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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那日,是庚辰年正月初二。
和元城下了年里的第一場雪。
雪并不大,卻足以掩蓋這深宮中所有的腌臜和情深。
我站在宜芷宮的園子里,看著簇簇紅梅爭先恐后的擁了皚皚白雪燦爛熱烈地盛開。
最死氣沉沉的宮殿卻有這般朝氣蓬勃的一番景象。
又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我抱著暖爐,聽見了身后侍女阿蕪頗為驚惶的聲音。
“參見皇上!
我扯了扯嘴角,沒有轉(zhuǎn)身。
瞧,只是這般大的雪,卻連人撲通跪地的聲音都能消弭。
他的聲音似乎帶了點兒笑意:“今年的雪來得遲了,竟捱到了年里!
下一秒,輕松的語氣便打了個旋兒,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不滿:“外面寒氣重,你的身子才剛好些,最是受不得涼,怎么不去屋里坐著?”
一晃十二年,他的聲音也由青澀稚嫩逐漸變得內(nèi)斂沉穩(wěn)。
一如他的人,不動聲色,令人捉摸不透。
我沉默著,不愿去應答。
“婉婉,聽話。”他的聲音里添了幾分無奈,更多的是不容拒絕的威嚴。
我執(zhí)拗地盯著那簇紅梅,不肯挪動腳步。
他嘆了口氣,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我的身上,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
“喜歡?既然喜歡,那我來日便叫人挑幾株好看的剪下來放你屋里,再將御花園里的紅梅傾數(shù)移過來!
“可好?”
即便未將目光看向他,我也知他正垂頭細細看向我,目光自來時便從未移過半分。
我突然失了所有的興致,收回目光,道:“罷了!
我側(cè)過頭,忍不住刺他:“皇兄這又是何必?非要糟蹋到世間萬物都如我一般嗎?”
他的瞳孔似乎微微一縮。
我用力闔眼,不愿深究,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走去。
嘴角卻抑制不住揚起諷刺的弧度。
誠然,我是沈清婉。
也是當今圣上的胞妹。
更是雍朝的最尊貴的泒溿公主。
正因此,身不由己。
***
今日聽阿蕪說,前方傳來捷報。
常勝將軍平定南蠻,不日便班師回朝。
我聽著阿蕪一句一句轉(zhuǎn)述從小太監(jiān)那挖出來的朝堂之事,只曉得懸了數(shù)月的心,終于穩(wěn)穩(wěn)落回胸膛。
只是——
我掰著指頭細細算了一遍又一遍,這回程之期,少則半月,多則一月,再如何都趕不及十日后的上元節(jié)。
“在想什么?這般愁眉苦臉的?”
我猛地回頭,瞧見皇兄負手站在我身后,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想,此時的我臉色定是難看極了,也驚惶蒼白極了。否則,皇兄的眸色怎會這般一寸一寸沉下去。
過了最初的失措,我漸漸鎮(zhèn)定下來,手卻隱在衣袖中,緊握成拳。
而他只是抿唇望著我,并不言語。
卻苦了殿內(nèi)的宮人,早已被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在這深宮中,最不缺的,便是察言觀色之人。
我終是不忍心冷眼旁觀她們的膽戰(zhàn)心驚,揮手示意她們退下。
復而轉(zhuǎn)頭,笑吟吟道:“皇兄,做什么這么看著我?是婉婉臉上有臟東西嗎?”
語畢,我抬手欲往臉上撫去。
“沒有!彼姞,急急走過來,抓了我的手,又像是怕我不信一般,再次重復,“沒有,沒有臟東西。婉婉……婉婉很好看!
我仔細辨別他的神色,知曉他應當是想起幼時的事情了。
我打小便與皇兄一起長大,自是明白如何去戳他的痛處。
例如我這張臉,這張被歹人劃傷,養(yǎng)了足足數(shù)月才修復,卻依舊在左眼角留下了淡淡的粉色傷疤的臉。
“沒想到吧,沈清婉!蔽以谛睦锖莺莸爻靶ψ约,“有一天,你竟會為了另一個人去毫不留情地傷害那個視你若珍寶的血肉至親。”
“你很擔心,嗯?”冷不丁,皇兄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他呼出的氣息撓著我的耳廓,惹得我的耳根子控制不住的泛紅。
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繼而傳遍四肢百骸。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在找準時機,一擊即中。
見我垂著眼不答,他掐起我的下巴,強迫我抬頭看他;“說話!”
