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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純粹
一·開始以前
“一切必然性在任何時候都以一種先驗的條件為基礎(chǔ)!
高棠自認(rèn)是個控制欲比較強、處事理性的人,要說她有什么無法控制并深以為憾的,除了世界和平,大概就是在她尚年幼時高爸爸給她四處亂許的娃娃親。
不知道是出于一種什么心理,高爸爸對自己的女兒充滿了謎の恨嫁感,生怕大了不好出手似的,串門的時候但凡見了小男生,張口就喊對方家長親家。高棠同志未經(jīng)任何通知就擁有了數(shù)不清的未婚夫——在優(yōu)秀男性資源較為稀缺的當(dāng)下能有這么多可供選擇的對象、完全不用為過年回家親戚輪番轟炸而發(fā)愁,似乎也還不錯,高棠這么安慰自己。
不過那是以后的事了,F(xiàn)在的高棠,人生最大的夢想是考上本市最好的高中,然后離開本省,到外地去闖蕩。
“糖糕,上課去呀!庇腥嗽谒倚≡和饷婧八8咛穆犅曇艟椭滥鞘钦l,將書桌上最后一本練習(xí)冊放進(jìn)書包里,抓著就往外跑。
高爸爸的叮囑追著她:“棠棠你早飯!餓著上課?”
“爸我去食堂買!”高棠已經(jīng)把門帶上了。她按下氣息,對等她的人笑得眉眼彎彎,“走吧陳默,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來!标惸臅笨嬷,一雙板鞋露出腳踝,很有點不良的感覺。他走在高棠的后面,目光飄過她腦袋上睡塌了的頭發(fā),沒說什么,直接伸手撫平了。高棠頭都沒回,手里翻著書包,檢查看看有沒有遺漏的東西。
陳默是最有資格被高爸爸定為女婿的男生,他家就在高家隔壁,兩人從小一起玩大的,小學(xué)初中全在一起,十足十的青梅竹馬?筛甙职謪s放過了他,不僅如此,還不愿意看到高棠跟他玩在一處!澳呛⒆邮峭Σ诲e的,就是平時太跳脫,跟咱家也不門當(dāng)戶對……”
“爸,”高棠無奈得很,“都建國這么久了,您還講究這個?典型的封建余毒未清啊!
高爸爸不跟她爭,只用行動表示了抗拒。高棠則我行我素,該一起上下學(xué)的還是一起上下學(xué),該廝混在一處的還是廝混在一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棠也并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女生。
食堂里人不少,高棠揀了隊伍相對短的一個排上了,陳默在邊上等她!拔蚁胭I個鏡頭!标惸鋈徽f。
“給你那單反?”高棠摸出校園一卡通,“滴”的一聲,阿姨遞了一兜生煎包子!暗昧税,又瞎造。你真喜歡攝影嗎?”
“喜歡啊!
高棠裝好卡,低頭吃包子,聲音含含糊糊的。“你要是真喜歡你就去買嘛——假如你爸媽同意的話。真是的,你這個愛好太燒錢了……”陳默不吭聲,等她吃完包子才道:“中考之后,我就把鏡頭給買了!
“誒?”高棠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他為什么提到了中考,想了想道:“你不會跟你爸媽保證了什么吧,比如一中?”
“是啊!
“……哇。”高棠用驚嘆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加油,我看好你。”她也就是看好一下了,陳默的成績沒有那么好,要考上做為市重點的一中有點難。
“嗯!标惸瑓s很有自信的樣子!拔乙悄玫搅诵络R頭,一起出去玩吧。”
高棠笑著說好。
陳默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他們都考進(jìn)了一中,區(qū)別只是分高分低。高棠的驚異按下不表,畢竟沖刺期的三個月陳默的努力她看在眼里,除了感嘆一句愛好的力量可真強大,別的也沒多想。
他們一起去了鄰近的草原。汽車駛出城市時一片廣袤的綠直白地躍進(jìn)眼簾,高棠忍不住驚叫,草原壯闊的美令人心折。她在及踝的草葉中奔跑跳躍,初升的太陽落下漸變的光,追著她流淌。陳默站在車邊跟司機和向?qū)Я奶,打眼瞥見了,嘴角不自覺地一勾。
鏡頭里有潑灑似的藍(lán)天,有輕絮般的白云,有涂抹出的綠葉,有——她。
回去的路上高棠玩得累了,靠在陳默身邊一張一張翻看他單反里的相片。“新鏡頭就是不一樣誒!彼潎@著,“把我照得這么好看呢?”
陳默看著窗外!笆前 !
