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節(jié)氣戀人
　　文/楚歌楚歌
　　冬至
　　書上說：冬至預(yù)示著寒冷冬天的來臨。那云山早已進(jìn)入了冬天，呵出的霧氣都會結(jié)冰。我站在奈何橋邊雙手籠在僧袍寬大的衣袖里輕搖著銹跡斑斑的鐵桶，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暋?br>　　難得的晴天舒服的讓人眼睛都不想睜開。
　　曲涼桑，你第一次見到我時我便是這幅懶散的模樣，披著頭發(fā)，穿著僧袍，像個地地道道的神婆。日后聽你說來，我只是往嘴里塞了一顆蠶豆，嚼得格外清脆，卻不置可否。
　　我回過神時你已經(jīng)在奈何橋上了，還來不及提醒，你就忽然像踩了風(fēng)火輪一樣直直向我撲來，我尖叫著被你撲倒在地，掙扎中鐵桶扣在你頭上，硬幣盡數(shù)順著你的脖子滑進(jìn)衣服里�；靵y之中我竟然想著原來潔白如玉就是這么個感覺。曲涼桑，我一直沒有與你說過吧，你的脖頸纖長，好像一塊上好的溫玉。我保留著這一點(diǎn)的自私，有一點(diǎn)慶幸的想著：至少這樣的美麗，只屬于我一個人。
　　在我被壓得喘不過來氣時被小和尚提溜著領(lǐng)子拽了出來。
　　他端詳了一下我狼狽的模樣，忽然雙手合十：“佛曰：自作孽，不可活�！�

　　那云山是錦安的旅游景點(diǎn)，也是那幫老和尚的鐵飯碗。
　　那個時候的你真的很討厭，總是盯著我做壞事，我便挑釁似的當(dāng)著你的面把一盆熱洗臉?biāo)樖譂姷侥魏螛蛏�，不一會便凍得跟鏡面一樣光滑，鏡面上的少女有一頭栗色的短發(fā)，奸笑的時候會露出兩顆虎牙。奈何橋是我的鐵飯碗，冬潑水夏潑油，其實(shí)都只是一些討游客錢的小把戲，橋上會因?yàn)檫@樣變得很滑，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會在過橋后往我的鐵桶里投些錢，以求這一生都走的平平安安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這樣做也只為買一個心安。你的目光跋山涉水而來，我扭頭斜睨著你，抄著雙手，摸出牙簽來叼在嘴上。
　　“哎，我說……”
　　你卻突然忍俊不禁，陽光把你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圈，眉目淺淺的，圣潔美麗讓人情不自禁想去膜拜。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跳了兩下……
　　我不知道那天看你時到底是怎樣的眼神，只是喃喃地說著：要是把你搬到廟里供起來我們就發(fā)達(dá)了啊……
　　你的臉上忽然下起了黑線雨，我干干笑著把牙簽吃了一半才回過神來跺跺腳離開。所以我才沒有機(jī)會看見你嘴角耀眼的仿佛會將我的整個世界摧毀的笑。

