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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蕭何找到晚月時(shí),天恰巧下起了蒙蒙細(xì)雨。
晚月穿著鵝黃色的麻布衣坐在賣面條的鋪?zhàn)忧,頭發(fā)用一棵草綁起,這樣的裝扮著實(shí)不讓人喜歡。但那雙嫵媚的桃花眼向他一看,帶著冷漠的光,蕭何幾乎在一瞬就愣了。
他走過去,還沒開口,晚月倒先問:“你是蕭大俠吧?”她站起身,身下干燥的泥地被春雨點(diǎn)滴淋濕。蕭何握緊了手中的折扇,溫柔地說:“大俠二字不敢當(dāng),在下便是蕭何!蓖碓麓蟾攀锹牪粦T那樣客套虛偽的話,眉頭一下就皺起來,但她知露出這樣的表情不禮貌,便低下頭問:“那蕭大俠借我十文錢?我的盤纏在來路上用光了,現(xiàn)下肚子餓!
蕭何沒想到她會(huì)這樣說,又被她嚇得愣了一下。
“好的!
晚月吃完面后,蕭何說:“事不宜遲,我們今晚便趕路吧。你覺得可好?”
晚月點(diǎn)頭。
月色如醉,蕭何驅(qū)使著馬匹行駛在山路間,山間水氣重,更何況是春天,黏稠的濕氣讓人很不好受,樹林密集處不時(shí)傳來野獸的嚎叫,晚月睡不下,馬車搖晃得她作嘔。她掀起簾子,想找蕭何說說話,隨便說什么都行,比如他們什么時(shí)候到,比如這場雨什么時(shí)候會(huì)停,只要能驅(qū)走那股作嘔的感覺,聊什么都可以。
蕭何聽見身后的動(dòng)靜,轉(zhuǎn)過頭,看見晚月蒼白的臉,她小聲地問:“大俠喝過桃花釀嗎?”
“當(dāng)然。”蕭何看著晚月,覺得她的臉真是白得過分,“晚月姑娘是暈車嗎?”晚月倚在木邊上,虛弱地嗯了一聲。晚月想著蕭何喝過的桃花釀?dòng)卸嗪煤,胸悶的感覺也消退了許多。
她想找個(gè)人談話果然有用,然后聽見蕭何笑了一聲,緊接著,蕭何說:“我以為晚月姑娘醫(yī)術(shù)高明,沒想會(huì)暈車。”
這樣的話在晚月聽來是嘲笑,她坐直身子,怨念地盯著他,“我只是沒有帶藥在身上而已!彼f完,便放下簾子鉆入馬車內(nèi)。蕭何沒想自己的話會(huì)激怒她,皺皺眉苦笑,握緊了手里的韁繩。
兩人趕到京城已是十天后。
蕭何以為女孩家都小氣,沒想晚月那晚生完氣后,翌日便掀起簾子和他又談起話來。她的問題千奇百怪,蕭何敷衍著和她說話。蕭何看著她那蒼白的臉,突然想起京城中的人,心一陣煩悶。
進(jìn)了京城,蕭何決定停下休息。馬車一停下,晚月的臉色才好些。蕭何看她亂糟糟的頭發(fā),和鵝黃色的麻布衣,問:“晚月姑娘不如換件衣裳,等下到了南宮府,這副摸樣可不好的!
晚月挑眉看他,說:“我只有布衣!
“晚月姑娘沒有裙子?”
“我生在鄉(xiāng)下,要耕田,要上山采藥,不穿紗裙!彼^想了想,說,“不過我有一件白色袍子,但也穿不了!卑咨刹皇鞘裁醇念伾,晚月不忌諱這些,但南宮是大戶人家,她也得顧忌一些。蕭何猜出她的心思,安慰道:“沒事,她喜歡白色,姑娘換上吧!蓖碓?lián)Q上白袍,隨意綁了頭發(fā),加上她臉上淡漠的表情,整個(gè)人像冰似的冷。蕭何等她休息夠了,立刻驅(qū)車趕去南宮府。
晚月聽聞過南宮府的輝煌奢華,今日看來果然不錯(cuò)。晚月一下車便看見府門前用黃金刻的大字,和那對用和田玉雕成的石獅子,心想真奢侈。守門的家丁一見到蕭何,立刻跑去喊南宮夫人,剩下的幾個(gè)下人在門前迎接他們。
晚月走在蕭何身后,由他帶著進(jìn)去。她回想起下人們看見她時(shí)臉上驚訝的表情,突然想笑。
走到大廳前,晚月便看見主座上坐著一位面容姣好的婦人,濃黑的頭發(fā)用一根翡翠簪子挽起,走進(jìn)大廳,婦人也看見他們,站起來,溫和地笑著,不施粉黛,眉間有老年人的憂愁,眼角微有細(xì)紋。蕭何走上前去,說:“伯母好!蓖碓抡驹陔x婦人六尺遠(yuǎn)處,看著她,“夫人好,我是晚月,來給南宮小姐治病!