聲音里壓了極大的怒氣。
我只是笑,輕聲反問:“皇兄覺得呢?”
他氣得咬牙,狠狠道;“你便不信待他一回朝,孤便下旨要了他杜聿珉的腦袋?”
杜聿珉,雍朝的常勝將軍,皇上的眼中釘,亦是……我的少伯。
我緩了緩,極力控制恐慌的情緒:“皇兄不會的。”
沒人知曉,我藏在衣袖中的手,已經(jīng)顫抖得厲害。
事到如今,也只能賭,賭皇兄的愛才惜才之心勝過他的燎原怒火。
他死死盯著我,半晌,終于脫力般松了手。
我暗自松了口氣。
不料下一秒,便被皇兄打橫抱起,扔到榻上。
緊接著,他欺身覆了上來。
***
今日是上元佳節(jié)。
普天同慶,萬民同樂。
連著陰沉多日的天氣都晴朗不少。
我瞧著銅鏡中的女子。
唇畔凝笑,顧盼生輝。
到底有多久,沒有如現(xiàn)下這般細細打量自己了呢?
我苦笑著搖頭。
終歸是時日太久,難以追尋。
再次抬眼的時候,銅鏡里映出皇兄的身影。
我以手支頭,彎了眉眼,笑吟吟的,出口卻是嬌嗔的抱怨:“行煕哥哥,你怎么這會子才來?”
皇兄在一瞬的愣神后,又恢復了他慣常的模樣。
他緩步走到我身邊,眉目便不由的軟了下來,垂頭笑道:“怎么,這是怪行煕哥哥來晚了,婉婉怕吃不到心心念念的糖葫蘆?”
我瞪他,很是不服氣:“好哇,行煕哥哥竟打趣我!
我扭頭,作勢不再理他。
“好了好了,婉婉再鬧下去,糖葫蘆可就被搶光嘍!”
我被氣得轉(zhuǎn)頭,只瞧見了他負手悠哉往外走的背影。
卻也只是那個背影,叫我猛地回過神來。
我和他終究都不再是小時候的模樣。
曾經(jīng)的婉婉和行煕哥哥也或許一輩子都回不到昔日的歡愉時光。
我猶記得在那日的最后,他將我緊緊抱住,似要嵌入骨肉一般,卻在我耳邊囈語,脆弱無措得猶如失去蜜餞的幼童。
他埋首在我的肩窩,悶聲問我:“為什么,為什么一定是他呢?”
我茫茫然搖頭,我也答不上來。
情愛這東西,最為玄妙。
恍惚間,有什么滾燙的液體順著我的肩窩流下來,沒入里衣,消失不見了。
那個時候,他在哭嗎?
我晃了神。
我怎么就忘了,他可是與我相依為命,視我如生命的行煕哥哥啊。
額頭上突然被人輕彈了一記。
我愣愣地抬頭,看向去而復返的他。
他挑眉,似笑非笑的:“還不快跟上?”
與幼時一般無二的寵溺語氣。
我突然就釋懷了。
回不去又如何。
人這一生,本就只求一晌貪歡。
那就讓我在這一刻,做回曾經(jīng)那個無憂無慮的婉婉,而他也只是最愛我的行煕哥哥。
我主動伸出手,輕輕勾住他的。
***
上元節(jié)的街道,一如記憶里一般熱鬧嘈雜。
幸而,總不再是人是物非。
他將我緊緊圈在懷里,小心翼翼地避開熙攘的人群。
我艱難地仰頭,只瞧見他緊繃的下顎。
回憶于頃刻間如潮水般涌來。
那時的他,亦不過是黃發(fā)垂髫,遠沒有現(xiàn)下的身量,唯一曉得的,是將我牢牢護住,如此一來,推搡的力度便全落在他的身上。
我曾在無意間撞見過一回。
彼時他正半褪了上衣,斂眉查看后背烏青的傷。
我冒冒失失地闖了進去的時候,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他大抵也是沒料到,著急忙慌地穿上衣服,手足無措。
嘴里翻來覆去說著的是別哭。
那年的上元節(jié),是我們在無憂日子里過的最后一個上元節(jié)。
因為后來,一場始料未及的宮變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先皇無子,行煕哥哥作為皇室的最后一脈,被那些個留著胡子,儼然一派道貌岸然模樣的老臣子們不由分說地推上龍椅。
沒人問過他是否愿意。
“在想什么?”
