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留我揮一劍，蕩開河山白骨還。

　　1.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晏行云立誓要成為天下最強的武者。
　　為此，他在中樞院外院熬了六年，成為十萬人中的三百個幸運兒之一。
　　他獨自來到最混亂的西洲，提著一柄重劍殺出重圍進入中樞院外院，又提一柄重劍殺出尸山血海考入內院。
　　他有家世，家族支持足夠讓他成長的風險降到最低，他卻選擇了最兇險的一條。
　　最強大的武者，七成出自內院。
　　這個理由對他足夠了。
　　說他武癡也好武瘋子也罷，他注定是要武道一路上一去不復返的人。
　　同屆生擔心的大都是如何在競爭激烈的內院立足，晏行云激動的是要先和誰挑戰(zhàn)好，一路上喜滋滋。
　　飛行獸飛行數(shù)月，終于到了內院所在的山脈。
　　剛到，晏行云就被一悶棍打暈了。他不是沒作過功課，只是很單純地相信了內院是個很大的地方……
　　這是個學院嗎？這特么就是個小國！
　　一眼看去，是一座通體漆黑，高聳入云，仿佛此方天地的一道裂縫一樣的巨碑。內院處在一片極大略狹長形的山中平原上，碑的四周空出環(huán)形的一大片白石廣場，再就是各種各樣的建筑與街道，人來人往，繁華如某個大國的國都。再外圍，就是一片濃綠的森林，白石小路藤蔓一樣在其間隱現(xiàn)，人們帶著各種東西來來去去。
　　晏行云心算了一下，光是他看到的這些人，就有上萬了。
　　人數(shù)積累這么多，全靠中樞院內院那嚴苛的畢業(yè)制度。中樞院六年一招生，外院三百人加上從各地選來的有近兩千人。據(jù)統(tǒng)計，畢業(yè)率不足三成。人數(shù)漸漸積累，慢慢就發(fā)展成了一個山脈中的小國。
　　在院方的有意調控下，學生們組織的各種勢力掌控了內院的方方面面，維持著學院的獨立運行。
　　畢業(yè)要求雖嚴苛，卻也活泛，很近人情。專攻武力的，在中央戰(zhàn)場贏夠五百場，然后與斗戰(zhàn)榜前十的前輩挑戰(zhàn)，得到他們的認可了就成；搞研究的拿出足夠的成果就行……總之，只要在某一個的領域取得成就，就可以畢業(yè)。至于那些啥都不成的，呵呵，與其出去給學院丟人，不如留下來給學院干活，礦山藥樓有的是空位子！其實這種干活也能畢業(yè)，只是時間長些，長到讓人懷疑人生。
　　聽著隨隊老師的介紹，晏行云深刻地覺得從前的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來一波新生，對內院來說就是來了一伙流民。如何處理流民……不，如何收納新生，是一個問題，但不歸晏行云擔心，至少不是現(xiàn)在擔心。

　　2.