如果她沒看錯(cuò),婦人溫和的笑容在聽見她喊她夫人時(shí),有一點(diǎn)僵硬,但很快恢復(fù)過來。
蕭何是心思細(xì)膩的人,自然察覺到不妥。他說:“現(xiàn)在夜已深,讓下人帶晚月姑娘去休息,明日再給新月看病吧?”
南宮夫人正想拒絕,結(jié)果晚月說:“不用了,病是不能拖延一刻的!蹦蠈m夫人說好,帶著她去南宮新月的房間。
女孩的閨房,蕭何自然不能進(jìn)去,便在門外守著,新月自小帶著的貼身丫鬟走上前來,小丫鬟小聲地問他:“蕭大俠,剛才與夫人一道進(jìn)去的,便是小姐嘴里說的那位晚月吧?”
“是她!笔捄未鸬。
雨水順著屋檐滴在地上,濡濕了青石板。蕭何打開折扇又合上,小丫鬟感嘆說:“長得還真像啊!
晚月仔細(xì)端詳睡在榻上的人,看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心中有奇怪的感覺。她診診南宮新月的脈象,虛弱無力,她問身后站著的婦人:“新月小姐有無醒來過?”
“月兒自暈倒就沒醒過,其中有幾次迷糊地喊了什么,然后又昏過去……”婦人的聲音沙啞,是忍住哭的,“你一定要救救她,算是我求你的!
“夫人言重了!
一個(gè)多月前南宮新月逃到晚月的鄉(xiāng)下,住了兩日,晚月厭煩,就把她趕走。過了許久,她便收到南宮府的來信,說新月小姐暈迷許久,求她去治一下。晚月暗罵一聲,猶豫許久才丟下插到一半的秧苗北上。再也沒像她倆那樣心意不相通的雙生子了。
新月晚月,新月是姐姐,她便是遲她幾刻出生的妹妹。多年前,她倆的爹娶了現(xiàn)在的南宮夫人。南宮夫人生下一對雙生女,合家歡樂時(shí),南宮夫人的姐姐因怨生恨,抱走雙生子的一個(gè),消失無蹤。晚月八歲那年,娘把所有告訴了她,在她面前哭成淚人。這樣的故事從說書先生那聽了幾百回,從娘口中聽到,晚月沒有吃驚,她倒偷偷僥幸。京城可沒有綠油油的稻田。那年,晚月知道自己有個(gè)姐姐,姐姐還寫了好幾封信給自己,晚月識得的字不多,一封也沒回。
雖說她們沒在一起長大,但新月許多年來鍥而不舍地寫了那么多信,也是有點(diǎn)感情的。
南宮夫人祈求的語氣讓她不悅。她對這個(gè)家沒有感情,對她的親娘也沒感情,但她不會(huì)見死不救。晚月緊皺眉頭,心底冒起些許怒氣。
“南宮小姐的病,我有七成把握可治好,但有幾昧藥需要斟酌!彼D(zhuǎn)過身,看著婦人眼里的急切說,“明日我去城外的山,找?guī)追N草藥,然后再想想吧!
婦人聽到她的話,愣了愣,也皺起眉頭來,晚月突然發(fā)現(xiàn)她們緊皺眉頭的樣子真像,心里的火氣消去了點(diǎn)。婦人猶豫說,“城外恐怕不安全,要說草藥,府內(nèi)必定齊全,不如請蕭大俠跟我同去吧……”
“好的。”晚月瞥了眼南宮夫人頭上的翡翠簪子。
“夫人的簪子真好看!