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拉回我的思緒。
我垂下眼瞼,掩去眸中神情。
“在想以前!
身側(cè)的人陡然沉默下來。
我裝作不知,拽了拽他的衣角:“行煕哥哥,我們?nèi)ゲ聼糁i吧!
他頓了幾秒,才微一頷首,帶著我往攤位走去。
要說我最不擅長的,非猜燈謎莫屬。
可偏偏犟脾氣上來,是定要與它較真到底的。
每每都是行煕哥哥看不下去,一氣兒幫我贏回了所有的獎品。
他點點我的額頭,笑得無奈:“這么多年過去,在這方面怎么沒半點長進?”
半晌,他搖頭嘆氣。
“你呀你!
我恍若未聞,端詳那些精致的小物品,兀自笑得開懷。
其實,經(jīng)過宮中教習嬤嬤日復一日的教導,我早已不是曾經(jīng)一讀書就頭疼的稚童了。
這些燈謎根本就難不住我。
我只是固執(zhí)的想要保持最初的樣子。
十二年的宮中生活,磨得所有人都找不回曾經(jīng)的自己。
我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落下去,想起剛?cè)雽m的情景。
那時的我討厭極了宮中拘手束腳的日子,出宮無望,只得沒日沒夜地嚎哭,將所有的怒氣甩在行煕哥哥的身上。
直到許久之后,我才曉得那段時日里行煕哥哥的如履薄冰,也更看清了那把龍椅背后的白骨成堆、血流成河。
是不是人在想起令人哀苦的往事時,心會變得格外軟。
我想,至少我確是如此。
我闔上眼,同時也褪去眼中的酸澀。
此生唯愿我愛的人都平安順遂,不再受萬般苦楚。
我雙手合十,向漸飄漸遠的花燈虔誠祈禱。
***
光陰倏忽而過,距上元節(jié)已一月有余。
我懶著骨頭躺在榻上,百無聊賴的翻看手上的書籍。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我扯了扯嘴角,啪得合上書扔到一旁,抬腕蒙上雙眼。
“公主!公主!”阿蕪喚著我,慌里慌張得自門外跑進來。
我本就困得緊,又被阿蕪這響亮的嗓門一鬧,更加心煩,只冷著聲發(fā)問:“做什么,這般失驚倒怪!
阿蕪在我塌邊站定,急得忙擺手,喘著粗氣道與我聽:“不,不是的公,公主,是……是常勝將軍……將軍回來了!”
什么?
我一驚,猛地從塌上起身,抓了阿蕪的手疊聲詢問:“這是真的么?怎得這樣早,不是說還需得半月才能回來么?那他現(xiàn)在可是去覲見皇兄了?他……他可還安好?”
“公主,阿蕪也只是聽御前侍奉的小太監(jiān)說的。只是將軍這會還未進京,明日才能覲見圣上呢,因此將軍安好與否,阿蕪確是不知曉的!卑⑹徔嗔艘粡埬,為難地望向我,“公主,您抓得阿蕪腕子生疼。”
我忙松開阿蕪的手腕,只見細白的皮膚被掐出了一道道青紅印子。
“呀!你怎不早與我說?瞧我,都驚糊涂了,快,快傳太醫(yī)!”
“公主,阿蕪皮糙肉厚的,不妨事的。”
我見阿蕪執(zhí)意不讓太醫(yī)來瞧,便也不再堅持,由得她去,只細細叮囑她記得上藥。
“阿蕪,你等等!
我撐起手臂站起來,張嘴正欲說話,眼前突然一黑。
失去意識前,我聽見阿蕪驚惶的尖叫。
再次醒來時,早已暮色四合,屋內(nèi)燭光搖曳,燈火通明。
我的意識還不甚清明,無意識地嚶哼一聲,便察覺床沿的那方微微凹陷下去。
皇兄身上淡淡的蘭香頃刻間盈滿我的鼻腔。
“婉婉,你怎么樣?”
