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月露桂清
01_
南疆。
黃昏時分,天邊氤氳著似霧非霧的煙色,恰是夏時令,天氣不免更濕熱了些。
萱辭將馬兒拴在茶肆旁的樹上,雙劍被綢布包裹,她戴著頂黑紗斗笠,長發(fā)束起,斂著眉眼向茶肆老板要了壺茶,便坐在那涼棚一角定神凝氣的聽那些過往路人的閑談。
“單只說眼下要去的苗疆地界兒,便比不得咱們這兒太平安穩(wěn)些,聽說常年是些尸人巨獸游走橫行,那兒的蜘蛛怕是比我們這里的老虎還要大呢。”
聽者應景的倒喝了一聲,“既如此說,南邊也太危險了些。”
“這幾年去那兒的人可不少,你道為何?”說者刻意壓低了些聲音,萱辭傾低著茶壺,黑紗斗笠下悄然抿了下唇。
“聽說那寨子深處有好東西。”
“可不是好東西!聽說有病的人吃了立馬就能活蹦亂跳,沒病的人吃了延年益壽,更邪乎些的說是能長生不老呢!
萱辭冰冷冷的面龐帶出抹似有似無的曖昧笑容來,遂又端起茶碗抿了口。這茶的滋味太粗,比之師妹所沏的江南十二春不知差了多少。
再抬頭,蠻荒深山處一片云煙似霧,恍惚里又讓她想起了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小樓春雨、柳梢若裁。
此時,坊內的荷花怕是也開遍了吧。
02_
萬里頃波,澹煙繚繞。
迷津口一尾橫舟,艄公曲著腿戴著頂草帽,嘴里叼著一枝深綠色的細長植株,瞇起眼睛散漫的打量了萱辭一眼。
“今日晚了,姑娘明日再來乘船吧!
“我不乘船,”萱辭自袖間抽出一卷畫來,“敢問艄公,可見過這畫上的女子!
那畫并不精致,倒像是畫畫的人隨意勾勒出的幾筆寫意,只是畫上的女子有著一雙天生的笑眼,彎如明月清輝,又似蘊含千般純真媚態(tài),單只從衣飾上看,無疑是南疆風格。
艄公的八字胡幾不可見的抖了一下。萱辭知道問對了人。
“這地界,穿這種衣服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哪里認得!濒构D過身去不看萱辭,只向后擺了擺手彎腰縮進了船艙。
萱辭默然看著那小船晃了兩下船身,又道:“這兩日閣下只在這里停泊并不渡人,是在等誰嗎?”
那船艙里一片寂靜。
“云洲之地本該山路九曲蜿蜒,何故此地突現(xiàn)海洲氣象。閣下想必比我更清楚內中緣由!
艄公突然大嘆了口氣,人并不出船艙,聲音卻如在萱辭耳邊。
“姑娘既來自七秀,又何苦來為難我這個小老兒!
萱辭微愣,又接著正色道:“晚輩并不為尋那件東西而來,只要見一面那畫上的女子而已,此事對晚輩至關重要,還望前輩指點迷津!
可不是指點迷津。萱辭尋至此處,前方除了這一片奇詭突兀的湖面哪里還有路。
“寨子里的長老們說她叫彌婭,滿月之夜可去迷霧湖畔尋她,但至今并無人能活著回來!
萱辭記憶深處的某根弦像是被“彌婭”這個名字撥動了一下,她肩上所負雙劍錚錚作響,身后一縷疾風堪堪擦著她的右肩而過,一枚泛著寒光的銀鏢打向船艙,萱辭幾乎立即脫口而出:“小心!”
下一秒卻已聽到艄公的驚呼聲。
船艙內這次是徹底安靜了下來。
03_
萱辭手中雙劍見了血,她聞不得血腥味,拿著白帕子細心擦拭,眉頭皺著,面上冰冷冷的,顯是心情不好。
死了的人是蜀中的刺客,且不似唐家的人,衣領里側繡著細長的赤色流云花紋,萱辭想到近二年漸漸起了惡名的邪派似乎也有相似的標記。
她擦了劍鋒,又隔著帕子用指尖撥開那尸體的上眼皮,看見里面暈了一層烏青,心里有了成算,便不再理會。
迷霧湖畔一叢叢葦?shù),她抱劍倚著樹回想著艄公說的那句話。
又思索對方何故猜到自己是七秀弟子。因是武器的緣故,她有些不甘心的想到,自氣質上來說,她并無坊內師姐妹們溫柔婉轉之態(tài),師父早在她六歲時就說過,自己并不適合修云裳,而更適合修習冰心訣。
只因冰心訣雖同尚靈動,行動處卻似驚鴻蹁躚,比之云裳,更多了劍一出鞘殺伐果斷的氣魄,而劍氣咄咄招式連貫又讓對手毫無反擊之力。
萱辭少時最喜和小師叔切磋,小師叔云游四海性情灑脫隨意,月夜里挽起劍花便縱身躍入瘦西湖,蹬得一波春池微漾,當真步步生蓮。
那時節(jié),小師叔在皎皎明月下回頭喚她:“阿辭,且看好了!”
