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九年春，帝崩，國破。
　　“轟隆“一聲雷響，大雨傾瀉而下，似乎也在為這個(gè)早亡的國家哀悼。早亡和荒唐，這是這個(gè)王朝在歷史上留下的最后一筆。滿城的尸體滲出的鮮血匯入雨水，蜿蜒成一條紅色的河流漫過孩童的哭叫，倒下的士兵，一直流到白衡腳邊。雨水打落了枝頭的白花，花朵漂浮在血水上，有一種殘酷的美。
　　白衡帶著沉重的鐵鐐由一根長長的鐵鏈牽引著，這條鐵鏈上還連著許許多多的人，他們大多衣著華貴。只有他一身素衣，背著一把破舊的琴，踉踉蹌蹌的走在隊(duì)伍最后。他們是戰(zhàn)俘是這個(gè)早衰王朝留下的最后一點(diǎn)微薄血脈。這樣說也許不對，他一家早已被貶為庶民，算不得皇族了。雨水順著他的臉龐流進(jìn)嘴里，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模糊，耳邊只有不停歇的腳步聲。
　　鞭子猛的抽在他身上，他疼得哆嗦一下，咬牙跟上隊(duì)伍。
　　連續(xù)幾天的大雨和漫長的路途消磨了這群戰(zhàn)俘的意志。疲憊和疾病無時(shí)無刻不折磨他們。白衡喘了口氣，他感覺他呼出的氣是燙的，但他的身體確是冷的。鐵鐐磨出的鮮血在濕衣服上暈染開，順著手腳流下，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他抬眼望去，都城已經(jīng)到了，不僅如此，城門口還停了許多輛華貴的馬車，想來身份尊貴。
　　戰(zhàn)俘一字排開，供人挑選，為奴為婢，亦或者當(dāng)別人見不得光的禁臠，這就是他們一生的命運(yùn)。白衡閉了閉眼，嘆了口氣。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頭，望進(jìn)一雙寒星般的眸子。那人一身素衣，背著一把古樸的琴。明明他什么都沒做，卻給人一種置身冰原的感覺，但他偏偏勾著一抹微小的弧度，又如冰消雪化。
　　他低低的問道：可會彈琴？
　　“略懂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
　　“白衡 ”
　　“那你日后便跟著我吧，”他俯身將他手腳的鐵鐐?cè)∠拢骸拔医兴細(xì)w，是英王府的樂師，日后你便跟著我學(xué)琴�！�

　　以后的白衡總是在想，有些事真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目光交匯的那一剎那就是萬劫不復(fù)。
　　馬車搖晃，白衡靠在車廂。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和一小節(jié)紅色細(xì)繩從手腕蜿蜒而下。
　　他忽然想起了他阿娘。當(dāng)他一家被貶為庶民后，居住在皇宮的一處小院子里。日子難過，太監(jiān)宮女克扣份例，所以他們一家總是吃不飽穿不暖，每當(dāng)他受傷或者生病都沒有藥，所以他阿娘每次都會在他手腕上綁上一條紅色細(xì)繩，告訴他一切都會好，只可惜......
　　那天那個(gè)總是笑著的身影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像一只困籠鳥，急切的奔向天空........

　　意識從混沌中蘇醒，白衡一睜眼就看見白茫茫的床幔，他摸了摸臉，竟是摸到了一手的眼淚。一轉(zhuǎn)頭，就看見坐在雕花木凳上的人。
　　思?xì)w吹著一碗藥，見他醒了就將他扶起。然后將已經(jīng)溫了的藥送到他嘴邊。白衡愣愣的看著他，似乎是癡了。他嘶啞道：“謝謝”。
　　“不必，你既向我學(xué)琴，就是我半個(gè)徒兒，我自會護(hù)你，闖禍了也會替你擋一擋。”
　　大顆大顆的眼淚砸進(jìn)碗里，他其實(shí)并不傷心，反而高興的要死，但他就是止不住淚。
　　思?xì)w見他這樣，似乎愣了一下，試探著用手摸了摸他的頭，然后下一秒，白衡就落入了一個(gè)溫暖的懷抱。思?xì)w身上是好聞的香氣，清清淡淡的，有種春雨后植物的味道。他一下一下用手從他頭頂順著脊背曲線安撫。冰封的眸子里突然化開了些溫柔的顏色。
　　然后白衡聽見耳邊有歌聲響起，那旋律極美，令他如同落網(wǎng)的蝴蝶，一頭扎進(jìn)夢鄉(xiāng)。