頭腦昏昏沉沉,似是過了許久,我才反應過來他話里的內(nèi)容。
“無妨!
我應著,出口才發(fā)覺聲線的沙啞。
我側(cè)過頭去,這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床下黑壓壓的跪著一群太醫(yī)以及奴才。
我問他:“這是作甚?我身子好得很,無需這么多太醫(yī)盯著!
“皇兄便讓他們都回去罷!
按著以往,皇兄每每聽到我這幾句話,定被氣的拂袖便走,沒料這次卻不同。
他隨手指了一個底下的太醫(yī):“你來說。”
被指到的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沿著臉頰的弧度直淌:“依公主的脈象,按之流……流利,圓滑如按……按滾珠。這是……是喜脈啊。”
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愣住,什么?喜,喜脈?
我盡力壓住發(fā)顫的聲線:“你說什么?”
太醫(yī)諾諾的不敢再開口。
我深吸一口氣,再次發(fā)問:“幾個月了!
“按脈象看,還尚未足二月!
我嗤笑一聲,將頭轉(zhuǎn)向里側(cè),闔眼不去看任何,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我逃避一切事實。
半晌,我聽見悉悉索索的衣擺摩擦聲,定是他叫人都退了下去。
“婉婉……”
我打斷他,厲聲道:“出去!”
他只停了一瞬,便欠身掖了掖我的被角,好聲好氣的,甚至能稱得上是溫柔:“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明日再來看我?
真真像極了皇上對后宮萬千佳麗的謊語蜜言。
可惜了。
我嘲諷地笑,終究是什么也沒說。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阿蕪靜靜走至我床前守著我。
“阿蕪!
“奴婢在。”
“少伯是明日進宮嗎?”
阿蕪靜默著沒作聲。
我也不在意,只淡淡道:“你去那邊柜子里的第三格,把那塊玉佩交與我!
阿蕪照做,不稍片刻便取來了我要的物什。
我伸手接過來,對著燭光細細打量。
“它還是老樣子。”和當年少伯送我時,一樣的剔透。
我展了笑,將玉佩收入袖中。
“待明日他與皇兄述職完畢,你便去攔上一攔,叫他務必來我這一趟!
“公主……”
“照我說的做!
阿蕪欲言又止,到底是應了下來。
***
這一夜我睡得極不安穩(wěn)。
光怪陸離的夢境穿梭在我的腦海里,攪得我不得安寧。
我披衣行至窗前。
原來天邊才將將露出魚肚白。
“公主,你怎么起來了?”
我轉(zhuǎn)頭循著聲源望去,阿蕪在坐在塌下,揉著一雙睡眼惺忪的眼睛,含含糊糊的問我。
我笑著搖了搖頭:“睡不著了,便起來走走!
“你自睡去,不必管我!
清晨的微風格外舒爽,夾帶著前夜的露水,拂在臉上有著絲絲涼意。
我緊了緊衣領,合上窗轉(zhuǎn)身坐到梳妝臺前。
我細細端詳鏡中的這張臉。
與幼時無二,卻又大不相同。
“婉婉的眼睛生的最是好看,像一汪清泉,只把人吸得三魂丟了七魄。”
回憶乍然閃現(xiàn),刺得我心頭一疼。
時隔太久,我想了許久,才隱約記起這是少伯的話。
我不自覺撫上眉眼。
“公主這兩日定是沒休息好,瞧這眼下的青色,愈發(fā)重了!
阿蕪的聲音在身后想起,我怔愣半晌,意識才勉強回籠。
“無妨!蔽覠o所謂地扯了下嘴角,“一會擦粉的時候,記得幫我蓋上一蓋!
阿蕪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我最瞧不得他人吞吞吐吐的樣子,正想讓阿蕪有話直說,轉(zhuǎn)念一想便又作罷。
阿蕪想說的,其實也不過是那幾件事。
罷了罷了,聽著也是心煩。
我抬眼看了眼天色。
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我揮揮手,打發(fā)阿蕪趕緊去做我昨晚吩咐的事。
少頃,屋子里就只剩我一個人。
安靜得可聞落針之聲。
我細細對著銅鏡瞧著自己的妝容。
蒼白病態(tài)盡數(shù)被掩蓋在粉脂膏香之下。
我滿意地笑了。
至少如此,戲才會更加真實。
我又枯坐了一會,掐著指頭算了算時間。
應該快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門外便響起了腳步聲。
“公主!卑⑹忣I著一個人走進了,對我欠了欠身,知趣地合門退了出去。
他俯首在我跟前跪下,姿態(tài)端的一個恭敬無比:“末將杜聿珉?yún)⒁姏}溿公主!