2
這場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兩個(gè)月,南宮新月睡了兩月。晚月的藥一點(diǎn)用處沒有,新月吃了晚月的藥,仍昏死著,如不是她胸前還有輕微的起伏,還以為她真是死了。
蕭何陪晚月到城外的山采了一個(gè)月的藥。晚月看見樹上的果子,說是好藥,二話不說便爬上去。他原以為她是會(huì)輕功的。晚月掉下樹多次才摘到,白袍臟兮兮。她沒說要蕭何幫忙,他也沒主動(dòng)幫忙。
采了十幾天的藥,到最后蕭何直接坐在山腳的樹下等晚月采藥回來。
蕭何靠在樹邊閉目養(yǎng)神,睜開眼睛時(shí),見晚月拿著一大摞青草蹲在他旁邊,她一邊把籃子里的藥分開,一邊念念有詞地記它們的藥效。蕭何出神地望著眼前的人,喉嚨有點(diǎn)癢得疼痛。晚月察覺他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轉(zhuǎn)過頭看他,抿嘴。她皺著眉看他幾眼,問:“你和南宮新月是什么關(guān)系?”她的語氣像吃醋一般,蕭何溫柔地說:“青梅竹馬!
“你喜歡她?”
“大概!
“哦!
晚月若有所思地低下頭,悄無聲息地離他遠(yuǎn)些。蕭何的直覺一向準(zhǔn)確,他感到晚月一下防備起來,像那晚他笑她暈車時(shí),她一瞬間冷漠的殺氣。他似乎想到什么,于是說:
“我以前對大夫很景仰,小時(shí)見過一大夫拿著針在病人身上扎幾下,那病人就好了!彼f,越加溫柔看著晚月,“我以為每個(gè)大夫都一樣,況且新月同我說起你時(shí),說你可是神醫(yī)。怎么這次,我看新月怎么也醒不過來?還望晚月姑娘盡力。
“她也算是你姐!
晚月對他特意的挑釁沒有發(fā)火,冷冷地問一句:“蕭大俠可知我的醫(yī)術(shù)是誰傳授的?”
“應(yīng)該是你娘吧!笔捄晤D了一下。
“蕭大俠混跡江湖,不會(huì)不知道我娘毒手美人的名號。我娘本就不是醫(yī)者,那么我,自然也不是。救人和施毒,我最擅長后者。是南宮夫人和蕭大俠太看得起我,才請我來罷。況且用一根針扎扎就讓病人好起來,我學(xué)醫(yī)多年,從未聽過,虧蕭大俠見多識廣,也說得出,呵,若讓別人聽見,可要笑掉大牙!彼酒鹕韥,正眼看也沒看蕭何,背著一摞草藥就走。
晚月的腳程快,蕭何還在細(xì)細(xì)品味她話中的深意,她早不見身影。因陰雨連連的關(guān)系,天黑得快,蕭何擔(dān)心她可能會(huì)出事,收起略假的笑容,連忙追去。
新月的貼身丫鬟在廚房盛著藥,看見一鵝黃色的影子進(jìn)來,還拿著藥草,便知那是晚月采藥回來了。她問了聲姑娘好。晚月冷漠地瞧她盛好的藥,直接捧起走向小姐的閨房。
晚月姑娘走了后,不一會(huì)兒,蕭何走進(jìn)來,問她見著晚月沒。她看了看蕭大俠眉間的急切,女孩家的細(xì)膩想到什么,于是她說:“晚月姑娘給小姐送藥去了呢。蕭大俠你不用擔(dān)心,你這樣,奴婢以為是風(fēng)流公子在追心儀的姑娘呢!
“呵,新月不管束著你,你倒來調(diào)侃我!笔捄味旱醚诀咝α藥紫,心里的擔(dān)憂消去許多。
晚月剛給新月喂完藥,小丫鬟就進(jìn)來了,拿著盛滿熱水的木盤,她于是起身離開,小丫鬟叫住她。晚月對小丫鬟挺有好感。她給新月治了一個(gè)月的病不見好,府內(nèi)的下人早冷眼對待,這個(gè)丫鬟是個(gè)例外,對她恭恭敬敬。
小丫鬟支支吾吾地,“晚月姑娘和蕭大俠好像很親密的樣子……奴婢想,姑娘還是離蕭大俠遠(yuǎn)些的好。嗯、奴婢不是說什么,只是……”
晚月猜出她要說的是什么,但仍問:“只是什么?”
