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題記
　�。ㄕ蕴K東坡《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也許他還沒死！
　　心里不止一次有著這樣強烈的預感，所以他至今未曾替他立碑。

　　“鳳，此次率軍北上，路途遙遠，千萬一路小心�！�
　　那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聽到小天的叮囑。較場上，白雪漫漫，三千兵馬整裝待發(fā)。他穩(wěn)坐馬背，目空一切，寒風呼嘯著灌滿他的戰(zhàn)袍，獵獵作響。馬下之人，衣衫單薄，頂著風雪，雙手緊緊抓住韁繩，抬頭仰望著愛人俊秀的面龐。
　　他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皇上想要殺他的理由而已。士為君亡，乃君之位危矣。他手握兵權(quán)，民心所向，難保沒有犯上作亂之心。自古以來，皇帝最怕的不是奸臣，而是受萬民擁戴的功臣�？墒腔噬夏睦镏溃o野心，唯一希望的就是辭官歸隱。
　　“朕答應愛卿，若此次凱旋而歸，朕便恩準你歸隱�！�
　　“謝皇上恩典！”皇上啊皇上，你想什么我又豈能不知？呵，三千兵馬……你怎么可能讓我輕易回來？只不過為了小天，就算再難再險，也只能放手一搏。
　　“元帥，啟程了�！备睅泴ⅠR靠攏，提醒鬼鳳。
　　最后看了一眼小天滿是擔憂的臉，鬼鳳從他手里拿過韁繩，拔劍出鞘：“啟程！”

　　……血霧彌漫。鬼鳳手握長槍，呆呆的站在堆積如山的尸體中。三千兵馬苦戰(zhàn)敵方十萬大軍，最后落個全軍覆沒，兩敗俱傷。他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報——元帥的兵馬已被敵軍重重包圍，副帥請求皇上派兵支援！”
　　“報——營中糧草已斷，副帥請求撥糧！”
　　“報——我軍被困斷龍崖，情勢危急，望皇上派兵支援！”
　　每一次前方來報，都說情勢危急。夏天縱使萬般心痛，卻也無能為力。搭在肩上的手，強勢的將他往懷里壓。無需言語，他也知道皇上的意思。人回來了，心也該回來了。
　　他本來就是皇上派去鬼鳳身邊的探子，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對鬼鳳動了真情。和鬼鳳朝夕相處下來，夏天覺得那個人很溫柔，對他呵護備至，根本不像皇上說的那樣野心勃勃。每每看到鬼鳳坐在燭臺下看書，夏天就會拿著披風輕輕將它披在鬼鳳肩上，然后俯下身來在他耳畔印下一吻。

　　紗帳內(nèi)，高床軟枕，雍容的雪狐皮毛輕輕蓋在夏天的身上，纏著左手手腕的絲巾被鮮血染紅。太醫(yī)已經(jīng)來看過，說是多虧及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已無大礙。只是由于失血過多，恐怕三五天內(nèi)都下不了床�？墒蔷退闳嘶钕聛碛衷趺礃�？他的心也已經(jīng)死了。夏天的心，早就隨著鬼鳳去了。
　　“你是朕的！就算死了，尸體也是朕的！”皇上一直都是唯吾獨尊的，夏天在他眼里只不過是個工具而已，用完了隨手可棄。
　　“皇上，你知道嗎？小天好懷念小舞殿下……”
　　……小舞殿下……自從他登基以來，夏天就沒有再叫過他小舞，他們的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遠。如今夏天看到的只有高高在上的帝王，小舞……已經(jīng)在回憶里煙消云散……

　　篤、篤、篤……
　　夏天跪坐在佛堂，右手輕輕敲著木魚，左手撥動著一串白玉佛珠。手腕上的傷早已經(jīng)完全愈合，可是絲巾卻沒有解下。總覺得有絲巾包裹著，傷口也不會冷得發(fā)疼。盡管夏天不說，可皇上知道，那絲巾是鬼鳳送給夏天的。一年了，鬼鳳若是戰(zhàn)死，早就已經(jīng)找到尸體了�？芍两窳藷o音訊，這意味著什么？對舞來說，是威脅；對夏天來說，是安心。
　　灸舞的指尖挑起夏天烏黑的發(fā)絲，低聲說：“你走吧……離開皇宮。也許只有你能找到他�！�
　　“找到他之后，就會殺了我們，對嗎？”木魚聲停了下來，夏天回頭看著舞，“我已經(jīng)不在乎能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噬峡梢圆灰倮孟奶靻�？”
　　“如果朕下旨呢？”
　　……