我強自鎮(zhèn)定,淡淡道:“常勝將軍不必多禮。”
我隨手指了指:“坐罷!
待他坐定,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干咳一聲,借著呷茶的動作透過杯身與杯蓋的縫隙偷偷打量著他。
他似乎黑了,也瘦了。
沙場的粗糲與血腥在他身上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我放下茶盞,斟酌著開口:“過了十七,將軍便滿二十五了吧!
“是!彼故讘。
“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了!蔽依^續(xù)道,不理會他倏得抬起得驚愕目光,“本宮這兒為你揀了一些世家小姐的圖,你瞧瞧,可有看得上眼的?”
我將那一沓畫往他跟前推了推,深知這一推,便是將我倆隔至海角天涯。
他愣愣地看著我,似是極不敢相信這一切:“婉婉,你……”
沙啞干澀的聲線惹得我心尖抽疼。
我極力壓制住自己的神色,出口的話又快又冷:“將軍請自重!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后才問道:“你真是這般想的?”
猶如頹然卻又執(zhí)著的孩童,想抓住最后一線希望。
我咬咬牙,狠下心說:“將軍可有喜歡的?”
我看得分明,隨著我話音的落下,他眼底的希冀一點一點暗淡下來,至完全消失。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彼蝗怀镀鹱旖切α似饋恚瑢ξ艺f,“多謝公主一番美意,但婚嫁一事杜某自有定奪,便不勞公主費心了!
“告辭!
話音未落,他大步流星拂袖而去,不帶一絲留戀。
我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淡出我的視線,才發(fā)覺干澀的眼角早已無淚可流。
彼時也曾私定終身,再見卻已面目全非。
我收回目光,在心底最后一次勾勒他的眉眼。
下一刻,門砰得被人大力撞開。
皇兄帶著滔天的怒氣行至我的跟前,毫不留情的抓著我的手臂:“你竟敢!你竟敢!”
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手上用力不減反增,抓得我生疼。
我暗自擰了下眉。
“疼嗎?你還知道疼!”
他抓著我的手腕拍上他心口的位置:“那我呢?你可知曉我的疼?你的疼痛可不及我的萬分之一!”
“行煕哥哥……”
“你別叫我!”
他松開抓著我的手,轉(zhuǎn)而輕勾起我的下巴。
“瞧瞧,多美多惹人疼的一張臉蛋兒啊!彼闹讣庠谖业哪槀(cè)反復流連,引起陣陣戰(zhàn)栗,“難怪杜聿珉念念不忘!
“如此可憐①的婉婉,他杜聿珉哪能知道這噬骨滋味兒呢?”他傾身湊近我,嘖嘖嘆氣,似是極為惋惜的模樣,“真是可惜了!
不待我反應出他話里的意思,他便瞇了瞇眼,一瞬不瞬的看著我:“婉婉可知曉方才在書房,杜聿珉與我說什么嗎?”
他突然露了一抹極為怪異扭曲的笑:“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杜聿珉立了這么大一個軍功,你說孤該給個什么獎賞呢?”
“孤本欲賜他黃金萬兩,錦緞千匹,府邸一座,可他卻用這軍功向孤討一個你!
“婉婉啊,杜聿珉求孤為你們賜婚!
“婉婉,你來告訴孤,該不該答應他呢?”
冰涼的語調(diào)混著他灼熱的呼吸,猶如一條滑膩的蛇緊緊纏在我的脖頸上,讓我連喘息也艱難。
心下百轉(zhuǎn)千回,電光火石間,我已然思忖明白。
我掙開他的束縛,略向后退幾步:“皇兄胸中自有定奪,又何須來問婉婉。”
我頓了一頓,終是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泒溿泒溿,在孤之畔。”
“皇兄當真以為婉婉不知其意么?”我嘲諷一笑,“今日,婉婉便問上一問,皇兄還打算放婉婉自由么?”