萱辭方舉劍迎戰(zhàn),小師叔早已不知何時繞到了她背后,萱辭只覺肩上一滯,耳側一縷長發(fā)被風拂起,剛要轉身,迎面卻又是一股強大的內力逼近,她向后仰身欲避卻險些掉入荷花池內,小師叔輕飄過來扶住她的腰,“阿辭,慢了!”再一瞬,人又已飄遠了。
萱辭舉目望去,澄澄如鏡的瘦西湖仿佛一塊巨大的碧玉色琉璃,師叔飄然踏遠的身影是一片投在湖面上的捉摸不透的云。
她一低頭,發(fā)現(xiàn)幼白的手腕上多了一絲紅線,萱辭自那時起便被牽引著開始找尋“彌婭”。
04_
最先出現(xiàn)在萱辭眼前的是對方一雙白到眩目的秀氣的雙腳,腳腕上戴著極細的苗疆銀飾,腳趾向內彎曲了一下,萱辭聽到自己身后有了什么動靜。
蜘蛛。一只巨大的蜘蛛。
她背后雙劍從裹布中掙出,劍鋒劇烈的抖動著,劍通人心,萱辭知道它在感到不安。
“噓!毖矍斑^分美麗的苗疆女子確乎如畫上之人,雙眼彎如明月,萱辭以為彌婭在讓她安靜,一回頭那蜘蛛已悄無聲息的退回了幽暗的密林中。
“安靜點多好!睆泲I似乎很是滿意寵物的反應,她支著下巴,只用眼睛打量著眼前一身黑衣的纖瘦女子。
萱辭被她直白的目光看的渾身不自在,她抖出畫布,用劍柄一端以內力送到了彌婭的面前。
“這是什么?“彌婭歪著頭,目光無辜的問道,她用指尖描摹那畫上人的眉眼輪廓,萱辭只抱劍在樹下抬頭看她。
“姑娘如何識得我?”彌婭的眼睛里太過干凈,這讓萱辭很難將眼前的人和江湖傳聞中殘忍至極的南疆養(yǎng)蠱女聯(lián)系起來。
“家?guī)熚丛嘌,只讓我來尋你,說見到便知!
彌婭眼睛里有光極細微的躍動了一下,她自高大的迷霧樹間向下縱身過來,萱辭第一反應是抽劍應戰(zhàn)。
誰知對方只是堪堪停在她數(shù)尺之外,目光自她劍尖掃過,笑吟吟的問:“可是修習的冰心訣?”
萱辭不語,仍舊戒心十足,未敢放松一分。
“劍意這般凌人,病如何好呢。”彌婭的話里竟含著幾分的憂慮。
萱辭內心警戒更甚,還未交手,自己內弱的破綻已經被對方看的明白。
“可知我名字?”彌婭問她。
萱辭方要開口,對方忽又以指覆唇示意她先不要出聲,語氣冷靜異常,“看來今晚我很忙,竟又有貴客來了。”
艄公嘴里仍舊叼著水草,一邊向她二人走近一邊撕掉嘴上的胡子,面相原十足年輕。他向著萱辭的方向惡狠狠的啐了一口,“早已說女人最是麻煩,平白誤我好事。”
萱辭皺著眉,看見那根被吐出的水草,中心原是空的,被這狡猾的艄公叼在嘴里用作水中閉氣之物,因而才能從船艙底下逃生。
“華棘門的人最晚明日就會追過來,你可滿意了,萱辭姑娘?”那艄公用手一攏額間仍舊在濕漉漉滴水的雜發(fā),下一秒便在一派驚恐的表情中目眥盡裂,直直的向后砸在了地上。
“廢物的話總是格外的多!睆泲I面無表情的路過尸體向前走去。
萱辭不禁多看了兩眼彌婭的背影,這女人的面孔多的讓人咋舌。
“和我來!彼换仡^,卻又是滿臉的無辜純真。
萱辭沒動。
“不想知道你師叔為何讓你來尋我?”
