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利威爾時，他不過是個縮在墻角哭兮兮的臟孩子。垂死的母親生機不再，他無能為力。像只沒毛的奶貓，連嗚咽的聲音都發(fā)不出。我覺得他很可憐，就像我一樣，我們或許是一類人。這么想著，心里仿佛有了安慰。

　　我是誰？一個窮困潦倒的庸醫(yī)罷了。我知道，我救不了她，一如我當年挽不回死于流行病的妹妹。“小家伙……”我不知道下一句該如何說出口，“媽媽只是睡著了，對嗎？”他沒有抬頭，稚嫩的童音在顫抖�！啊瓕��！蔽衣犚娮约嚎隙ǖ拇饛�(fù)，我在編織一個美麗的謊言。

　　12月的地下街很冷，我因交不起低廉的房租被趕出家門。站在大街上茫然無措，有人跑來拜托我去給庫謝爾看病——那女人的一個老相好。他胡亂塞給我?guī)讉�子，“拜托你了�！惫�？還真是病急亂投醫(yī)啊，我心里有些苦澀。

　　見到本人后，我明白了那個男人的用意。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安安靜靜陪她走過這最后一程吧。不想、不忍心親自得知她的死訊，但更不愿意讓她就這么孤零零地離開——來自一個嫖/客最后的善意

　　“…杰森？”庫謝爾已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低聲應(yīng)是�！澳懿荒馨萃心�，拜托你照看我的孩子，利威爾他還小，我不能、不能這樣拋下他……”她情緒激動起來，顯得語無倫次，但聲音喑啞讓人聽不清�！澳銜玫摹！边@話連我都不信�！扒竽懔恕彼龗暝胍鹕�，眼角滴落大顆淚珠。有誰能對一個母親的苦苦哀求無動于衷更何況是為了她的孩子。

　　我想，我就是一個被臨時拉來接拖油瓶的倒霉蛋。我無法昧著良心拒絕，說到底，是我那不值一錢的善良在起作用了。其實，我只要不看、不聽，完全可以避免這檔子破事。要是再多點門路，沒準還能把那孩子拐去賣給人販子，洗洗干凈，還是品相不錯的。如果庫謝爾在地下街有親人，何至落到這般境地

　　我嘆口氣，雙手包住她的右手，企圖給她帶來一點點溫暖。但沒用的，她的生命在迅速流失，她很痛苦，我看得出�？伤彩侨套∩胍�，仍在求我�！袄柺莻�好孩子，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是個醫(yī)生，眼睜睜看著病人死在面前是罪過；我是個庸人，長這么大歲數(shù)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何以擔負您的希望呢？

　　“對不起，我…”我喃喃道，“但我會盡力的 �！痹挍]說完，她卻早早停止了呼吸，手無力地垂下，臉上的表情令人心碎�！拔視M力的�！蹦懵犚娏嗣�？

　　今天是12月24日，聽說是某個神的誕辰。真是個悲傷的夜晚。

　　我走到墻角，抬手揉了揉小臟孩的發(fā)頂，順勢蹲下。“她會醒的�！币膊恢朗窃诎参空l。

　　……

　　過了幾天，有個叫肯尼的男人帶走了利威爾，他出錢安葬了庫謝爾，讓她的魂靈得到安息。我站在遠處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心中不知怎的松了口氣�？赡芾栆灿X得，跟著肯尼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吧。不像我，只能做個失敗者的典例。

　　說到哪了？人年紀大了，記性就是不好使了啊。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每個細節(jié)都能描述清楚，但偏偏是眼下才發(fā)生的轉(zhuǎn)頭就忘。原諒老人家的絮絮叨叨吧，正是對過去的執(zhí)念才得以讓我繼續(xù)在這個空蕩蕩的世界茍活吧。