　　月色沉沉，當(dāng)思?xì)w從房里出來是，英王已等了許久。
　　“參見王爺�！�
　　“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庇⑼踝鲃菀氖�，但思?xì)w卻后退了一步。
　　“王爺自重�！�
　　“你！”他咬緊牙：“總有一天你會求我！”然后拂袖離去。
　　思?xì)w回頭看了一眼房門，眼睛里閃過溫柔的光，見人還在熟睡，便關(guān)上了門。望著英王離去的方向他的氣息驀地變冷。

　　水榭內(nèi)漾起起一陣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可見彈琴之人的技術(shù)并不好。
　　白衡額前的汗砸在琴弦上，發(fā)出一聲輕響。他吹了吹手指，手指又紅又腫還沁出了血絲，一碰琴弦就疼的不行。
　　思?xì)w撩起簾子，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放在案上。白衡的眼睛登時(shí)一亮，他聞了聞香氣，歡快道:“是醉仙樓的酒釀圓子和松鼠鱖魚��！”
　　思?xì)w十分無奈的嘆了口氣，拉過他的手，又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平時(shí)練琴不見你這般積極。”
　　思?xì)w給他的手指上藥，見他可憐吧吧的看著食盒，眼睛晶晶亮，終于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這一抹笑如同晴光映雪，往日的冷漠剎那見冰消雪散。
　　“師父師父，讓我吃東西好不好，好不好？”
　　“怎么今日這般嘴甜，果然有了吃食就不要師父�！�
　　以往只有他求思?xì)w的時(shí)候才會叫師父，每次都是因?yàn)樽硐蓸堑某允�。他樂顛顛的去吃東西，吃飽了就趴在思?xì)w的腿上，聽他練琴。而思?xì)w對他也是多般縱容。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月亮從云層中爬出，灑下一室清輝。白衡在床榻上翻來復(fù)去，然后猛的坐起。他背起琴，推開房門準(zhǔn)備再去練習(xí)一下。卻看見別院的玉蘭樹下坐著一個(gè)白色的身影。一聲琴音傳來，白衡愣了一下，只見思?xì)w坐在樹下彈奏著曲子。
　　他眸色深沉，似乎翻涌著無數(shù)的情緒，琴聲似乎似乎是他的宣泄口，肅殺冷然。明明他和思?xì)w距離不遠(yuǎn)，卻讓他虐的思?xì)w遙不可及，似乎身邊只有冷和孤獨(dú)。
　　白衡席地而坐，試了試琴音，然后和著思?xì)w的琴音談了起來。思?xì)w猛的抬頭，卻看見白衡那雙眸子，澄澈又溫暖。然后他笑了，琴聲也柔和下來。

　　春去冬來，天氣越來越冷，越接近年關(guān)雪下的越大。仆從皆在置辦年貨，掛了幾個(gè)紅燈籠，也有了幾分過年的味道。
　　白衡穿過走廊，聽見思?xì)w的房里有琴聲，便準(zhǔn)備推門進(jìn)去。琴聲一停，緊接著就是瓷器碎裂聲。
　　英王氣急敗壞的道：“思?xì)w，你為何還是不愿？我對你不夠好么？”
　　“王爺，思?xì)w只是一介草民，當(dāng)不得王爺?shù)暮駩��！?br>　　“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你可要記住了！”
　　“呵……”思?xì)w輕笑一聲：“你給我的？難道不是用我一族的命換來的么？你以為我不知道么？若不是我爹臨死前讓我在護(hù)你十年？你以為我還會出現(xiàn)在這么？我寧愿和他們一起死！”思?xì)w冷然又決然道。
　　“你！”英王氣急，而白衡快速躲到一旁的角落。英王氣沖沖的踹開們走了。
　　思?xì)w在他走后慢慢走出了房門，他咳了兩聲，肩頭不停抖動，似乎是在極力忍耐。然后他嘆了口氣。

　　自那日起，白衡感覺他似乎得了一塊心病。用盡心思纏著思?xì)w，念著他。英王召見時(shí)他就躲在隱蔽的角落，似乎這樣就能安心了一般。
　　思?xì)w卻咳得十分嚴(yán)重，甚至彈琴時(shí)也會因此而中斷。
　　白衡一邊給他順氣一邊心疼：“師父，你吃藥了沒有啊，怎么一直不見好啊�！�
　　“自然是吃了的，大夫說快好了�！彼�?xì)w敲了敲白衡的頭，微微笑道。
　　“那為什么還是不見好，莫不是庸醫(yī)吧。”
　　“這話若是讓王府的御醫(yī)聽見了，可是要打你的，以后不許這么說了�！�

　　除夕這天，白衡興沖沖的包了一盤餃子，又放了幾個(gè)銅錢在餃子餡里。他阿娘說，吃飯錢的人是有福氣的，他想讓思?xì)w吃到，也讓他成為有福氣的人。
　　可是那一夜，思?xì)w沒有回來。白衡在他門外枯坐了一夜，直至餃子涼了，他的心也涼了。
　　第二日，他就病了，總是不好，甚至越來越嚴(yán)重。僅僅幾天他就瘦的皮包骨。每次思?xì)w一來，他就強(qiáng)顏歡笑，可是每次他一走，他就更難受。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嘔血了。
　　大夫診完脈后，思?xì)w就將大夫引出來，低聲詢問：“他怎么樣？”
　　“哎，憂思成疾，郁結(jié)于心，若不解開心結(jié)，恐怕神仙難救�！�
　　思?xì)w在門前站了很久，久到他身體都冷了。他咳了兩聲，又怕房中人聽見，壓抑著聲音，艱難的咳出一口血。整個(gè)身體都在抖，壓下酸澀，他深吸一口氣，含笑進(jìn)了屋子。
　　“阿衡，你告訴我，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白衡看著思?xì)w，他多想大聲對他說，我想要的是你�。〉荒�，他笑了起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他聽見他自己輕聲說:“我想回家。師父，你和我一起走，我們浪跡天涯好不好？”白衡抓著思?xì)w的袖子懇切的求著他，但是思?xì)w卻沉默了。白衡徒然的松開手，苦笑起來，背過身子不去看他。
　　思?xì)w極輕極輕的吻了一下他的頭發(fā)，坐在床邊，看著他，守著他。
　　白衡因病時(shí)睡時(shí)醒，當(dāng)他清醒時(shí)，思?xì)w早已不在了。他下了床，從小徑繞到他常常躲藏的角落，然后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房間里傳出一陣壓抑的喘息，白衡心臟咚的敲了一下胸膛，跌坐在地。
　　死寂，墳?zāi)挂话愕乃兰�，他登時(shí)淚流滿面。他木然的看了一會天空，然后閉上眼睛。然后木然的從地上爬起，踉踉蹌蹌的往回走。
　　天亮只是，思?xì)w回來，在他耳邊輕輕說：“英王準(zhǔn)了，等你好些了就能走了。阿衡，好好養(yǎng)病。等我在做三年的樂師，我就離開。”
　　他看見思?xì)w紅了眼眶，將手腕的紅繩系到他的手腕上。摸著白衡的頭，喃喃道：“你會好的，你會好的，阿衡�！�

　　立春后，天氣暖了起來，而白衡，也要準(zhǔn)備離開了。
　　思?xì)w在城外的十里亭給他送別。那一天，思?xì)w穿了一件紅衣，當(dāng)真是俊美非常。他笑的很開心，坐在石凳上給他彈琴。那首曲子白衡從未聽過，纏綿又悲涼。曲罷他問思?xì)w：“這首曲子是什么名字？”
　　“此曲名喚《思?xì)w》，和我的名字一樣，這是我為你譜的曲。”
　　白衡笑了，卻紅了眼眶。

　　他走了，一步一回頭，仿佛有一把刻刀，將那人的音容笑貌刻入腦海，忘不了忘不掉。
　　他回到了故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早已物是人非事事變遷，他每天都會彈那首曲子。三年三年，他對自己說熬一熬就過去了。
　　第一年除夕，他將自己灌了半死躺在地上睡了一夜，但是沒有人會關(guān)心他了。
　　第二年除夕他彈了一夜的琴。
　　第三年他歡喜的對自己說，思?xì)w就要回來了，思?xì)w就要回來了。
　　他滿心歡喜的等到約定那日，望啊望啊，直至暮色沉沉。他頹然坐在地上喃喃道：“他不會騙我的，他怎會騙我呢？”淚水啪的砸在琴弦上，淚眼朦朧中，他看見一人打馬而來。
　　他大喊一聲:“思?xì)w！”那人身影卻頓了頓，然后他發(fā)現(xiàn)，那人不是思?xì)w，是英王。
　　他茫然無措道:“為什么會是你，思?xì)w呢？思?xì)w呢？”
　　英王轉(zhuǎn)過頭，卻早已淚流滿面，他低聲說：“思?xì)w很久前就得了重病，命不久已，去世前求我將他的琴和骨灰?guī)Ыo你。你，節(jié)哀�！�
　　白衡癲狂大笑，然后就是嚎啕大哭:“他怎會騙我呢？他不會騙我的，他怎會騙我，他不會！！”
　　他多少次幻想和思?xì)w浪跡天涯，相守一生，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鏡花水月，幻夢一場。
　　他彈起那日離別時(shí)思?xì)w彈的曲，然后閉了閉眼，像以往許多次那樣，只要一睜眼，他就會在，他一定會在。他睜開眼，然后笑了。他不會在了，再也不會了，永遠(yuǎn)不會了。
　　思?xì)w，思?xì)w，思起所念人，歸往虛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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