“只、只是新月小姐,小姐,她是挺喜歡蕭大俠的,看蕭大俠對小姐,也、也是喜歡的吧。我怕姑娘你……”小丫鬟說著,看見晚月似乎生氣的眼睛,臉一下慘白。晚月見她的臉漲紅,卻突然蒼白,突然覺得好笑。她覺得好笑,于是笑出聲。她笑著對怔住的小丫鬟解釋:“我和蕭大俠可沒什么!
小丫鬟沒見過晚月笑的樣子,晚月進(jìn)來南宮府,一直是面無表情,不疏離不親近。她看著笑得花枝亂顫的晚月,怔怔說:“姑娘笑起來真好看!蓖碓碌溃骸澳阈〗愫臀议L得一樣,她笑和我笑也是一樣的!毙⊙诀咂^想了一下,“小姐笑起來是桃花,姑娘笑起來是白梅,那不一樣的!毙⊙诀吣菢映鲎哉嫘牡目洫(jiǎng),晚月聽了挺高興。
“好了,不說了?旖o你小姐擦身子吧,水涼了就不好了!彼鹕碜呦蜷T口,小丫鬟又叫住她。
“姑娘能夠治好小姐嗎?”
“嗯,大概吧。這不能心急的!
“姑娘還是快些治好吧。”
“為何?”
“總之就是快點(diǎn)就行了,這對姑娘好。慢了就越來越不好了!笨粗⊙诀邠(dān)憂的眼神,晚月嗯了一聲,然后走出房間,一走出房門,就看見南宮夫人走來。她問了聲好。南宮夫人應(yīng)了聲,走進(jìn)去。
晚月嗅嗅雨中土泥的清香。
蕭何以為晚月生氣一晚就足夠,沒料想晚月會(huì)丟下他,一個(gè)人去采藥。蕭何本不喜陪她去采藥,況且他也有事要做,晚月不來找他,他也不主動(dòng)去找她。
他足足十日沒見晚月,去廚房找熬藥的小丫鬟詢問,小丫鬟也說自己也沒見她許久。小丫鬟低頭不看他,便知她在說謊。蕭何的眼睛笑得彎彎的,直盯著小丫鬟,小丫鬟終于說:“有天早上,姑娘問這里是不是都城。雨下得久,姑娘說她以為這是南方,姑娘說她想家了!
蕭何的笑容垮了下去。
他只見晚月一副淡漠又乖巧的樣子,那雙與新月不同的桃花眼,里面對任何事物都無所謂似的光芒,他未想過晚月對什么在意,也未想過她會(huì)想家。他把晚月當(dāng)成新月,以為這兒就是她的家。蕭何才想起來,晚月的家在江南,有綠油油的稻田的江南。
小丫鬟見蕭何嚴(yán)肅的表情,便嚇傻了。
“她到底在哪兒?”
“……蕭大俠……奴婢……見晚月姑娘采藥回來,被南宮夫人帶去問話……蕭大俠,你快去找姑娘吧!”小丫鬟急切地說。蕭何一聽,知事情鬧大了,他沒想會(huì)這么快,他沉著臉,吩咐一句就走了。
晚月在偏廳喝著茶,南宮夫人走進(jìn)來了。她的眼神高傲冷漠,晚月站起來,道:“不知夫人找我何事?”婦人坐下,說:“我有一事想問姑娘,才把姑娘找來!贝丝倘粲信匀耍隳軓乃齻兝淠窒嗨频难劬χ锌闯鰞扇耸怯H母女。南宮夫人頓了頓,“不知月兒的病情如何,這么久也不見蘇醒!
說著,南宮夫人站起,走近沉默不語的晚月。晚月以為她要干什么,瞬間警惕,卻沒想婦人跪倒在自己面前。晚月驚了一下,連忙扶住她的手臂。
“晚月,”婦人聲懼淚下,“我對不起你養(yǎng)娘楚素瑤和你。我應(yīng)遭到報(bào)應(yīng),但月兒是無辜的。”晚月在心里冷笑,但她臉上的冷漠放緩了些,“夫人先起身吧,我必定拼盡一身醫(yī)術(shù)救小姐!蹦蠈m夫人不愿起,晚月俯視著她,清楚看見她眼角的紋路,婦人說:“算我求你的,算我求你……”晚月在心底嘆了一聲,她撫了撫婦人發(fā)髻上的翡翠簪子。
“夫人先起身吧,這翡翠簪子都歪了!