　　冬雪雪冬小大寒
　　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就這樣不負(fù)責(zé)任的來了，那云山的游客越來越少，老和尚們干脆閉門謝客，自己湊成一堆打麻將。
　　我跟小和尚偶爾會湊個分子，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會幫忙端茶倒水，順一些老和尚們壓在桌腳的錢。方丈牌品太差，所以總是一缺三，過去只有我和小和尚兩個，方丈總是興趣缺缺，所以這次無論如何也是要拉上你的。
　　曲涼桑，我不知道你應(yīng)不應(yīng)該用聰明來形容，幸運(yùn)女神總是眷顧你……所以繼方丈賴皮悔牌打死不掏錢之后，我也開始耍賴，變著法子跟方丈換牌。小和尚無奈提議我們輸了就貼紙條，又翻出了寫春聯(lián)用的紅紙。
　　我們打到老和尚們該做晚課了才結(jié)束，方丈從房間里走出去的時候，臉上的紙條多到我已經(jīng)看不見他拉長的臉了，不過可以想到他的臉有多黑……
　　我笑得打顫，臉上的紅紙條跟著抖，向來一本正經(jīng)的小和尚也背過身去，肩膀一聳一聳的，轉(zhuǎn)過臉時又恢復(fù)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曲涼桑，只有你，額頭正中被我大喊著“惡靈退散”貼了一條寬寬的紅紙的你，始終是微笑的。我有些惡毒地想，你是不是到什么時候都是微笑的模樣，你痛哭失聲的時候會是什么表情呢？
　　年少的時候，總是有這樣奇奇怪怪的不負(fù)責(zé)任的想法，可當(dāng)后來一語成讖的時候，為什么我會覺得這樣苦澀呢？
　　老和尚和小和尚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會做一些固定的功課，這時候我們便到處晃蕩，奈何橋，三生石，望鄉(xiāng)臺，十殿閻羅……
　　在殿里我拉了你一個一個菩薩挨著拜，然后一本正經(jīng)的問你要香火錢。你看見我偷偷把錢放進(jìn)菩薩面前積德行善的箱子里時，眼里閃過驚訝。
　　“為什么這么做？”
　　“……在這里拿了錢都花不出去�！�
　　我說的是實(shí)話，寺廟附近也只有一些賣香火紙錢的，就算再精致再好看也沒有人愿意整天去買那種東西�！澳敲炊嗟暮蜕�，還不肯多接受贊助，真以為自己是得道成仙了都不用吃飯啊……”
　　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你沒有跟上來。
　　“龍櫻。”
　　我停住腳步。
　　“其實(shí)……你是一個好人�！�
　　“是嗎？”我冷笑著：“你難道沒有聽過‘好人不長壽，王八活千年’嗎？”
　　“哦？那你是要當(dāng)王八了？”你笑起來的時候眼里亮晶晶的。
　　我立刻窘在了那里：“那個……只是一個比喻啦，往往壞蛋都比較長壽啊，所以我立志要做一個壞蛋。涼桑啊，以后跟著我混吧，有前途。”
　　說完伸手想拍拍你的肩膀，手舉到了半空中，卻突然僵在那里，尷尬地折回來摸了摸鼻子。
　　“呃……天快黑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龍櫻，你還真是像遇事之后只會把頭縮回去的烏龜呢……”
　　我扯了扯帽子，別過頭裝作沒有聽見你小聲說的這些話。
　　涼桑，那時候我一直不能確定我對你到底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完全陌生的，夾雜著苦澀和甜蜜，是我從未涉足過的領(lǐng)域，我因無法掌控自己的心而變得患得患失，憂心忡忡。
　　直到后來我才明白，這些悲傷和欣喜，都只因?yàn)橐粋�人，一句話而變得異常敏感，讓人手足無措，這種感覺，就是喜歡啊。

　　春雨驚春清谷天
　　春天好像是一夜之間來的。
　　午飯時，我的碗里多了鱔魚絲，是廚房做飯的阿姨特意為我加的菜。我磨磨蹭蹭走到小和尚身邊，飛快的夾到他碗里，小和尚看得眼睛都直了，愣愣地坐在那里。
　　我湊到他耳邊：“這不是鱔魚絲，是豆腐�！�
　　“不是鱔魚絲，是……豆腐�！彼抑貜�(fù)。我語重心長的拍拍他光光的腦袋：“孺子可教也�！�
　　“是豆腐嗎？這種豆腐是什么味道的呢？”
　　手僵在了那里，沒想到這么快就東窗事發(fā)了……
　　方丈用手指敲了一下小和尚的額頭，嘆息了一聲：“朽木不可雕也�！�
　　“方丈，你不會小氣到公報私仇吧？”我有點(diǎn)懷疑地看著他。
　　方丈遞給我一個“小樣，栽了吧”的眼神，我哀叫了一聲抱著頭蹲在了墻角。