他的神色幾經(jīng)變換,最終歸于平靜,任誰也瞧不出端倪:“你休想!
“如此,”我伏下身行了一個大禮:“泒溿恭送皇上!
我垂首,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聞他冷笑數(shù)聲,便摔門離去。
四周重歸死寂。
我緩緩直起身,一點一點挪回塌上,自虐般感受小腹的抽疼,也靜候時辰的到來。
意識已漸漸模糊,我竟不知曉阿蕪是何時進來的。
待我發(fā)覺時,阿蕪正手足無措地跪在一旁低聲嗚嗚的哭。
一旁似乎還有其他什么人在擺弄我的身體,我猜,應該是她們叫來的太醫(yī)。但我已經(jīng)不想也不愿去管了。
這慘敗之軀早已時日無多,何況我又飲了藏有毒的茶。
南疆的毒最是厲害,以無名毒為首。
一炷香內(nèi),五感皆失,一壺酒后,氣息全無。
端的正是緩去。
偏巧,我在茶里加的正是無名毒。
我早已無藥可救,如今不過是心愿未了,猶自強撐。
我定了定神:“阿蕪,你過來。”
阿蕪一驚,接著又是一喜,急急跪走幾步:“公主,你可算醒了!你嚇死阿蕪了!”
“對了對了!”阿蕪用手背猛力擦掉淚珠,對我擠出一個笑來:“公主別怕,阿蕪在這陪著呢,再撐一下下,就沒事了,沒事了啊!
她這樣說著,眼看著淚珠又要落下來。
我費力搖了下頭打斷她:“你瞧你,哭什么,像個花貓!
“這都什么時候了,公主還有心思取消阿蕪!”
“阿蕪,我去了之后,你千萬……千萬不要難過……”
無名毒果然毒辣,只這一會的功夫,我已快撐不住。
我闔眼緩了片刻,才接著啟唇:“行煕哥哥!
我知道他一定在。
“我在,我在。婉婉莫怕,行煕哥哥在呢!
他急得疊聲,輕握我的手止不住地發(fā)顫。
“行煕哥哥,可否答應婉婉幾件事!
“你說,你說,行煕哥哥都應你!
“阿蕪自小跟著我,受了不少委屈,行煕哥哥,待我走后,你擇個日子將阿蕪送出宮罷。她若是愿意,便尋個好人家嫁了,若是不愿意便也由得她去。”
我隱隱感受到他抓我的手緊了緊,聲線艱澀:“婉婉瞎說什么呢。阿蕪的夫君自得有你親自挑。”
我微微搖頭,他見狀,軟下聲音:“婉婉是不是在怪行熙哥哥?方才是行熙哥哥不好,不該兇你!
他小心翼翼地,甚至帶上了點討好的意味,艾艾地求我:“婉婉......婉婉別走,算行熙哥哥求你。別丟下我一人!
我不忍再聽,別開了頭去。
半晌后,才聽得他說: “好。行熙哥哥答應婉婉便是!
藏在被褥下的手微微動了動,我握住了那塊玉佩,說:“還有,”我壓下喉中翻滾的血腥,輕吐出一口氣,“常勝將軍的才能,想必婉婉不說,行煕哥哥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沉默著沒有應答。
片刻后終于妥協(xié)般嘆氣:“婉婉便沒有什么要與我說的么?”
我松了一口氣,知道他這是答應了。
一直壓在心口的石頭驟然落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緩緩扯開一個笑來:“行煕哥哥,再為婉婉念一次詩吧。”
“就念……婉婉最喜歡的那首。”
他頷首:“好。那婉婉可要聽好了,行煕哥哥只念一次!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他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力量,如雨霧紛紛般柔和細微,一點一點拂去過往所有的愉悅與不堪。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我緩緩閉上眼睛。
恍惚間聽見一陣號哭聲,還有行煕哥哥在我耳邊的低語。
“婉婉,你剛剛的笑簡直比哭還難看!
我在心里輕笑,我都要走了,行煕哥哥怎么還是這么惹人厭,連詩都不愿給我念完。
罷了,我自己念就是了。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雹
再見了,行煕哥哥。
——THE END——
插入書簽
①:憐,愛
②:出自《詩經(jīng)·國風·鄭風·野有蔓草》
另,無名毒純屬虛構(gòu)。
五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