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最后一個字，保存文檔，表上的指針剛好重合在一起。

　　我拿起了桌上的水杯，準(zhǔn)備下班回家。

　　新公司離住處不太遠(yuǎn)，最近都沒有開車，我沿著街道走了許久，拐進(jìn)了另一個街道。

　　每天都是一樣的路線，算算時間，正好。我理了理衣領(lǐng)，抬頭看到前面不斷徘徊的老人，嘴角不自覺地抬起。

　　她也剛好看到我，眼里都要迸出光來，好像迷途的森林有了出口，她急匆匆地走過來。

　　我扶住她的胳膊，聽她不大平穩(wěn)的聲音說道：“你怎么才來啊？”

　　話里透著忐忑、焦灼、埋怨，又夾著一點總算放下心的安慰。我知道她是又認(rèn)錯人了。

　　這樣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我只要看好她，等著家人到來。

　　“您別急，我們先上旁邊歇著，一會兒就回家。”

　　她哆嗦著腳步，埋怨似的：“都怪你，玩這個玩那個的，我要真找不著你怎么辦啊？”

　　我扶著她坐下，摸了摸衣服的厚度。還好，這次到記得把外套帶上。

　　她又像看出來我在想些什么，笑著說：“哎呀，你別把我還當(dāng)小孩，我知道怎么照顧自己，你別擔(dān)心�！�

　　老人年紀(jì)大了，牙都快要掉光，笑起來卻慈祥親近。

　　她又想起些什么，反倒有些內(nèi)疚，布滿皺紋的臉更皺了眉頭：“我是不是耽誤你工作了，你快去上班，我知道自己回去�！�

　　我手搭在她的肩上，虛虛摟著她：“沒有，我剛下班，來接你回家呢�！�

　　她得到些許安慰，又開始絮絮叨叨說起瑣事。

　　我盡量耐心地回答她，只是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終是沒有那個身影，今天怎的遲了。

　　——“我今天想吃排骨，有土豆和辣椒的那種�！�

　　她牙口不好，啃不了骨頭。

　　——“好，一會我們?nèi)ベI菜�！�

　　——“新開的店有打折，我給你買了一件新衣服�！�

　　黑棕色高領(lǐng)毛衣，又不暖和還硌人。

　　——“我知道，昨天洗了回去穿給你看�！�

　　哦，洗了還掉毛。

　　還是藍(lán)色的。

　　——“那我周末想去我們上次去的那個公園。”

　　天寒地凍，又冷又餓，還在山里迷路，就是那次吧。

　　“這么冷的天你又認(rèn)不著路，瞎跑些啥�！�

　　“好，帶你.....咦？”一聲冷哼響在耳邊。

　　我猛一抬頭，另一個老人正微微氣喘的站在我們旁邊，說的話咬牙切齒，頗有一份恨鐵不成鋼的氣勢。

　　被我摟在懷里的老人突然噤聲，嘴角一撇，可憐兮兮的樣子，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才會做的表情被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做出來有些反差。

　　對老人卻很管用。

　　另一個老人收斂了神色，深呼吸幾次，坐到老人旁邊，將她的手放到自己手里。握了握，又揣到自己衣兜里。

　　我站了起來，既然她來了，我也不用在這冒充七八十歲的老婆婆。

　　“那我就先走了�！�

　　她們也準(zhǔn)備離開，剛到的老人緊緊地護(hù)住腿腳不便的老人，又回頭對我說：“先回公司，別耽誤工作了。晚上過來吃飯�！�

　　我應(yīng)了一聲。

　　兩人身子挨得越來越近，吵吵嚷嚷的街道，一點也沒有影響到二人，偶爾有些言語傳出，都有體貼的安慰回應(yīng)。她們互相攙扶著跨過了街角。

　　中午在那待了半天，趕回公司差點遲到，下午的工作量要多很多。

　　但我還是準(zhǔn)時下了班，坐上地鐵，又走了一段路，進(jìn)了一個翻新沒幾年的小區(qū)。

　　“咔噠�！蔽姨统鲨�匙打開了鎖。

　　里面還是以前的擺設(shè)，不新不舊的家具是十多年前家里主人親自定做的，說是怕家里人摔著碰著，連一點尖銳的物品都被處理妥當(dāng)，高度也恰恰好。

　　我換鞋掛上衣服的時候，一個人從廚房出來，我放松了笑意，上去摟著她的胳膊：“媽�！�

　　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吳老師表情柔和了一點：“你媽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飯一會就好了。”

　　全身式圍裙遮住了大半個身子，只能看到脖子上的黑棕色高領(lǐng)，還掛著藍(lán)色的卷毛。

　　“哎�！蔽覒�(yīng)了一聲，走到客廳。

　　上面坐著一個老人，看上去七八十歲的樣子，頭發(fā)白白，正看著電視劇津津有味。

　　我笑著迎上去，像中午一樣虛虛攬著她。

　　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些疑惑，又轉(zhuǎn)而釋然，親昵地靠在我肩上。

　　明年我就要三十歲了，母親們也快要七十八了。

　　我不是她們的親生女兒，是在二十八年前在醫(yī)院領(lǐng)養(yǎng)的。

　　六十歲時有了第一個孩子，她們那時候也彷徨，忐忑。

　　我以前怨過為什么別人家的父母那樣年輕，而我們家卻是這樣與別人不同。

　　后來再大一點，我的心里就只剩感動與溫情，為她們的善良、熱心、飽含在心中對對方和對我的愛意。

　　我有兩個媽媽，她們彼此相愛。

　　我不常說起，也不主動提起這件事。

　　不是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和自己難堪的處境，而是覺得這實在是太過普通和自然。和許許多多平凡的異性情侶家庭一樣，我們也很普通。這只不過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平常事。

　　她們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辦法結(jié)婚。

　　但她們一直深愛對方，即使沒有一紙婚書，也早已成為對方心中最重的存在。

　　幾十年前，我一個媽媽在大學(xué)當(dāng)教師，另一個媽媽在醫(yī)院替別人治病。她們都是極好的人。

　　后來，媽媽生病了，她慢慢失去了活力，漸漸忘記了我們，忘了交好的朋友，忘了自己的口味，忘了天冷要多加件衣服，只記得好多年前她們一起去過的地方，一起互贈的禮物，一起度過的許多日子。

　　她會去到幾條街以外轉(zhuǎn)悠，因為紀(jì)念日要到了，她要準(zhǔn)備驚喜。

　　也會半夜悄悄起床，跑到客廳睡覺，她回到了年輕時候重感冒住院的日子，避免傳染不能同房。

　　還會從這里走到那里，等著愛玩的戀人去找到她，帶她回家。

　　忘掉了很多的她時常會不安，這樣的病癥治不好。但總有一個人會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剛好出現(xiàn)在她身邊。

　　生病以后，她很多次把我當(dāng)成了另一個母親，因為我從小受母親教養(yǎng)，學(xué)會了淡然處世。沉穩(wěn)的性格讓我不愛多笑，但那對她的呵護(hù)與愛意又讓她覺得異常熟悉。

　　她也不是總迷糊，有時候也會恢復(fù)。

　　靠在我肩頭的母親突然坐直了身子，拄著拐杖進(jìn)了廚房。

　　里面?zhèn)鱽砑?xì)細(xì)的聲響，一會兒兩人一起出來了，垂在腰間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開飯了。

　　坐在餐桌旁，我看到今天的晚餐，燉了排骨。

　　不管以往經(jīng)受多少磨難與曲折，只要你還在身邊，我即使忘了所有也要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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