　　你問我后來？哦，后來那個叫肯尼的男人丟下他走了，他倒也沒頹廢多久。從肯尼那學到的東西讓他在地下街站穩(wěn)了腳跟，很快的，他也有了一幫小弟，有了兩個朋友，有了新的住所，有了喜歡的小姑娘……當然你會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好歹提前認識他了，總該有些不為人知的料吧？

　　讓我想想，好像有那么一次，我?guī)诘叵陆值母咛幏胚^一次煙花。說是煙花，其實只是黏著黑色火藥的小鐵棍，點燃后會綻開黃色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很是新奇。我沒出過地下街，這所謂的星星也不過是從書上描述得來的認知。為什么想要帶他放煙花要知道地下街禁易燃易爆品，因為這地特殊，空間相對封閉，相關(guān)事故時有發(fā)生。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安分守己可不是地下街居民的美德。如何讓一個情緒低落的孩子重新笑起來？用好玩有趣的東西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吧。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他做出的勇敢了。

　　那是在肯尼離開沒多久，他又一個人縮在舊屋的墻角時。自肯尼和他一起生活起，他們就有了新的住處，老鼠們紛紛傳遞著這個男人不好惹的情報。相應(yīng)的，庫謝爾的舊居自然沒人敢侵擾。時隔數(shù)年，我到這附近緬懷故人，聽到奇怪的聲響。啊，重逢真是讓人猝不及防。這孩子似乎天生不會哭，明明已經(jīng)知道母親死去的事實卻還是固執(zhí)地欺騙自己“她還會醒來，她只是太累了�！笔w漸漸僵硬，多虧是冬季，才沒有異味。我們一起生活的那幾天，他每天堅持著給母親洗臉、擦手，對她說話。直到肯尼的出現(xiàn)……肯尼貌似改變了一切，又讓事情回到了原點。我走近那個縮在墻角的臟孩子，抬手揉揉他的發(fā)頂，順勢蹲下，“他會回來的，但不是現(xiàn)在�！彼皖^“嗯”了一聲，不知是讓自己相信了還是決定看清現(xiàn)實。

　　“走吧，我?guī)闳シ艧熁ā！蔽覍λf�！胺艧熁〞r許愿，愿望都會實現(xiàn)的。”我聽地上來的年輕憲兵閑聊過，只要見到流星就可以許愿。那么，在終年昏暗的地下街，只要有光，就有了星星；只要有星星，就有了希望吧。

　　他默默起身跟上我，我們拿著從倉庫偷來的煙花棒去了整個地下街的地勢最高處——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也是最黑暗的地方。星星在手中發(fā)光發(fā)亮，他的眼睛也隨之灼灼生輝。

　　“你的愿望是什么”他問我�！罢f出來就不靈了啊，小鬼�！蔽掖蛑�。我曾希望過我能成為一個好醫(yī)生，但我沒能拯救任何一人；我曾希望過走出地下街，可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離不開她，不管是墮落腐敗滋生之地還是犯罪天堂也好，我已狠狠扎根于此。但是我希望啊，利威爾，你要向著光、心底存著希望，走出命運的囚籠。這個引路人不會是我，但終有一天你會遇到。在此之前，你要努力哦。

　　煙花稍縱即逝，如一場水中夢。

　　……

　　時間過得很快，他長大了，他去了地上，成為了調(diào)查兵團的士兵長，被稱為“人類最強”……他出墻看見了海，他為了人類的自由與另一片天空下的人抗爭……

　　再遠的事我也記不清了。從始至終，他在我的眼里，都只是一個縮在墻角哭兮兮的臟孩子，我很心疼他，卻無能為力。他對他的人生，同樣充滿了“不得不”，但他比我勇敢，成為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英雄，實現(xiàn)了他們寄托于他身上的夢想，我很驕傲。而我，旁觀者罷了。

　　法蘭和伊莎貝爾死后，他回來找過我。在熟悉的希娜酒吧里。

　　“你有想過去地上么？”他突然發(fā)話。

　　“我可以幫你申請地面居住權(quán)。”