　　敵軍俘虜了他，卻封鎖了有關(guān)他的一切消息。他想過無數(shù)次逃走的辦法，都以失敗告終。
　　小天一定在等他，一定在……等他回去……
　　“將軍今天帶回來一個人。雖說是男子，卻聽聞有傾城之貌。同行的小兵說，將軍是在斷龍崖把他帶回來的�！�
　　同樣的話，鬼鳳在這天已經(jīng)聽過多次，大家都在議論那個被將軍從斷龍崖帶回來的人。
　　小天……會是小天嗎？
　　敵軍君主非�？粗厮牟拍�，一直想收為己用�？删退闼幌朐傩谖�，也斷然不會做這通敵賣國的奸賊。所幸他在這里行動還算自由，很快便從小兵口中打聽到那人就在將軍府。

　　夏天是舞的人，在舞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是。他的命都是舞給的，有什么權(quán)利反抗？
　　……下旨……
　　夏天手中握著臨走前舞親手交給他的短刀。舞說，刀上已經(jīng)涂抹了劇毒，見血封喉。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要他親手殺掉鬼鳳，斷了鬼鳳的命，也斷了自己的情。
　　他知道這一路上有殺手暗中隨行，若是他下手殺了鬼鳳便罷，若是下不了手，那殺手就會將他和鬼鳳都殺掉。
　　數(shù)日后，他來到了斷龍崖。寒風瑟瑟，夏天站在崖邊，閉上眼睛感受著鬼鳳的存在。戰(zhàn)場上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夏天仿佛能看見鳳手握長槍殺敵的樣子，一□□去，鮮血濺得滿臉都是……
　　鳳……你在哪里？
　　“危險！”陌生的聲音響起。隨后夏天便被一股力量拉過，離開了懸崖。
　　夏天看了一眼那個把他從懸崖邊拉開的人，扭動著被禁錮在那只手掌中的手腕。他以為他會跳下去嗎？不會的，沒有見到鳳最后一面他怎么會死？
　　而那人在看到他的容貌時，竟震驚得瞪大了雙眼。
　　“你叫什么名字？”
　　“……”
　　“我是這國家的將軍，百姓們都叫我蘭陵王�！�
　　“……”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南方人嗎？”
　　“……你知道……鳳，在哪里嗎？”
　　……

　　“小天？”
　　他沒想過自己會在這里遇到朝思暮想的人。蘭陵王只說跟他到府上休息數(shù)日，卻沒說原來鳳就在這里。眼前的鬼鳳還是鬼鳳，除了穿戴著動物皮毛做成的衣帽之外，并未有任何改變，依舊是眉如劍，眸如星。只見他解下自己身上的雪貂皮披風將夏天單薄的身軀緊緊裹住，“北方氣候寒冷，多穿些，當心著涼。”
　　只一句噓寒問暖，便勝過了萬千情意綿綿。夏天好想不顧一切撲進鬼鳳的懷里，奈何身體似有千斤重，絲毫動彈不得。
　　“小天，你怎么了？”察覺到夏天的不對勁，鬼鳳正要伸手抱住他，卻驀地被夏天抵住他脖子的短刀阻止了動作。
　　該來的始終要來，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所以他總是盡量把握著一切能和夏天相愛的日子。已經(jīng)足夠了，至少比他想象中要久。他從見到夏天的第一眼開始便知道，這個人是皇上派來監(jiān)視他行動的。只不過，他同情夏天，所以從來不愿揭穿他的身份。夏天他明明如此希望得到皇上的愛，為了皇上，他甘愿做他手里的工具，可皇上卻從未真心對他。身為一國之君，斷不會被兒女私情牽絆，夏天的期望注定只能是一場空。每每看見夏天獨立于風雪間那寂寞的背影，他的心便被一種莫名的情緒被牽動著。曾幾何時，這同情竟逐漸變成了愛意。
　　“他還是不肯放過我們嗎？”看來，他不死，皇上就會一路追殺到底，無論他躲到天涯海角。鬼鳳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他可以肯定夏天是愛他的，脖子旁邊，緊握短刀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顫抖。他不該連累夏天！他死了，夏天或許還有活路。抓緊夏天的手，鬼鳳用力的往自己的脖子割下。
　　“不！”夏天好像終于有了知覺一般，掙扎著扔下了短刀，要他下手殺了鳳，他做不到……做不到……
　　管他殺手什么時候行動，他只希望在臨死前好好抱抱鬼鳳。一年來的相思化作一個擁抱，也足夠了。
　　“鳳……我們一起死……”
　　說話間，一支利箭射來，從夏天的背部穿過他的左胸，連著鬼鳳右側(cè)的胸膛，一起刺穿了。只是一瞬間，殺手消失了蹤影，夏天還和鳳緊緊相擁�；秀遍g，鬼鳳覺得有人把什么東西塞進了他的手心里，觸感輕柔……