婦人站起來,抹去眼淚。
晚月瞇起眼,眼前的婦人越發(fā)模糊,她啊了一聲,婦人睜著哭紅的眼睛望過來,晚月想這時(shí)或許應(yīng)微笑,于是她笑著說:“聽娘說,我出生時(shí),月光突然亮得驚人,這可是兇相;蛟S,新月小姐如此是我克她的呢。”
晚月剛說完,視線模糊到發(fā)散,但她能看見,婦人通紅的雙眼中惡毒的眼神。接著,世界被墨染黑。
蕭何匆忙趕到偏廳,只見南宮夫人坐著慢悠悠地喝茶。一切平靜如沒有干擾的水面。他走上前去,走近發(fā)現(xiàn)夫人眼角還有未干的淚痕。在蕭何眼里,南宮夫人是狠角色。在他小時(shí),看見南宮夫人跪在伯父前哭泣,卻轉(zhuǎn)臉就殺害伯父身邊的丫鬟時(shí),他就知這女人比蛇蝎毒。這樣的女人,除了演戲,能有什么讓她哭。
“夫人……”
南宮夫人斜眼瞥他一眼,“我不知小蕭你對月兒的感情如此淺。我催你多次,你次次都猶豫著不下手,既然這樣,我為何不親自下手?免得你為難不是?”蕭何低下頭,“蕭何不下手,是信晚月姑娘的醫(yī)術(shù),也信她的人品!
“她給你下了蠱?一個(gè)多月你這樣信她!”南宮夫人一下拍在木案上,怒瞪著蕭何,“你下去吧。她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收斂她的戻氣,不惹怒我,便能好好活著。新月病好后,我自然放她。況且我殺她,月兒也會(huì)不高興!
“那蕭何先告辭!
4
雨停了。可晚月不知。她迷糊知道自己被困在昏黑的地牢已四日。她四肢被鐵鏈鎖住,柔軟的干草上有老鼠爬過,她手腕的傷口結(jié)了一半的痂,又被小刀割開,流下墨黑的血。第一天,她隱約聽見婦人看見自己的鮮血后說“妖孽”。
許多年前,她聽過這個(gè)詞。八歲時(shí)鄰屋的女人無意中撞見娘用血喂養(yǎng)蠱蟲,口中喊的也是這兩個(gè)字。那女人撞見后滿村地傳,村里的男女要趕娘和她離開村子。她問:“娘親,為什么不給他們下蠱?”娘一臉柔和,“他們不過是無知,也算無辜!睕]想到,娘親的慈祥換得更兇暴的打擊。村里的人把久旱的天氣歸在娘身上,說她是妖孽,說她們母女是妖孽,要來害人的。傳播謠言的是那個(gè)女人。晚月瞞著娘親,拜訪村外的道觀,央求一位道士來幫她。道士跟著她到村里作法,晚月趁那女人睡覺時(shí)給她下蠱。道士作法那日,那女人看著,道士燒完符紙,那女人的口便冒出一連竄的黑蟲,一邊倒在地上打滾,一邊咆哮。村里的人無知,把那女人當(dāng)作妖孽,把她浸了豬籠。連天也在幫晚月,那女人死后,村里下了一場暴雨。
雨中,她被娘賞了巴掌,在雨中跪了三個(gè)時(shí)辰。娘大怒道:“你這樣,便不是我女兒!”她一聲不吭,娘抱著她哭,“晚月你不要這樣,你答應(yīng)娘,不要這樣,好不好!”
晚月八歲那年,才知道京中住著自己的母親和姐姐。
想到這,她活動(dòng)手腳,鐵鏈碰擊出刺耳的聲音。
她從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晚月勉強(qiáng)坐直身,用牙齒把手腕的傷口咬得更深,墨黑的鮮血確實(shí)驚悚。她摘下綁住長發(fā)的小草,用鮮血沾了沾,放在嘴巴吹起來。晦澀的樂聲在地牢里徘徊。
不出她所料,幾刻后蕭何便快速來到牢門前,狐疑地看著她。她實(shí)在沒力氣出聲,只好無聲說:“放了我。”蕭何打開牢門,解開鎖鏈。晚月披頭散發(fā),渾身污穢,蕭何聞得見空氣中飄蕩的血腥。晚月俯身前傾,捉住他的手肘,“我很累,蕭大俠背我一下吧!