二·片刻停頓
“經(jīng)驗雖然告訴我們某物是如此這般的狀況,但并不告訴我們它不能是另外的狀況。”
以陳默的入學(xué)成績,他跟高棠當(dāng)然不可能分在一個班。兩人教室離得也不近,一個在二樓一個在六樓,每次中午放了課一堆人往樓道擠,等陳默下去高棠已經(jīng)到食堂了。
有人陪著高棠吃飯。陳默問她是誰,高棠說是他們班一個學(xué)霸,成績可穩(wěn),月考一張榜那家伙絕對榜上前三甲,實力深不可測。反正午休回去順路,干脆就一起了。陳默覺得這是借口。但高棠說他們就是學(xué)習(xí)上互幫互助,陳默還能反對嗎,后來中午放課他再沒跟人擠樓道了,反正下去再早也見不到她。
后來陳默也有人陪吃飯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跟高棠沒有順路的理由。
后來的后來,高棠某一天中午給他發(fā)了短信!澳阍谀陌 !
陳默看了一眼,回給她,“一樓牛肉面這邊。怎么了?”
“我在二樓,這邊好像有人打架誒!
一中是市重點沒錯,但這并不意味著就學(xué)風(fēng)良好,校園和諧,相反,封閉的校園環(huán)境催生干脆利落的情感交互,學(xué)生之間直來直往,不留隔夜仇。
——據(jù)陳默所知,新來的高一生是不太服氣高三生在學(xué)校里擁有的種種優(yōu)待的。食堂又是人群集聚容易爆發(fā)沖突的地方,如果高棠真的遇上了,陳默倒是不意外。
“坐好,等我!标惸焖佥斎氚l(fā)送,面都沒吃完就上了樓。二樓比一樓供餐窗口還多,陳默掃了一眼,西北角有人群聚集,湊近了看,三個男生正互相推搡,旁邊有一圈人在圍觀。摩擦現(xiàn)場位于一排餐桌盡頭,高棠被堵在最里面出不來,桌上的炒飯沒動幾口?吹剿^來,高棠舉起手招了招,沒多少慌張,甚至還帶著點笑。
陳默沉默了。這妮兒怕是瘋了吧。運動員跨欄一樣單手翻過幾排桌椅,陳默根本沒理那邊的男生們,把手伸給高棠:“跳出來。”
高棠搖搖頭,指了指桌下,她今天穿了一條連衣裙。陳默看了一眼餐桌那邊,已經(jīng)動上手了。他抄起椅背上高棠的書包掛至肩膀,雙臂一展,直接將高棠給抱了出來,高棠嚇了一跳,她聽見圍觀群眾的驚呼了。
“走吧。”陳默松開手,引著她繞出去,高高的個子擋住了那些奇異的目光!霸儋I點吃!
高棠“嗯”了一聲。她看不見別的,抬起頭,整個視野里都是他。
“最近過得怎么樣呀!备咛母碌揭粯,回到原位,牛肉面被勤勉的食堂阿姨收走了。陳默只能又買了兩碗面,一碗有香菜一碗沒有。
“還行!彼麑]香菜那碗推過去。“你呢,怎么樣!
“挺好挺好!备咛牡皖^吃面,心想,好久不見了,就說這個嗎?“這周末回家嗎,一起?”
“好!标惸粗缘谜J(rèn)真,忽然道:“裙子不錯。”
“誒?是嘛?”高棠一愣,陳默可不是那種會關(guān)注這種細(xì)節(jié)的人啊。
“以前沒見你穿過!
“新買的呀。好看吧!
“嗯。襯你。”
高棠不僅是愣,她徹底驚訝了。高中念不到三個月,這陳默脫胎換骨了?還會夸女孩子了?
“你……不是不愛穿裙子嗎!
“哪有,我那是條件所迫好吧,再說穿了誰看啊!
我看啊。陳默把這句話吞進(jìn)了肚子里。他想了想,回避了關(guān)于某知名不具陪吃學(xué)霸的話題,說:“你一般什么時候吃飯,下次我來找你!
“哦,不用,省得你每次急匆匆地趕下來,怪遠(yuǎn)的。我跟大仙兒一起就行了!
“大仙兒?”
“就我們班那學(xué)霸嘛,考前拜一拜準(zhǔn)過,可靈了。”
……看來根本沒法繞過那家伙啊。“他今天沒跟你一起?”
“他被叫去辦公室?guī)兔ε碜恿,現(xiàn)在估計都沒完呢,我才不等他!