　　經(jīng)過老和尚們的討論一致決定讓小和尚去后山的桂林守半個月，桂樹剛剛發(fā)芽，林子里十分寒冷。方丈果真是公報私仇……
　　“傳說啊……桂林里十分詭異，到夜里總是能聽到女人的哭聲……”我把手電筒從下巴下面打上光來湊近小和尚。
　　小和尚不理我，背過身去念經(jīng)。
　　你一臉風(fēng)輕云淡：“所以呢？”
　　我無趣的撇撇嘴：“所以，桂林，又叫鬼林咯……”
　　小和尚去的那天正好是清明節(jié)，山里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廟里的人格外多，大都是一臉悲戚，看的我很不歡喜。
　　午飯有很多人留在廟里吃齋，飯后和尚們都去講法去了。
　　我在廟里找出兩套黑白無常的衣服，想唆使你穿上。
　　“怎樣，我們?nèi)槆樞『蜕邪伞?br>　　你不置可否。
　　我飛快的套上黑無常的衣服，把假舌頭甩了甩，沖你做了個鬼臉。“我先走了哦，后山的岔路很多，嗯……這個是標(biāo)記……”
　　我用索魂棒在地上畫了一個十字，然后對著你眨眨眼，飛快的跑了。
　　人生中啊，總有很多事情都這樣陰差陽錯的天衣無縫。如果我知道我會在桂林里迷路的話，是不會做這么錯的不靠譜的決定的。
　　看著漸漸暗沉的天色，桂林里的霧氣還沒有散，我走的筋疲力盡卻還是找不到出路，只好靠在一棵樹上坐下來。夜晚的寒氣從腳下襲來，林子里不時有鳥叫的聲音，揮翅時撲啦啦的響，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著，無比詭異。
　　我瑟瑟發(fā)抖的抱著膝蓋，一邊使勁念叨著“我不怕我不怕”可是咽喉里有止不住的嗚咽聲。
　　“龍櫻？是你嗎？”
　　“嗚……是，是我……”
　　涼桑，那時候你還穿著白無常的衣服，我卻像是看到了天使。在你懷里哭的喘不過來氣，你一邊拍我的背一邊輕聲說著：“對不起，我來晚了……對不起。”
　　“龍櫻，你看看我，我在這里呢，不要哭了……”
　　“龍櫻……龍櫻？”
　　我還是閉著眼睛哭的不能自己，整個人陷入一種崩潰的狀態(tài)里。
　　涼桑，我能記起來的就只有那時你固定我頭的雙手和微涼的唇的溫度。我只能呆呆的看著你，卻無法掙脫，看著你就像蜻蜓點(diǎn)水一樣的，一下一下的淺吻。
　　你笑的狡猾，像一只狐貍：“就知道這樣會有用�！�

　　夏滿芒夏暑相連
　　我的身體并不好，換季時大病了一場，頭發(fā)長過細(xì)長的脖頸，從醫(yī)院回來時第一次有了女孩子的模樣。
　　絳紅色的衣服和白色的棉布裙，涼桑，我還沒有告訴過你，過完這個夏天，我就要跟十七歲說再見了呀。
　　你站在奈何橋那邊等我，抱著我的小鐵桶溫和的笑著。
　　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你來時的情況，可是現(xiàn)在我們的位置卻對換了過來，我從包里取出幾個硬幣放在鐵桶里，你搖了搖鐵桶放在耳邊聽，嘟囔著：“根本不夠一個吻的價格嘛……”
　　十七年里，我第一次感覺到羞澀，漲紅著臉不知所措。
　　你卻撲哧笑出聲。
　　我簡直羞憤之極，自顧自想走。
　　“龍櫻……你……很好看�！�
　　我想堵住耳朵裝作聽不見，嘴角卻不自覺地微微上翹著。

　　夏天最熱的時候，我?guī)愕缴侥_下的西瓜田里偷瓜，兩個人都曬得很黑，一笑露出唯一潔白的牙齒。我越來越笨手笨腳，總是被人拿著鋤頭追，你拉著我跑的時候會帶起一陣風(fēng)，我偷偷看你的后腦勺，一個夏天你長得很高，我必須仰起頭才能看清你。
　　你就像那云山夜幕上純凈的星星，發(fā)出越來越耀眼的光芒。
　　我決定帶你去看一個秘密。
　　“哦？關(guān)于為什么你在后山走了千百遍也會迷路的秘密嗎？”
　　我翻了個白眼：“當(dāng)然不是，這次是那云山里最大的秘密……”
　　晚上我們就溜進(jìn)了云天塔，塔里很黑，點(diǎn)燈的話會被發(fā)現(xiàn)，于是在月光下我們踏著木質(zhì)的樓梯吱呀吱呀向上走。
　　“你確定舍利子就供在塔頂？”你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小和尚說的嘛……”我縮了縮脖子：“佛曰：出家人不打誑語�！�
　　小和尚是沒有騙我，舍利子供奉在塔頂，但是小和尚沒有告訴我，塔頂還加了一道鎖。我使勁拽了拽，鎖紋絲不動。
　　你看著有些氣急敗壞的我，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下次讓方丈帶我們來看吧�！�
　　下去的時候，進(jìn)塔的門居然也被鎖住了……
　　“這……也是小和尚說的？”
　　“咳咳……”我不自在的別過臉，囁嚅著：“是……我記錯鎖塔的時間了�！�
　　那天晚上我在你懷里抬頭看你的臉，后半夜的月光格外亮，你靠著墻一只手還摟在我肩上，眉目舒展。我抬起手想摸摸你的眼睛，臉上有什么濕濕的東西。
　　你有沒有聽說過謊言就像是滾雪球一樣，必須要用另一個謊去圓之前說過的謊話……雪球越滾越大……
　　涼桑，我才是一個真正的大騙子。
　　很多年前我就被困在這里過，涼桑，我想帶你來看的秘密不是舍利子啊……我只是想告訴你
　　我很在意你。
　　可是最后，我仍然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說出口。