蕭何笑,“男女授受不親。”
“呵,我命快沒了,還管這些?”她捉緊他的衣袖,“背我出去,我的腳走不動(dòng)。若你不敢,那就算了。”蕭何溫柔地看她一眼,便把她背起來。晚月很輕,他沒有什么負(fù)擔(dān),但那擱在脖頸的小刀真不好受。
蕭何把她背到偏廳,一抬頭便看見狼狽的婦人癱坐在木椅上。蕭何把她放下,晚月實(shí)在累,靠著他站住。
婦人見了她,眼神兇毒,冷笑:“妖孽!
“南宮夫人別忘了我算是你所生,若我是妖孽,那夫人也是,甚至新月小姐也是!蓖碓露⒅鴭D人眼角邊上在皮膚內(nèi)蠕動(dòng)的黑蟲說。她說的沒錯(cuò),比起救人,她更擅長下蠱,“夫人的簪子歪了!彼f。
婦人睜大眼睛,“心計(jì)真重真狠毒。從你一來就知道我要害你了吧!你將計(jì)就計(jì),反過來害我!我當(dāng)初果然不該留你!——”
這時(shí)晚月不說話,她偏過頭看一眼蕭何,發(fā)現(xiàn)他正在溫和地看著自己,嘴巴一點(diǎn)笑容,眼里一點(diǎn)寵溺。晚月皺眉。婦人在大罵著自己,晚月的煩躁突然消失無蹤。
“比起心計(jì)重和狠毒,晚月當(dāng)真不如夫人!
在婦人眼中,自己從不是她的女兒,只是一個(gè)多余的、克父克母的孽種。
楚素瑤,也就是晚月的娘,和婦人同父異母,與南宮家的大少爺自小訂親,但她不是順從的性子,自少跟著父親行走江湖,吃了不少苦后才決定嫁人;貋砗,發(fā)現(xiàn)二娘擅自做主讓南宮大少娶了婦人。楚素瑤沒見過那人,自然沒感情,也不反對,只覺委屈?伤恍南氚差D,婦人和二娘卻合計(jì)暗算她,把她騙到窯子,差點(diǎn)失去清白性命。楚素瑤逃命歸來,一身狼狽來到南宮府,聽聞毒婦生兒的消息。她是恨的,她不曾害自己的妹妹,卻被妹妹所害。她半夜?jié)摰綃D人的房間,發(fā)現(xiàn)婦人正在給襁褓里的嬰兒喂毒。楚素瑤毒術(shù)頗高,從香味判斷那是讓人猝死的毒藥。她沒想到那毒婦竟要害自己的孩兒,一氣之下暴露身影,搶過嬰兒和婦人打起來!岸緥D!你害我便算,竟來害自己的親兒!”婦人冷笑,“我從不覺得她是我孩兒。生她時(shí)月色突然光亮,和你這個(gè)克父克母的一樣,豈不是兇兆!我留她,便是我死!姐如何讓妹妹為難呢?”
“瘋子!你瘋了!她是你的親兒!”
“妹妹給她取名晚月,便是要她早點(diǎn)消失。”
楚素瑤苦笑一聲,她不能殺自己的妹妹,但也不能看著尚在襁褓的嬰兒斷送在毒婦手中,只好抱著孩子,逃出南宮府。那小孩被喂毒多次,本來已無力回天的,但她看著小孩水靈的淚眼,心里一咯噔,最后以蠱養(yǎng)人。
晚月自小跟著楚素瑤學(xué)蠱毒,從來沒覺得什么不妥。
八歲時(shí),楚素瑤把一切告訴了她。楚素瑤哭得一塌糊涂,晚月卻面不改色。楚素瑤不知從她眼中看到的是什么。似是怨恨,又似無所謂。楚素瑤臨死那晚,晚月在她身邊,抽泣道:“娘,你看今晚的月色昏暗之極!彼撊跽f:“晚月,娘沒有給你起字。娘給你起個(gè)字吧!鲂!