　　“小天��！”夢中醒來，鬼鳳已經(jīng)滿頭冷汗。
　　“大王，您做噩夢了。要不要奴婢傳…”
　　“不必了，本王沒事�！闭惺肿屖替就讼�，鬼鳳從懷中取出那一方絲巾，借著月光，可見上面有夏天秀氣的字跡，寫的是秦觀的《鵲橋仙》。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十年，十年來夏天音訊全無，生死未卜。當年那一箭從他左胸穿過，想來兇多吉少。自己也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三月有余，幸得蘭陵王從宮中召太醫(yī)來救治，才撿回一命。自那日起，他接受了皇上給他的平南王的封號，遷至南方。灸舞的皇位他沒興趣，可他的首級，他志在必得！小天的仇，他一定要報！
　　此后，灸舞多次御駕親征，與鬼鳳在戰(zhàn)場上拼得你死我活。戎馬十年，烽火硝煙，一個只為江山社稷，一個只為報仇雪恨。

　　身著夜行衣，鬼鳳夜闖皇宮。灸舞像是知道他會來此，直至深夜，還端坐于桌前。桌上只有一壺酒和兩只酒杯。鬼鳳破窗而入，劍尖直至灸舞咽喉，而灸舞卻臨危不亂。
　　“朕當日就該直接下旨將你處斬！不過你通敵賣國的無恥行徑倒也給了朕一個非殺你不可的理由�！�
　　“若非皇上苦苦相逼，鬼鳳怎會有今日？小天的仇一日不報，鬼鳳便一日不會退下戰(zhàn)場！”
　　“報仇�。磕闳魣蟪�，可以行刺，可以起義造反。何須投靠敵軍？分明是貪生怕死之徒，還敢振振有辭說是報仇！”
　　“君當以仁德為本，仁者無敵！敢問皇上，你仁義何在？”
　　“但凡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紅顏禍水！難道你要朕為了一個夏天拋棄整片江山，棄天下子民于不顧嗎��？”
　　不可否認，于天下，他的確是一個好皇帝�？尚√炀驮撏魉绬幔抗眸P緩緩垂下寶劍，終于在灸舞的對面坐了下來。
　　只這一夜，兩人放下身份痛飲千杯。明日之戰(zhàn)，誰又能料到結(jié)局。只不過夏天的仇卻不能再報�；蛘邞�(zhàn)死沙場以謝天下對他鬼鳳來說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國不可一日無君，鬼鳳啊鬼鳳，你當真是為情所困。

　　依舊是堆積如山的尸體，依舊是手握長槍，依舊是僵直地立于其中。鬼鳳英氣逼人的雙目直視前方，只是，靜止了。寒風凜冽，灌滿鬼鳳染血的戰(zhàn)袍，鮮紅如旗幟般，在風中獵獵作響。
　　灸舞一聲嘆息，終于，還是結(jié)束了……伸手拂過鬼鳳的雙眼，讓他閉上。轉(zhuǎn)身間，瞥見他手里的絲巾滑落，卻又被北風吹起，翻飛在飄揚的雪花之中，越飛越遠，越飛越高……

　　小天，黃泉路上，我一定會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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