　　秋處秋露寒霜降
　　秋天的那云山很干燥，我養(yǎng)的蠶開始吐絲，將自己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包裹在繭里。
　　你指著破繭而出的飛蛾：“龍櫻，你看……”我卻只是看著你，然后悄無聲息的倒了下去，輕飄飄的像是一枚無可依靠的落葉。
　　涼桑，你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吧。
　　盡管我從來都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但是過分蒼白的臉色和脆弱的身體卻還是泄漏了我的秘密。
　　那云山的空氣很新鮮，沒有過分的旅游開發(fā)所造成的污染，對于有著呼吸系統(tǒng)問題的病人是最有效的。
　　這才是我留在這里的真正原因。這里就像一座極隱秘的城堡，無人問津，因?yàn)闆]有牽掛所以不會有離別的傷痛和不舍。而你卻這樣輕易的打破沉寂已久的心，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連一句在意都沒有資格說。
　　當(dāng)看到你痛哭失聲時我也只能別過臉去。
　　病房里滿是刺目的白，隔壁病房里不知是誰哭的肝腸寸斷，給我換藥的護(hù)士卻還是漠然著臉，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醫(yī)生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個子高高的眉目看起來極眼熟，我瞇起眼。
　　“爸？！！”
　　你顯然也是一副驚詫的樣子。
　　“臭小子，你爹工作了十幾年的醫(yī)院有必要這么驚訝嗎？”
　　手里拿著的文件就毫不留情地拍到了你的頭上，你齜牙咧嘴。
　　盡管不合時宜，我卻還是忍不住笑出聲。

　　驚蟄
　　“后來呢？”問這話的是臨床患了白血病的金發(fā)碧眼的小姑娘簡，學(xué)會的第一句中國話就是‘后來呢’，病房里里一大群人圍著聽我講故事。
　　我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操著一口蹩腳的英文：“后來嘛，不是每個故事都有后來啊……后來，我就來這里了呀。”
　　“說起來我們還真是有緣分啊，我從一出生就不被祝福，只是為了等待‘那一天’的來臨，沒想到在那云山這么多年居然碰見一個抵觸學(xué)醫(yī)逃家的小子，他爸爸居然還是我的主治醫(yī)生……”我苦笑著：“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大家都唏噓著散去了。
　　英國郊區(qū)的療養(yǎng)院里，花已經(jīng)開了，驚蟄，就是春雷初響，驚醒蟄伏中的昆蟲。“誰碰碎了翡翠橋，染綠了小村莊。牧童換上了新衣裳，黃鸝也笑彎了腰……”我輕輕哼著一首中文的兒歌，想不到，我居然又熬過一個冬天。
　　我還記得走時是大雪的天氣，你的表情模糊不清，我捏捏你的手：“涼桑，你會是一個很好的醫(yī)生的。”
　　一年很短，一眨眼的時間就會過去�？删褪且徽Ｑ�，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所以就把一年分成二十四個節(jié)氣，每個節(jié)氣都是美好的回憶，講完每個節(jié)氣的故事都會得到祝福，人的心總是善良的。
　　“后來，為什么決定出國進(jìn)行手術(shù)治療了呢？”護(hù)士大嬸將我推到院子里曬太陽。
　　“因?yàn)榘。蚁虢〗】悼档恼驹谒媲�。就算最后手術(shù)不成功，他也不會那么悲傷。”
　　她摸摸我的頭：“相信我，真愛永遠(yuǎn)都不會彼此遺失�！�
　　我笑了，涼桑，做完手術(shù)我就回去找你好不好，我們一起養(yǎng)蠶一起偷西瓜，這一次，不管有沒有資格，我都想明明白白的告訴你。
　　其實(shí)我，很在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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