　　老師先帶他們去了茅草搭的宿舍，說好的住所也有，自己用功勛點去換，三個月的新生保護期一過，這茅草房子也是要收回的。然后帶他們去了食堂吃了頓好的，回答了些疑惑，并祝愿他們好運。
　　晏行云酒品不太好，喝了點酒，戰(zhàn)意陡生，拉著一人就問誰是內院最強的。那人說了個名字——他或許根本就沒聽清楚是誰，當下就豪氣干云道，我現(xiàn)在就去將他打趴下！
　　他出門去了。
　　他鼻青臉腫地被扔回來了。
　　一青衣青年跟著進來，冷厲的眉宇一暗，冷笑道，連我也打不過，還想和他比？然后扔下一瓶上好的傷藥就走了。
　　晏行云心大，喝酒后心更大，睡醒就把這事給忘了。
　　他開始考慮自己的未來了。
　　首先，自己要如何撐到挑戰(zhàn)完所有斗戰(zhàn)榜高手。所以，要找份事養(yǎng)活自己。
　　鉆礦做研究之類的事首先否掉，想都不想。他心儀的是捕獵妖獸或加入巡防護衛(wèi)隊，因為都有架打，而且是大架。
　　丟銅錢后，他決定去巡防護衛(wèi)隊。
　　他打敗眾多競爭者，終于來到了隊長大人面前。
　　晏行云在見到那青衣青年時，微愣了一瞬，道:“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葉舒挑挑眉，頗覺得有趣。他可清清楚楚記得，自己前些天帶人打了一架，剛回來就聽到有個新人說要打敗內院第一，一下子氣不過就揍了他一頓。
　　葉舒想起了當時晏行云的滿身酒氣，道:“你酒品如何？”
　　晏行云:“不好，喝一點就醉，醉了就發(fā)瘋，醒了還什么都不記得�！�
　　葉舒:“哦，那沒問題了。明天到這里報到�！�
　　他很大度，不會計較一個人的酒后胡言。
　　然后，晏行云成了巡防護衛(wèi)隊第十三小組的一名普通組員，十二人小隊中唯一一名新生。
　　這里待遇很不錯，每月基礎功勛點加上任務提成，平均還有十天的休假。每三個月考核一次，功勛點積累不夠的刷掉換人。雖然難了點，但確實是個攢功勛點的好去處。
　　一定數(shù)量的功勛點，也是畢業(yè)要求之一。
　　難怪競爭忒激烈。難怪這是內院最強的暴力組織。

　　3.
　　巡防護衛(wèi)隊的工作很雜，很危險，動不動就死人。除去日常做好不記分，搞砸了反扣分的巡邏，還包括組隊清理過量妖獸、進山發(fā)掘秘藏、破案緝兇、護送商隊過西洲……不愁沒事干，每月十天假期名存實亡。
　　晏行云最開始的任務是巡邏。巡邏最長去的地方是黑石碑附近。
　　那黑石碑仿佛天地的一道縫隙，涌出仿佛無窮無盡的道意與靈源。道意可供武者領悟參透，進而圓滿自己的道心；靈源則可吸納如體，錘煉自身而無副作用，是功力狂飆的最好助力。這石碑的靈源濃度世所罕見，說全大陸數(shù)一數(shù)二也不為過。
　　而越靠近黑石碑助益越大，所以，此地多爭端，動手動腳都是輕的。晏行云和前輩們的任務就是平息爭端。
　　自六十年前立下黑石碑，學員們實力一日千里，畢業(yè)要求也一年高過一年。實力雖強，拉出去也算是個強者了，但就是畢不了業(yè)。無數(shù)因高畢業(yè)要求而無法畢業(yè)的滯留生對這石碑又愛又恨，所以總有人想不開要沖石碑吐口水。這種人抓到了功勛點直接扣為零。其他蓄意鬧事的，抓到了就先揍一頓，再該罰的罰，該關的關。
　　總的來說，巡邏任務還算輕松。
　　晏行云得空仰望著石碑，只覺得天地浩瀚，人間大道盡皆在此，而自己，渺小如螻蟻。
　　黑石碑以天地至強的威嚴，俯瞰蒼生。
　　當年立下這石碑的人，又該是何等的風采？
　　他閉上眼睛，領悟那至真至純的道意。
　　晏行云得空便來，隨著境界的精進，實力也在穩(wěn)步提升。
　　攢功勛點之余，他開始了自己的挑戰(zhàn)計劃。斗戰(zhàn)榜前十近十年幾乎沒有變過，他作了功課，卻仍對第一名一無所知。
　　仔細打聽，才發(fā)現(xiàn)幾乎沒人見過這位第一，但再一打聽，內院處處都是他的傳說。
　　他叫許一，盤踞斗戰(zhàn)榜第一的位子好幾十年。
　　傳說，他閉關了好幾十年。
　　傳說，他當年一劍斷開千里長河。
　　傳說，他術法造詣極高，內院的防御大陣就是他設計的。
　　……
　　神乎其神。
　　晏行云判斷不了真假，去問自家隊長。
　　巡防護衛(wèi)隊隊長葉舒，斗戰(zhàn)榜第二。
　　晏行云去問時，葉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后說是真的，還不止。
　　晏行云就道，我要挑戰(zhàn)他。
　　葉舒繼續(xù)似笑非笑，告訴他，除非斗戰(zhàn)榜前五，否則沒資格。
　　晏行云默默地加快了自己的挑戰(zhàn)頻率。斗戰(zhàn)榜前兩百，晏行云按名字一個一個地挑戰(zhàn)過去。他頭顱里裝的不只是武道，還有腦子，不會不知好歹地這么快就去和前幾名打。
　　挑戰(zhàn)的時間不夠，晏行云就經常向葉舒請假。葉舒竟也很痛快地準了，并送他一些療傷藥祝他好運。
　　挑戰(zhàn)。
　　出任務。
　　參悟石碑。
　　晏行云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過的。

　　4.