陳默想給某學(xué)霸點蠟,末了回過味兒來,這口氣,怎么感覺傲嬌大過抱怨。他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了。拒絕這樣明顯,再賴著就不太合適了。
高棠也沒再說什么。吃完飯出門,兩人看到教導(dǎo)主任上了二樓。
接下來大概是“學(xué)長教你做人時間”。想到這里高棠笑了笑,聽到旁邊陳默說了什么卻沒聽清,追問一句,后者看著她重復(fù)了一遍,眼神真切:“以后他不來,我可以陪你!
“不用了……”
“我會等你!
高棠語塞。她敏銳地察覺到有什么事物正在迅速地破土而出蓬勃生長,卻又被棉絮一樣含糊凝滯的氛圍與話語所包裹,遮遮掩掩地注視著她與他,使她不安,使她慌亂。
高棠知道陳默驚異于她的變化,她又何嘗不是。時間推著每一個人向前,有人跌跌撞撞,有人不情不愿。
人總是在變。
三·順流而下
“時間不是推理概念,或是人們所說的普遍概念,而是感性直觀的一種純形式!
事實上高棠后來的大學(xué)同學(xué)們并不過分看好她與陳默的戀情。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家門對門?
——這萬一分了,豈不是非常尷尬。
你們說得很有道理,高棠笑嘻嘻地,以后喝喜酒都來啊,記得帶上紅包,少一個試試!
不敢不敢。大家紛紛擺手。開玩笑,青梅竹馬什么的也不容易,嘴上當(dāng)然要象征性地支持一波了。
其實做為事件當(dāng)事人,高棠心里也有些沒底。他們是高考之后在一起的,陳默說的“喜歡你”,她說的“在一起!睖(zhǔn)確地說,當(dāng)時是這樣的——
陳默:“高棠,我喜歡你!
高棠:“……那就在一起吧!
沒什么波折,當(dāng)然也不激情。平平淡淡的,身份就這樣轉(zhuǎn)換,除了高棠她爸,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后來高棠當(dāng)然也有過疑問。就是這樣嗎?兩個人從此決定搭伙過日子,是這么簡單的嗎?
對,搭伙過日子,陳默跟高棠說。糖糕,我們約定吧,在一起就不說分手,吵架再生氣也不提,好么?
就這么一直下去?
就這么一直下去。
好。高棠抬頭認(rèn)真地看著陳默。他個子太高,高棠只能仰望。我答應(yīng)你。
她知道陳默這么要求是有理由的。高考填志愿時高棠填了遙遠(yuǎn)的外省讀法去了,而陳默則選擇留在老家的農(nóng)林大學(xué)。用他的話說就是,我要為家鄉(xiāng)農(nóng)業(yè)建設(shè)出一份力啊,而且我十分割舍不掉老媽的酥餅……
總之她跟陳默的現(xiàn)狀就是異地。異地就像一根導(dǎo)/火/索,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燃點爆炸,如果他們不克制彼此,那一旦起了火星就會一發(fā)不可收拾。所以她覺得陳默說得很對。不提分手,甚至干脆連這個念頭都不要有。
但無論如何,異地太煎熬。高棠總想著陳默能來看她,從開學(xué)的軍訓(xùn)一等等到十一,說要來的人卻沒來,于是又捱到寒假,這才見上面;然后又是等待的循環(huán),暑假、寒假、暑假……日復(fù)日,年復(fù)年,等待好像已成為了他們戀愛的重點與核心,倘若沒有大段的間隔與空白,幾乎就要不會寒暄了似的。
高棠給自己的卡辦了一個情侶套餐,每天都盡可能地煲電話粥?墒遣粔颍h(yuǎn)遠(yuǎn)不夠。她拎著打來的飯菜、加購的水果,夾著一大包書,瞪著地上兩個滿滿的熱水瓶發(fā)愣,心想,男朋友也就這點用了……他怎么不在這呢?
出圖書館的時候暴雨驟降,她又想,要是他能趕來送把傘就好了。
她參加了學(xué)院的辯論隊,隊友炫耀地說起自己相戀一年的男友,問到她,她就微微一笑,不經(jīng)意間提到從小相伴的竹馬,收獲欽羨目光若干。再問他現(xiàn)在在哪,她也只有打個哈哈,異地總被憐憫,她不需要憐憫。
我們得想個辦法啊,高棠懶懶地倚著書桌,一邊打電話一邊挖著西瓜瓤吃。
那……我來回勤點兒?陳默頓了頓,糖糕,你是不是要考研啊。高棠說是。她想考研,也自信能考得上,她想繼續(xù)深造充實自己,這也是很多法學(xué)生共同的選擇。她忽然說不下去了,讀研意味著分別,她不忍心開這個口,又覺得很有必要把話挑明。
她就等著,想用一個合適的語氣告訴陳默。那邊卻輕響幾下,然后陳默說,加油糖糕,你肯定沒問題的,有沒有信心弄一個推免的名額呀。
高棠說難,還是我自己考吧。然后松一口氣,心有不忍,最終卻什么也沒再說。
四·逆流直上
“一切顯象中,持久的東西都是對象本身,即實體;而一切變易或者能夠變易的東西,都僅僅屬于這一實體!