亡心,忘。
楚素瑤和婦人長得相似,晚月看著婦人,想起娘從容溫和的笑臉,低下頭,眼睛微潤。
蕭何一怔。
他打開折扇,遮在晚月臉前,折扇上是江南的山水圖,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和連綿的青山。晚月一笑,握住蕭何的手腕道了謝。她擦擦眼淚,看著婦人,“夫人,你用我的血給新月小姐入藥,卻忘記你給我喂的那些慢毒?你任我娘把我抱走,定想我活不下去,卻沒想我會(huì)活下來。你猜是為何?我娘以蠱養(yǎng)人,我渾身上下都是致命的毒藥,你拿我的血入藥,卻不知這是害你的月兒。
“既然夫人不信我,我留在南宮府也沒什么用處。夫人另請高明!
晚月話音剛落,只見婦人跌在地上爬過來捉住她的腳,拼命往地上磕頭,“求你救我女兒!我欠你的,十倍奉還。不要害我的女兒。不要……求你求求你……”
晚月掙脫開她,狠狠道:“夫人別忘了身體發(fā)膚授之父母,你有一分狠心,我便有十分毒辣!
婦人聽了她的話,雙眼無神,像是心死了一般。
晚月嗤笑一聲,拿走她頭上的翡翠簪子,“這簪子是我娘送你的嫁妝,你也不配帶,我就拿走了!
蕭何把晚月扶起來,溫聲說:“晚月姑娘累了,回房里休息吧!彼f完,把晚月背起,向外走去,只留那婦人癱在地上。背上傳來晚月均勻的呼吸聲,他問了聲晚月姑娘睡了嗎。
“蕭大俠!
“嗯?”
“我姓楚,不姓南宮,名晚月。”
“這我知道!
“我姓楚,名晚月,字亡心!
“我知道了,亡心姑娘!
5
等第二天送來的飯菜沒有下慢性的毒藥時(shí),亡心就把給新月吃的藥換了,床上臉色蒼白、脈象浮弱的人吃了新藥,漸漸有了生氣,甚至還能聽見她有力的呼吸聲。亡心似乎急于求成,開始給新月針灸,這樣療效更快。
婦人比往日憔悴多了,晚月正眼也不看她,心中祈禱那煩人的新月能早點(diǎn)醒來,她也能早點(diǎn)離開。但那日后,蕭何總跟在她身后,細(xì)長的眼睛露出寵溺望著她。
他曾進(jìn)房內(nèi),看過一次恢復(fù)生氣的新月,只是亡心在那次后驚訝起來,他望新月的眼神不對,那不是對喜歡的人有的眼神,那眼神普通,是對妹妹的擔(dān)憂和愛護(hù)。亡心心里當(dāng)時(shí)就咯噔一下,隱約的不安浮現(xiàn)。
新月醒的那天,亡心正在新月閨房前面的院子里邊吃著小丫鬟做的南瓜餅,邊在書上抄寫新發(fā)現(xiàn)的幾昧草藥。
她抄得專注,沒注意房里的聲響。直到身后傳來陌生的女聲,她才回過頭!巴碓拢∧愎粊砹!果然是你救的我!”蕭何沒說錯(cuò),新月果然喜歡白色的衣裳。小丫鬟給昏迷中的她穿的是粉色里衣,她倒換了一件白裙才出來見人。亡心淡漠地瞥她一眼,說道:“你終于醒了。”
亡心沒有見新月醒來的驚喜,倒是新月見她來了,撲過來笑得燦爛,“晚月,你果然會(huì)來救我!”
“若不是你,我的水稻也該收成了!
