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二娃子揉了揉眼睛，醒了。
　　窗外傳來丁零丁零的響聲，他探出頭去，只看見姥爺?shù)鹬禑煷�，身后牽著群小羊羔，一只緊挨著一只的，漸漸往坡上去了。
　　二娃子爬起來，挑好水，喂了豬和雞，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他搬了把板凳坐在院里，嘴里叼著餑餑，一邊咀嚼一邊剝玉米。
　　餑餑又干又硬，漲得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陽光很溫暖，照得人身上懶洋洋，很舒服。

　　“樹生，你猜我是誰？”忽然，眼前黑了一片，干燥的柔潤的觸感蓋在眼皮上，二娃子不由快速嚅動著鼓脹的嘴，把那口餑餑噎下，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
　　“不知道�！焙亍�
　　“又猜不到？你真笨！”來人最終泄氣地松開手，靈動的眉眼憋成一個倒八字的苦相蹲在他面前，整潔的新衣服穿在身上更顯得俊挺清爽。
　　姜朋皺起好看的濃眉，用手指戳對方笑起來的小小酒窩：“你怎么老是認(rèn)不著人呢？總不會是豬腦袋啊。”
　　二娃子笑著又埋下頭繼續(xù)剝他的玉米。姥爺年紀(jì)大了，有很多事情還是自己做著就好。
　　姜朋也湊了過來，往他的板凳上擠：“你過去點(diǎn)�！鄙倌甑纳砹慷疾畈欢�，分著坐一張小板凳著實勉強(qiáng)了些。姜朋又說：“你別太讓啊讓的，過來些……”
　　話音未落，“砰”地一聲，地上蕩起陣陣灰塵，灰塵后是俊秀少年那張好笑又好氣的臉，二娃子搓搓其實摔得不大疼的屁股，看看身上原本就半舊不新的衣服，也跟著笑起來。
　　兩個人分著坐，誰也不想再摔個四腳朝天，彼此都顯得小心翼翼的。姜朋白皙修長的手指干起農(nóng)活來有些笨拙，兩人畢竟自從姜朋搬走也有好些時日沒見了，少年人剛開始還有些生疏，不久又熱絡(luò)起來，聊起些有的沒的像啄米小雞似的分外起勁。

　　“對了樹生，今年還得我做‘關(guān)公’，你怎么著？”
　　二娃子的手頓了頓。
　　這是村里從古時候就傳下來的規(guī)矩，正月頭里必須給神供奉著求得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畢了還得演一場儺戲，既給神看，也給人熱熱鬧鬧的鬧騰一場。
　　村里的男丁們都輪著上場，有時候是神話角色，有時候是民間英雄，大山里的窮地方，連娛樂都是如此樸素。
　　“我和榆錢伯說了，我演的關(guān)羽，也得你配的貂嬋。”姜朋走了好些年，言談舉止早就與他們這里的人別有不同，只有那份俏皮勁兒依稀還是當(dāng)年那個搗蛋調(diào)皮爬樹打鳥的皮孩子。
　　二娃子笑了笑，被風(fēng)吹得發(fā)紅的臉上露出半個酒窩兒。關(guān)羽斬貂蟬，是最受歡迎的戲目。不過男孩子們都愛演威風(fēng)凜凜豪氣干云的關(guān)云長，只有實在沒有辦法的，才會演那個禍國殃民的末路紅顏。
　　做一回英雄豪杰，是所有人的希望。盡管只能過一把干癮，那也是一刻的快活。
　　“行�！秉c(diǎn)點(diǎn)頭，果不其然看見少年臉上毫不掩飾的喜悅，姜朋重重的拍在他肩膀上：“好�。】偛荒茏屝」纷有υ捨伊恕�

　　姜朋一家遷到城里已經(jīng)是好幾年的事兒，要不是老爺子還在，估計就不回來了。也是，大山大嶺的連點(diǎn)油水都榨不出的地兒，能走出去，又怎么會惦念著呢？
　　干好活兒，姜朋拉著二娃子就各家各戶地串門去。
　　“我可是一回來就上你家去了，誰都沒來得及見呢！”這般說著的少年，連眉眼都沾上了陽光的色調(diào)，飛揚(yáng)著令人眩目的神采。
　　村里說大不大，彼此之間都經(jīng)常往來，東家長李家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大冬、小狗子、胖土……一群彼此叫著乳名的童年伙伴又見了面，都忘乎所以地胡鬧起來。
　　“你小子可回來啦……”
　　“果然還是城里好玩吧……”
　　二娃子跟在后面，暗忖著到點(diǎn)了要回去給姥爺燒飯，姜朋可不依了，一把撂住對方肩膀：“你說好陪我的，我們還得上山呢……噓，別和小子們說，不然拖了那么多尾巴，忒煩�！�
　　小聲說著還暗地做鬼臉的姜朋目光灼灼的盯視下，二娃子只好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傍晚的山上已經(jīng)沒有人煙，姜朋熟門熟路地拐進(jìn)一個旮旯，扒開掩蓋的泥石：“啊，還在呢。”
　　驚喜地掏出藏了不知道多久的破爛玩意兒，上面早就灰蒙蒙的一層，少年卻很是開心，捧在手里逐個看了又看，又小心地放回來，摸出一個瓶子來：“這個也還在，嘿嘿�！�
　　搖晃著的昏黃液體是姜朋爺爺早年釀的米酒，好入口易沖頭，姜朋打開來，香醇的酒香還是醉人馥郁，不比那些昂貴的洋酒要差。只是也許擱的時間久了，顏色也變得更加混濁。
　　姜朋嗅了嗅，可沒忘記剛偷偷順出來那天一大口喝下去撲通就倒下的光榮事跡，舔了幾口，才又“咕�！绷讼拢翊謇锏臐h子一般抹著嘴角：“好酒！”
　　“來，你也喝！”瓶子遞到二娃子鼻子下面，他望了望對方，接過來小小地喝了幾口，姜朋在旁嘀咕：“悠著點(diǎn)，你不能喝……”
　　這般說著，果然見對方抿了抿嘴，笑了，臘黃的臉上染了紅暈。
　　“沒事�！�
　　姜朋愣了愣，卻是往對方肩膊上一捶：“村里個個好酒，怎就你像個女娃子一樣的！”

　　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學(xué)著大人樣喝光了那瓶酒，平躺在地上的時候，姜朋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指著天上璀璨的星星：“多漂亮啊……哦，我都學(xué)會了，你看……”
　　“哈啾！”
　　指著那一堆閃爍的星體，他轉(zhuǎn)過頭，眼睛映著星光的碎片，打量著對方單薄的衣裳：“冷了？”
　　“沒事�！倍拮颖M量把身體縮起來，擦了擦鼻子。
　　“嘿，過來些�！币恢皇直凵爝^來，從脖子下穿過把他摟了過去，靠在羽絨上的感覺軟軟的，不知道怎么就有點(diǎn)回暖的感覺，二娃子小心地把頭擱在對方懷里，只露出迷迷糊糊半張臉。
　　“聽榆錢伯說，你沒在念書了吧？”
　　從前年父母離開再沒回來，家里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沒辦法讓他念下去了，倒不如早些退學(xué)看能不能找個事兒做做。
　　二娃子搖搖頭，大著舌頭：“不了，讀不上�！庇治泛赝鶓牙锟s去，姜朋收緊了手，另一手墊在腦后，熏然的酒氣還在唇舌間流淌，他張了張嘴，卻說：“要不，你來城里找我吧。至少，至少咱們還能一塊兒看星星�！�
　　少年的頭已經(jīng)完全埋在衣服里，看不出表情，只聽到悶悶的笑聲忽然傳來，仿佛能振得胸膛也癢起來：“好啊�！�

　　夜風(fēng)在繼續(xù)它的步伐，星空也漸漸黯淡了顏色。二娃子小心地從姜朋懷里鉆出來，借著微弱的光線，屏息打量著這個多年未見的少年。
　　趨近成年的骨架已經(jīng)比他的要壯實得多，只有那雙濃眉大眼還是不變的輪廓。
　　從小到大，只要這個人一拿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眸看他，就會不由自主應(yīng)允下來。無論是什么要求，似乎只要是他愿意的，都想著去做到。
　　這般想著，不由自主抓過對方的手，輕輕地啃了一口。
　　睡夢中的姜朋睡得并不安穩(wěn)，不一會兒就被推搡著醒來了。從地上爬起來，對上對方眼眸定定看了一瞬，第一句開口的卻是：“你是不是咬我了？”
　　二娃子露出小酒窩敲了他一下：“你睡胡涂了吧？”