高棠最終考去了帝都。趕火車那天是陳默去送的,候車大廳不讓送親友的進(jìn)了,陳默就將高棠兩個大箱子拎到檢票口邊上,好讓她省點力!皫臀艺湛袋c家里。”高棠接過箱子,“我遠(yuǎn)嘛!
……我怕你爸不讓我進(jìn)門。陳默點點頭沒說什么,站在原地目送高棠進(jìn)站。
他已經(jīng)有工作了,在立體農(nóng)業(yè)公司搞科研,當(dāng)然還在實習(xí)期,沒什么工資。開始時奔著結(jié)婚的目的跟他的糖糕許諾,現(xiàn)在倒有些沒底,既有關(guān)于他,也有關(guān)于她。時間越長他越想不明白堅持的意義,異地實是一柄消磨熱情的最佳利器。于他已是習(xí)慣使然,那份初衷他都快不記得了。
高棠最后回頭看了陳默一眼,那個男人在發(fā)呆,眼睛盯著她卻沒神。她沒喊他,抿了抿唇,轉(zhuǎn)身就走。她知道不必停留。
她的新室友是個十足十的學(xué)院派小姑娘,不早戀不出格,典型的鄰家乖乖女,二十四、五的年紀(jì)了家里開始催婚,于是整日被各種風(fēng)霜刀劍嚴(yán)相逼嚇唬得團團轉(zhuǎn)。有一回吃飯的時候室友姑娘一臉天真又愁苦地問她,戀愛是不是都有保質(zhì)期?久了會疲倦嗎,會膩味、厭煩嗎?她停下筷子想了想說,那是你還沒戀愛過啊小姑娘,戀愛分對象的。
這話也講給她自己聽。她已經(jīng)半個月沒給陳默打電話了,陳默亦然。這回才不能主動呢,她心想,眼巴巴地顯得自己很渴愛,她高棠可不是這種人。她要看看,戀愛久了有使某人厭惡嗎?
然后十一長假她就接到了某人的電話。初秋帶著涼意的夜,電話里傳來一個瑟瑟男聲,說糖糕,你們宿舍樓幾點宵禁,我看看能不能趕得及。
高棠問你現(xiàn)在在哪,答說在出租上,快到研究生的校區(qū)了。高棠把時間報了,抓起外套就往樓下跑,拖鞋被踩得啪嗒作響,空曠的樓道里好一陣回聲。
這個電話打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有多徹底。想念這件小事,倏忽間卻有千鈞力,壓得人無處遁形。她以為自己足夠理性,能將這些瑣碎閑雜排除在緊張的學(xué)習(xí)與生活之外,到頭來被陳默一句話就擊碎。
“我想你了。”這是她見陳默的第一句話,第二句話是:“怎么不提前給我打電話?”
陳默說:“我擔(dān)心你過得不好,就來了!备咛恼f我挺好的。然后兩個人面對面開始笑,笑完了覺得有點傻,索性就抱在一處,也不說話,單就抱著。
堅持當(dāng)然是有意義的,陳默想。他擁有懷里這個人已過去的所有時光,珍貴或是無聊,總歸全屬于他。要對當(dāng)初的選擇負(fù)起責(zé)任來,他對自己說,曾經(jīng)那一眼的心動不是作假,既然已經(jīng)抓住了為什么要放手。
“這次留多久?”高棠牽著陳默的手在學(xué)校里慢慢走著,路上少有人跡,只一些匆忙身影從圖書館處來,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余光都不曾給。路燈拉出斜長的影,手心被熨帖得干燥而溫?zé)幔叭,五號晚上得回去!彼犚娝@么說道。
她“哦”了一聲,“最近工作順利嗎?”陳默說還好,然后他伸手撫平了高棠頭上一撮調(diào)皮的亂發(fā),說糖糕,你不要急,我等你的。
高棠一下沒說出話來。正是秋意漸濃、露水白時,她抱了一下陳默,感覺眼前這人從沒有這么真切過。
五·時無常至
“無論是同時存在還是相繼,一切顯象都只有在作為基底的時間中才能被表象!