“……我睡了多久?”新月心虛問道。
“三個(gè)多月。”
亡心想說什么,卻被見新月醒來的小丫鬟打斷,“天。⌒〗隳憬K于醒了!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原本還抓住自己的新月,猛地?fù)湎蛐⊙诀撸瑑扇藴I眼婆裟,小丫鬟喊小姐你醒了,新月答是啊我醒了。
亡心拿起一塊餅吃起來,抬頭看向在屋檐上坐著一直看好戲的蕭何。亡心看著蕭何嚴(yán)肅的表情一愣。不安又涌出。
新月順著亡心的目光看去,便看見蕭何,大喊:“蕭大哥!我醒了!”蕭何嚴(yán)肅的表情一下不見,溫柔地看向新月,“我知道。你睡了三月,身體還不好,不要這么激動(dòng)!闭f完,他轉(zhuǎn)頭看向亡心。
亡心直直看著他,卻對小丫鬟說:“丫頭,再給我拿些南瓜餅過來吧。我先看看新月還有無大礙,夫人那邊讓其他下人通知去吧!彼f完,便沒有再看著蕭何,而是帶著新月進(jìn)房。
蕭何盯著她頭上唯一的裝飾,覺得也只有那簪子才配她。
新月既然醒了,亡心自然是要回去的。新月聽她說要回江南,懇求:“晚月,你不要回去了!這兒就是你的家!我要你來,就是不想你再回去的。”亡心冷冷道:“若不是你,我一步也不會(huì)踏進(jìn)這里!毙略聰肯卵,偷偷抽泣。
的確是因?yàn)樾略,她才到了這兒。
四個(gè)月前,新月跑到村子里,驚了她一下,住了兩天,兩天都圍在她身邊求她回去,她一臉冷漠,心中實(shí)在不愿,何況南宮府還有要害她的人?伤睦淠畢s被新月以為是心寒,新月自從知道她的存在就內(nèi)疚,看她的臉色,心里更不好了,可她不愿回去,新月也沒辦法,只好更加地勸。亡心實(shí)在煩了,把她趕了出去。沒想到一個(gè)月后傳來南宮新月昏迷不醒的消息,南宮府請她過去醫(yī)治。亡心突然想起新月曾問她世間有無令人假死的藥,她當(dāng)時(shí)隨意說了幾句,并未如何在意,卻沒想新月真會(huì)找到那種藥,不過新月是怕真的死了,吃的劑量不夠,就一直昏迷。她聽說后大怒,但還是收拾細(xì)軟北上。
亡心見新月在哭泣,臉色柔和下來,說:“你一直想我認(rèn)祖歸宗,可我與娘相依為命,在我心里,她便是我親娘。若她死后,我不守著她,如何對得住她?”她說得情真意切,新月也沒懷疑,暗暗道“我娘也是你的娘,雖說她沒有從小喂養(yǎng)你……”
“我只有一個(gè)娘!蓖鲂恼f,“我必定要回家的。”
新月見她有發(fā)怒的跡象,立刻閉嘴。她們是最不心意相通的雙生子了。亡心把新月當(dāng)半個(gè)姐姐,也不忍傷她,“我再陪你兩日,便走了!薄拔医惺捄嗡湍。”
亡心走的那天,京城又下起雨來。
蕭何送她到城外的驛站便要告別。蕭何給她交代新月要說的話后,便沒有聲響,亡心斟了一杯酒,“蕭大俠,就此告別吧!
“亡心姑娘,婚配否?”蕭何突然對她說。亡心一怔,低下頭沉默。過了許久,她才說:“蕭大俠關(guān)心錯(cuò)了地方,姐姐喜歡的人,我不會(huì)沾染半分!薄靶略聦ξ抑皇切置弥椋氡匾仓牢业男乃,不然不會(huì)讓我來送你!
亡心又怔了一下。
蕭何突然笑了一聲,道:“算了,姑娘當(dāng)我沒說吧!彼舱辶艘槐,舉起與亡心的酒杯相碰,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兩人把酒杯里的酒一滴不漏喝下了。
亡心捉住蕭何的手,把幾枚錢幣放在他手心,拿起包袱上了馬車就走了。
蕭何也上了馬車,回南宮府。到了南宮府門前,當(dāng)小丫鬟跑出來說新月小姐在房里哭得好傷心,連夫人也在房里哭了時(shí),蕭何才有亡心已經(jīng)離開的感覺,他忽然心慌起來。蕭何抬頭看著朦朧的細(xì)雨,突然想起他初見亡心的時(shí)候。
他想起亡心那雙冷漠的桃花眼,他想起亡心問他你是蕭何大俠吧。蕭何想起的沒想起的,全是亡心。他攤開手掌,把焐熱了的幾枚錢幣數(shù)了數(shù)。
他苦笑一下。
正好十文,一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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