　　這一天，晏行云像往常一樣找葉舒請假，葉舒沒準，勒令他推掉挑戰(zhàn)。晏行云有些奇怪，但還是跟著他走了。
　　葉舒換了一套玄黑的衣服，左手腕上系一道尺長的白紗。晏行云手里拿著葉舒交給他的一個長條形的木頭盒子，盒子很有些年頭，卻也很普通，入手頗有些分量。
　　他們不一會兒就到了黑石碑前。晏行云發(fā)現(xiàn)這里空曠得不可思議，只有幾個人，都是身上玄衣腕上白紗的打扮，隔很遠看就像一個雪白的大盤子上撒著幾粒黑芝麻。他們相□□頭致意，神色肅穆。
　　晏行云很有點驚訝，他認出了這幾個人。
　　斗戰(zhàn)榜第二，葉舒。
　　斗戰(zhàn)榜第三，雁來紅。
　　斗戰(zhàn)榜第四，云無相。
　　斗戰(zhàn)榜第五，易正思。
　　除了他們，就是像晏行云一樣的人，他們對視一眼，都沒有開口詢問。
　　又等了一會兒，走近了一隊黑衣人，為首一人鶴發(fā)童顏，正是內院的院長。
　　“院長�！币匀~舒為首的學生們低頭向他見禮。
　　院長點頭，目光掃視一圈，交給葉舒一個不過二寸長的墨玉小瓶，道:“開始吧�！�
　　眾人都坐下，葉舒接過晏行云手里的木盒，上前，打開。
　　木盒外表普通，內側卻是黑底的紅色符文，密密麻麻的。晏行云勉強認出這是封印符文的一種，盒子扣上時符文完整，封印效果自行啟動，打開時則效果立刻消退，與普通木盒無異。
　　葉舒取出盒中長劍，此劍黑柄白刃，似金似木似石似骨，光芒內蘊，仿佛睡過去了。
　　他右手持劍，左手將墨玉小瓶中的液體滴了滴在劍鋒上。那液體殷紅，竟是鮮血。
　　劍上光芒驟起，葉舒立刻將劍用力插在碑前石階上，喝道：
　　“乾坤留我揮一劍，蕩開河山白骨還！”
　　晏行云腦袋里嗡的一下。
　　不同于平時說話的語氣，葉舒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戰(zhàn)意和悲涼，仿佛是某個多年前戰(zhàn)死的英靈，在這一刻依附他身，借著他的口把這話說了出來。
　　他抬頭看去，劍上的光芒仿佛被腳下這片廣場吸收了，劍上光芒一暗，大塊白色石材鋪就的地面上亮起無數(shù)的刻紋，呼吸般一閃一滅，玄奧而又奇異。
　　葉舒以手扶劍，一動不動。
　　漸漸的，周圍的氣息涼了下來。廣場之上，隱隱響起了縹緲的歌聲，又涼又遠，聲音分不出男女老幼，只讓人覺得心里空出一片，慢慢地什么也不會記得。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散去，刻紋與劍上的光芒也散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太陽已經落到了西邊，西天仿佛被潑了些一樣紅，光斜斜地照過來，鋪展開一片一片的金色。
　　院長站起來，道:“沒有�！彼底試@息一聲，帶著人離開。
　　葉舒沉默地封劍入盒，示意晏行云先行離開。其他幾人也離開了，偌大的廣場僅余下這四人，他們站在一起，似乎在低聲說著些什么。
　　晏行云有點好奇，但本能地覺得這不是他現(xiàn)在可以知曉的秘密。
　　整個巡防護衛(wèi)隊都發(fā)現(xiàn)自家隊長不大高興。
　　隊長今日親自巡邏，逮住了十七個宵小，全都揍了一頓，有三個直接進了醫(yī)樓搶救。
　　晏行云看著扣掉的功勛點，心疼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就算不差錢，也不能如此浪費��！

　　5.