　　新年又到了，除了挨家挨戶的串門走親戚，孩子們最樂意的還是收到長輩們的紅包和糖果。過年，總會是給人以期盼的，就連姥爺年老的臉上也有了點(diǎn)開懷的顏色。
　　到了十五，又是跳儺戲的時候了。
　　大清早，祠堂前里三層外三層就都是人，嗑著瓜子的，抽著煙的，姜朋看到就樂了：“咱們又來演猴兒戲給大伙兒看了咯�！�
　　二娃子捅了他一下，悄悄地瞥了一旁的老者一眼，才低聲道：“跪好些�！�
　　儺戲的面具都是祠堂里供著的，須得祭了祖告了神佛才能“請”出來演�，F(xiàn)下兩人正跪在祖宗面前，村長榆錢伯遞過來兩炷香，須發(fā)全白的臉上看不到表情：“上香�！�
　　兩人恭恭敬敬跪拜三次，才總算完了儀式。
　　接下來就是請儺了。
　　“嘿，今兒還得我是關(guān)羽，小狗子再妒忌也沒有用了�！边@邊系著腰帶的姜朋說著，“啊，樹生，給我弄弄�！�
　　二娃子上前，粗粗的手指頭靈巧地打了個結(jié)，邁開一步端看，姜朋揚(yáng)眉咧嘴：“好看吧？”
　　其實這身衣服也是祖上傳下來的，不知道穿了多少代人，想是按照角色需要有些許變化，但粗制濫造，縫縫又補(bǔ)補(bǔ)，實在算不上好看。只是穿在這么個英俊少年身上，卻著實是惹眼幾分。
　　兩人穿戴好了，又迎了面具，姜朋的是紅臉長須的關(guān)云長，手上再拄把大刀，看起來確實殺氣騰騰；二娃子是女裝打扮，被架上了面具擋去眉目，只露出兩個小孔來視物。
　　外面已經(jīng)是鑼鼓喧天。儺戲并不是戲臺表演，兩人須根據(jù)節(jié)奏一邊舞一邊打，想來是演了幾次的緣故，姜朋的關(guān)公很快就進(jìn)入狀態(tài)，手挽長刀，腳踏高靴，不停做出砍劈的動作，煞是威風(fēng)凜然。而“貂嬋”所需做的，不過是驚惶地走避躲閃，在眾人的唾罵聲中被關(guān)羽砍去頭顱。
　　因為面具的阻隔，眼前看到的只有那個長須男子的身影，耳邊也只有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叫囂之聲。不禁有種錯覺，仿佛自己正是那個被驅(qū)逐的女子，而眼前的人，也不過就是以大義之名追殺她的人而已。
　　面具最終被摘下來，代替被砍去的頭顱。陽光一下刺進(jìn)眼里，那人張揚(yáng)地挑起面具，一邊舞動著，一邊繼續(xù)前行。所有人都?xì)g騰地跟隨著高聲呼喊，人流就像一股繩，蜿蜒著向前方去了。逗留原地的，只有理應(yīng)死去的魂魄。
　　既定的開端和結(jié)局，只是一再地被重演，從來不曾為任何事而改變。
　　眼睛，忽地有些刺痛。二娃子抹著眼，肩上忽然被拍了下。
　　榆錢伯皺巴巴的臉上胡須顫動著，混濁的眼珠似乎能洞悉一切。
　　家家戶戶放起鞭炮來，濃烈的硝煙味似乎正是美好一年的開端。

　　姜朋走的那天，二娃子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村子太小進(jìn)不了車，他一邊走一邊回頭，卻始終沒找到那個人。
　　二娃子那時，正站在山上。村口的汽車開走了，漸漸地連影子也沒有。
　　他一直站在那兒，天很冷，姥爺已經(jīng)牽了小羊回家，星星都出來了，曠闊的天地就像只有他一個。
　　荒蕪地，就像這片土地，被冷風(fēng)刮過，什么都留不下來。
　　那個人終于走了，想必一定也生著他的氣。
　　只是那個人，從來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會叫他“樹生”的，只有那么一個人；
　　也不知道，他其實已經(jīng)不怎么會喝醉；
　　他甚至沒發(fā)現(xiàn)，那個貂嬋的面具，就是那離亂的十年里藏在他們家的灶底下的。小時候不懂事，還偷偷拿著玩。姜朋有次不小心摳了一下，右眼的位置上就有了道小小的傷痕，看上去就像是哭了一樣。
　　那個人從來不知道。
　　物是人非。
　　人長大了，才知道沒有什么不能改變。哪怕是村頭的那株老樹，幾百年了不挪一步，也不過就是越發(fā)老態(tài)，最后被蟲蟻蛀蝕不得已砍去大半，孤零零的留守在扎根的黃土地里。
　　——要不，你來城里找我吧。至少，至少咱們還能一塊兒看星星。
　　二娃子抬頭看天，滿眼星海，你們又在為誰而哭？
　　他不知道。
　　也許，只有星星自己才知道答案。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