“彌婭姑娘,方才用的是中原武學。”萱辭無懼的看向對方的雙眸。
“跟我來,我給你講我的故事,”彌婭輕輕的說道,“所有你想知道的。”
05_
這仿佛是一個長到沒有盡頭的夢。
太白山上終年不化的雪,主閣上隨寒風意氣飄揚的紅色幡帶,有如暗夜鬼魅般行動的夜鴉,或是早間還點頭示意晚間便在這人世間只留下一塊腰牌的,刺客們。
刺客。
萱辭在睡夢中仍舊感到心臟劇烈的疼痛了一下,這個只在傳聞中聽說過的神秘組織——凌雪閣,在夢里卻清晰的仿佛每個角落她都親身走過。
幼年的女孩兒,至多六歲。萱辭看見她一個人滿臉是淚的向太白山山頂爬去,確實是爬,連滾帶爬,驚懼的抽噎著,大概已經哭的沒什么力氣了。穿著一身錦繡,看著像是富貴人間的千金,卻很是沾了些土、水漬,還有血跡。從那女孩兒的眼神里看過去,像是剛目睹了一場極其悲烈的屠殺。
萱辭像是一個虛浮著的旁觀者,看著年幼的生命以不可知的頑強力量在雪地里掙扎著。直到面前出現(xiàn)了一雙腳,那女孩兒驟然停止哭泣,抬起頭來。
眼前出現(xiàn)的人,長著一張同彌婭過分相似的臉。不,就是彌婭。
萱辭看見彌婭抱起那女孩兒,她有一雙不屬于刺客的過份纖細柔白的手,此刻那雙手正輕輕的撫上女孩兒的雙眼,彌婭用掌心蓋住那雙充滿了好奇卻再無恐懼的眸子,萱辭聽見她低聲的說道:“閉上眼,什么都不要看!
于是萱辭什么也看不見了。
眼前是一團霧氣般的黑暗,夾雜著山間呼嘯的風,極冷,像是可以將人的骨肉切割開來。她時而能聽到有人在她耳邊低聲的交談,說些晦澀難懂的詩句,彌婭大多不說話,只是簡單的應過一句,“遙遙故人歸”。
萱辭跟著這個溫柔的陌生女人來到洛陽城邊上的一個小鎮(zhèn)里,白日里她看見彌婭偽裝成青年男子,布衣長衫,一幅文弱書生模樣,夜晚便卸下偽裝成了桌子邊上望著自己沉思的美貌女子。
萱辭惴惴不安的在椅子上坐下,強迫自己保持著以前在洛陽城家中養(yǎng)成的端正坐姿。彌婭看著她,極細微的露了些笑意,“你很重要,所以不要害怕,目前由我負責保護你。”
萱辭并不知該不該完全信任這個女人,但微暈的燈光下彌婭眼里零星閃爍的溫柔讓她不再那么恐懼。
“洛陽城中已沒了你認識的人,事情了結后組織會派我將你送去七秀坊!
“那是什么地方?”彌婭的眼睛看了過來,萱辭小聲的補了一句,“七秀坊…..”
“可以讓你變強的地方,”彌婭站起身來走到了窗邊,“如果你選擇了對的人!
“想變強嗎?”女人轉過頭來問她。
萱辭聽到自己心跳聲越來越大,心也跳的越來越快。
想。
想變強。
想親手殺死那晚每一個穿著紅衣的人。
06_
師妹很喜歡研究茶藝,尤其喜歡泡制江南十二春。萱辭至今記得比自己年幼些的師妹倚在小軒閣上回頭向自己微微一笑,“師姐,執(zhí)念太深到底好不好呢!
那晚她剛從金水鎮(zhèn)回來,帶了一身的傷,師妹眼里有可見的心疼和不忍,她替萱辭包扎,手指點在萱辭背后的一道觸目的傷口上,小小聲的說了句,“會留疤了!
師妹的手指一直很涼,點在傷口上,引得萱辭壓抑的“嘶”了一聲。
“疼嗎?”師妹移開手指。
“不疼!陛孓o徑自穿上衣衫,從凳子上起了身,“有時我也不知有這份執(zhí)念,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內心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這件事我必定是非做不可。”
“師姐,”師妹說話一向溫溫軟軟,“你可知我為何要修習云裳?”
“我聽師伯說,你自幼體寒……”
“那師姐可知,我為何體寒?”