　　隔天，內院最好的酒樓，四個人要了個包間。
　　葉舒把木盒擱到桌上，道:“老規(guī)矩？”
　　剩下的三位斗戰(zhàn)榜前五俱是點頭。
　　然后他們就開始玩牌。一共十三局，結束時誰的籌碼多誰就贏。
　　他們用這種方法定下誰保管這把劍，甚至他們幾個的斗戰(zhàn)榜排名都是這樣私下定好了的。他們資歷相似，雖說擅長的東西不太一樣，但實力也差不多，早就打了不知多少次。
　　許多許多年前，那個人不想見他們打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就想了這個法子，被他們一直沿用至今。
　　時間一長，心態(tài)都有些老了，與其把時間花在治傷上，不如多修煉一會兒。
　　畢竟有六十年了。除了院長和幾位老師，他們四個是最后一批了解那件事全部的人。為了同一個執(zhí)念，他們在學院滯留至今，大概是資歷最老的滯留生。
　　是以怎樣的心態(tài)，久久不愿離開呢？
　　或許，只是一點近乎魔怔般的念想罷了。
　　晏行云在內院待了四年。
　　不可否認，他是近幾年內院最出名，進境最大的武者。
　　他想挑戰(zhàn)許一，但其他人都告訴他，內院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打敗他。
　　晏行云不信邪，他一步一步的來。
　　他打進斗戰(zhàn)榜前十。
　　他打敗了云無相。
　　他打敗了雁來紅。
　　他打敗了易正思。
　　然后有一天，他打敗了葉舒，打敗了阻攔他挑戰(zhàn)許一的最后一人。
　　內院，他無人能敵。
　　這時候，沒人有理由阻止他挑戰(zhàn)許一了。
　　院長單獨見他。就在廣場旁邊，一處平坦的屋頂上，古木的簡單桌椅，角落里隨風而動的纖長莎草，抬眼便望見高聳入云的黑石碑。
　　院長嘆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的�！�
　　晏行云不知該說什么，便沒有接話，聽他說。
　　院長又道：“六十四年前，西洲諸門得知我中樞院的一樣寶物，聯(lián)合進攻我內院。這寶物就是這黑石碑，當時只有尺許長，靈源也只有一點。這石碑只是個剿滅中樞院的借口。死了很多人，中樞院也確實差點被滅。當時有一個學生，和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吧，是個驚才絕艷的人物，他領悟了無上道意，獻祭自身，以幾身引動天劫，一劍蕩平整片山脈，將外敵誅殺殆盡�，F(xiàn)在的黑石碑，蘊含著他剛剛參悟到的的道意和靈源，說是他的化身都不為過。
　　“那學生叫許一，就是你要挑戰(zhàn)的斗戰(zhàn)榜第一，他在六十四年前就死了。孩子，你要怎樣打敗一個死人？
　　“爾等利用本屬于他的道意和靈源進階，沒有他就沒有爾等的現(xiàn)在。從你第一次坐在石碑下參悟的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向他挑戰(zhàn)了。你勝了也就是敗了，你早已失去與他一決勝負的資格。
　　“這不是你的實力問題，而是，你沒有資格。內院之中，誰都沒有資格�！�
　　是了，他利用許一的靈源和道意修煉，沒有許一就沒有他的今天，他要怎樣打敗許一？
　　就算靈源他可以自廢經脈除去，道意得來的領悟要怎么還？只要他說要挑戰(zhàn)許一，他欠許一的，永遠也還不上。
　　他們永遠不能在一個公平的，平等的場合下比試。他所期待的挑戰(zhàn)不會有成為現(xiàn)實的一天。
　　晏行云頭一次遇上了個解決不了的死局。
　　他沒有解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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