　　這似乎和他找我的目的沒多大聯(lián)系�！安�，謝了。雖然我對這地方說不上喜歡，我的腿病也常犯，但我，走不出去了�！�

　　“地上，很好。很溫暖，也很美�！边@個一向能侃的家伙居然詞窮了，也許是不習慣如何恰當?shù)刭澝朗裁礀|西吧。也許是只有多想想地上的好才能抵消失去伙伴的悲傷我越來越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你要想回來，隨時可以。但別忘了，你當初為什么要離開�！蔽也幌胝f教，人在脆弱時總需要點安慰，但我只能擠出這么干巴巴的幾句。他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不是隨便什么話就能哄住的了。

　　“都是我的錯…”他的臉上浮現(xiàn)了罕見的迷茫。

　　畢竟，只是孩子啊。再怎么出色，也無法做到一開始就看清以后的路啊。這是他給自己上的枷鎖，也只能自己解開。是選擇相信自己，還是把信任托付給旁人？無解的難題。

　　“你想多喝點就多喝點吧，待會我給你結(jié)賬�！蔽�?guī)退痖_一瓶淡啤酒，“沒人怪你，即便是對自己，也不能太苛刻啦�！�

　　誰說利威爾很能喝的？我不知道這謠言是哪傳來的，我只記得那晚才三瓶不到的淡啤酒，他就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哭得稀里嘩啦。我知道他很難過，但不知竟要借助酒精這個小妖精，才能痛快地發(fā)泄。這些東西壓抑了多少年？我以為他見到了陽光，感受到了溫暖能從此變得更堅不可摧，沒想到他卻變得脆弱多了，也比以往更有人情味。如果是小時候，他能這樣對著我哭一場，我反倒會很欣慰�？伤媸翘粤�，當他安靜地看著你時，你很難用看小孩的眼光去對待他。如果是肯尼在，也許他會教利威爾怎樣蛻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吧。而我做不到，我一直很失敗。

　　對不起啊，利威爾。我現(xiàn)在唯一能幫你做的，就是在你喝醉后替你結(jié)清酒錢了。要知道，酒在地下街也不便宜，你的這一頓得費上我好一段日子的生活費呢。勇敢點，這樣的時刻未來還會出現(xiàn)很多次，希望你能挺過。相信你一定會挺過。因為，你已經(jīng)走出了地下街，實現(xiàn)了我當年的愿望。那么，在未來，你也會拯救更多人。有個規(guī)律是這樣論證的吧？

　　這些雞毛蒜皮的我自然沒在他面前念叨，作為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未免有些太掉價�？扇死狭�，喜歡翻來覆去地講些老掉牙的事，這是年輕人要習以為常的吧。他有過刻骨銘心的友誼，有過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見識過波瀾壯闊的海洋和聳入天際的群山，可以說很圓滿了。至于如何地死去，我想過這個問題，但從沒認真對待過。按利威爾的性子，估計要深思熟慮許久吧，責任太多太重哪能這么隨便死？他有他的羈絆。就像當初的庫謝爾一樣，深知死神近在眼前，仍眷戀人世，不舍離去。

　　我感覺很困了，心臟平緩地跳動，很安靜。往事的一幕幕閃現(xiàn)，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一生這么短暫，我曾以為很重要的東西此刻卻一點也想不起來。我只看到那時落魄的自己緊緊抓著死去的庫謝爾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我會盡力的，我會盡力的…”讓利威爾好好活著，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是我的承諾，我會用一生來履行。我曾以為我會成為他生命中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個人，不過事實看來，有更多合適的人接替了我的位置。但是，庫謝爾啊，你可以無悔于自己的選擇了。

　　回憶太多，真是有些累了。讓我好好休息一下吧，不知再次睜眼，我是否能回到最初，真正的成為一個救死扶傷的醫(yī)生，挽回妹妹的生命走出地下街，去見見那被利威爾形容為“比一千盞燈全部點亮還要亮”的太陽

　　再會，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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