“這倒不知!陛孓o看了眼面前的人,復又坐了下來。
“坊中的師姐師弟們,大抵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吧。兒時的記憶于我而言已經很模糊了,只是剛來坊內的第一天,我躲在屏風后無意間聽到了師父和送我過來的家仆的對話。師父說我襁褓時在昆侖待了太久,內脈已經受損。家仆伏地說道,只希望我一生平安順遂,這也是我父母最后的遺愿!
“師姐和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命!
萱辭看著眼前碧瑩瑩的茶,沉默了片刻后,微微嘆了口氣,“是師父讓你來勸我的嗎?”
“這也是我一直想對師姐說的話!睅熋蒙爝^手來拉著萱辭的手,緊緊的握住。
“我意已決!陛孓o的眼神堅定,“從我六歲那年,從那個女人送我過來那天,我就已經做好了選擇!
“師姐,那個姐姐,”師妹欲言又止,“大概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你說……彌婭?”萱辭聲音陡然變了一度。
“是師父和我說的,小七師叔是第一個知道的!
“她……她怎么了……”
“替朝廷做事的人……”
萱辭怔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一般,一口飲完了面前的茶,無言的走出了師妹的房間。
也就是那晚,她和小七師叔在瘦西湖上切磋,手腕上多了那條紅線。
“她們不是一個人。”師叔抬頭望月,又自顧自的搖了搖頭,“不,也不能這樣說。也罷,你見到她自然就知道了。”
“此事,與你一直以來想要做的事也大有關聯(lián)!
萱辭明白師叔話里的意思,指關節(jié)已被捏的發(fā)白。
“做個了結吧,阿辭。”
07_
看起來彌婭像是認識她,又像是不認識她。
而眼前這個目光純真表情無辜的漂亮女人也確實和兒時那個神秘溫柔的女刺客不太一樣,萱辭還在有些猶疑要不要向彌婭提起自己方才夢到的兒時的事時,對方已經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般向她一笑。
“想知道我還是不是那個人?”
萱辭抬了抬下巴,“你不是。”
“的確。”彌婭的笑突然虛弱了很多,“我不過是一個承繼了那人身體和記憶的,傀儡。”
“多年以來我困囿于這副身體,今夜我終于可以將她還回去,連同她的回憶!睆泲I走到萱辭面前,拉過對方的手,放在心臟的位置。
沒有跳動,彌婭的心臟,沒有跳動的聲音。
“那個女人走之前和我做了筆交易,她說,我需要這副身體,而她也還有一個遺愿沒有完成!
“她說十年前她遇到過一個女孩子,從太白山到洛陽城,她本以為任務完成的很完美,后來才知道從一開始就錯了,所以她說,她欠了你許多,甚至你身后的全家人!
“那是華棘門的人所為,我早已知道,與她無關!拜孓o有些不解的皺了皺眉,“她是個好人才對!
“像她們那樣的人,沒有好壞之分!
“她的遺愿是什么。”萱辭的內心隱隱有了預感,于是急切的想要知道最后的答案。
“我為誘餌,亦是工具,殺華棘門中原道一系!
萱辭怔住,以至于好久未發(fā)一言。
“所以我此番過來尋你,都是小七師叔和你計劃中的一步。”
“我從無什么計劃!睆泲I笑的實在很美,萱辭有些不忍再看。
她抬起指尖,有泛著熒光的紫色蝴蝶環(huán)繞其上,左右顧盼,最后飛到了萱辭的臉頰旁。
”明日事情了結后,請你再無恨意的回中原,過你的快意人生!
萱辭沒說話,只是用眼神詢問對方。
“至于我,”彌婭突然甜甜一笑,“云州的某片云就是我的歸宿!
萱辭突然不再忍心和對方進行這般不詳?shù)膶υ挘路鹪谧鲎詈蟮母鎰e。
一個極為漂亮的女人,苗疆的女人,在這樣一片湖邊,在月夜下,整個人像是被水洗過一般的發(fā)亮。
“華棘門的性命,自有我自己去取!
“此事與你終究無關!陛孓o收好雙劍,向眼前人一拜首,“今日多有打擾!
彌婭先是不解,片刻后突然慍怒了起來,臉頰微微泛起紅暈。
“已是做了約定的事,怎能反悔。”
“這個約定,由我來作廢!陛孓o走近她,又再次仔細打量了彌婭一番,“我知道殺死他們對你而言,大抵和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但借你之手報我之仇,于我而言并無必要!
眼見彌婭還要反駁些什么,萱辭干脆伸手堵住了她的嘴。
“有緣再見,彌婭姑娘。”
。m然看起來是未完待續(xù)但確實已經結束了的故事。)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