上學(xué)時的日子恍如昨日。我以前講過她像白玉蘭,她從未把這當(dāng)做什么真心的話,只笑著搭著我的肩膀,推著我上擁擠的公車。
她彼時總把我攔在她和座位之間,我瞧著她奶白的臉,她瞧著車窗外飛馳的景色。
她有時會拍拍我讓我回頭看,多數(shù)時候是遇見大片的白玉蘭,如果不是玉蘭花在風(fēng)里不勝嬌羞地擺動,是斷不會生出這弱柳扶風(fēng)的姿態(tài)來。
無論多少年過去,潘汀仍舊是潘汀,火車經(jīng)過一片玉蘭花地,她坐在對面的床鋪上,叫我向外看。
你為什么不想我和他在一起。
我側(cè)頭看著,潘汀卻突然問我。窗外的玉蘭花凋零了一片,于是草地變得溫柔的白玉一般,我盯著看著,心想潘汀真是聰明。
他和你不相配。
我回避著她的眼睛回答她。
那什么樣的和我相配呢?
她坐到我身邊和我一起看著窗外,輕輕問我。
火車在春天明媚的陽光里隆隆駛進隧道,金色的外殼脫落在鐵軌下的山谷里。
我在黑暗里不回答她,卻想想就覺得高興。
陽光重新照進來的時候,潘汀把下巴擱在我的肩上。她并不過分糾結(jié)問題的答案,轉(zhuǎn)而問起家里的事情來。
我媽怎么樣了。
她偏頭問我。
還像以前一樣。你媽現(xiàn)在應(yīng)該就在我家和我媽在一起呢,她現(xiàn)在幾乎住在我媽那里了。鄰居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他們也不在意。
這三年一直這樣嗎?
這么多年了,一直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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