高棠笑起來很甜,熟悉她的同事都說,光看她笑根本不知道原來骨子里是個這么理性克制的人。都說愛笑的女孩有好運,她回老家后直接進(jìn)了省檢察院,工作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倒是陳默的公司因為?jīng)營不善陷入低谷,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發(fā)下薪資了。
“還是得去的!彼掏痰貙χ鴰T口的小立鏡整好衣領(lǐng),高棠在電話那頭沒說話。他們之間為數(shù)不多的共同語言已在日常生活中消磨得所剩無幾,高棠知道陳默需要什么,但她給不了也勸不了,久而久之,越發(fā)沉默。
放下手機,桌上攤開的卷宗一時入不了她的眼。我得做點什么,她想,如果這段關(guān)系因此消弭,我會心有愧疚。
“高棠,王處叫你!庇型虑瞄T,高棠應(yīng)了一聲站起來,剛剛心里婉轉(zhuǎn)過的小心思盡皆拋諸腦后,腦子過一遍工作內(nèi)容,然后就什么都不剩了。工作重要,她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了她處理事務(wù)的優(yōu)先級,似乎情情愛愛跟這一比就次了許多。
她的上司也很滿意這樣的狀態(tài),見面先遞文件夾,“小高啊,下周一上午九點半開庭!北砬闀崦恋匦α诵,“機會難得,你自己把握!
高棠眨眨眼,伸手接過,“好的,王處!
機會指的是什么,她第二天晚上才明晰。另外一個案件的代理律師做東,請了她和她的上司還有幾名法官小聚,地點定在一家私人會所,談話內(nèi)容超出了她的預(yù)期。高棠不是沒有聽說過相關(guān)流言,她覺得都是夸張,怎么可能呢在這個系統(tǒng)里鉆空子?現(xiàn)在遇到了就有點懵,席間好幾次話都不會說了,上司遞來的眼神也接不住,整個人坐立難安。
這不是機會,是噩夢。洗手間里高棠滑開手機通訊錄,指尖懸在“陳默”上,抖了半天按不下去。她在猶豫要不要把他拖下水,掙扎半天,還是收回了手機。快樂可以分享成兩份,擔(dān)憂還是一個人留著熬吧。
上司的意思她明白,這種聚會是認(rèn)可,這個小團體對她敞開了門,成員們站在門邊冷眼看著等她進(jìn)來。她不想趟這渾水,一時半會的卻找不出解決方法,徘徊不前是不可能的,要么進(jìn)要么退,單選題。
她退了。高棠不是有興趣兼濟天下的人,能夠獨善其身她挺滿足的。遠(yuǎn)離那個小團體她永遠(yuǎn)地失去了某些機會,不是不在乎的,但跟冒風(fēng)險比起來她更愿意好好活著。被冷落是肯定的,高棠早已做好了準(zhǔn)備,倒沒想過會是軟刀子,一下一下地折磨人;開庭自是輪不到她,會議故意不通知,排擠穿小鞋顯而易見,她手里甚至沒有事做了,整天飄著閑得很。
“我辭職了!彼跈z院門口寬而長的臺階上給陳默打電話,“你養(yǎng)我嗎?”
陳默說:“好!彼ぷ鞯墓窘(jīng)營狀況早已重回軌道,“糖糕,謝謝。”
高棠明知故問:“謝什么?”陳默嗯了一聲沒有下文,把高棠逗得咯咯直樂,樂完了說陳默,我找你去吧。
陳默并沒有第一時間明白過來,過了幾天上班時收到部門郵件,內(nèi)容是法規(guī)審計部新晉一名成員,資料下發(fā)各自熟悉。
——沒人比陳默更熟悉這位新來的法律顧問了。相識多年,在彼此錯開良久以后,似乎終于能夠互相守望,再不分離。
六·終而復(fù)返
“無論出自純粹理性的概念的可能性是怎樣一種情況,這些概念都畢竟不是反思而是推論得來的。”
陳默后知后覺自己還是太天真,阻隔從來不是外在來的苛刻,內(nèi)部反對才更致命。連工作都在一處了,他跟高棠眼看著都能直奔領(lǐng)證而去,臨到跟前卻被高爸爸一把拉住。有一回在外邊吃飯的時候他問高棠,為什么你爸不滿意我啊,后者笑著看他,因為我爸嫌棄你是紈绔子弟呀。
紈绔?陳默一頭霧水,哪有富二代自己上班打工的,不是都隨手游艇私人飛機整天環(huán)游世界什么的嗎?高棠拿筷子在空中虛晃幾下,說我爸的意思是你的性格太跳脫了,而且你忘記你那單反和Hi-fi耳機了?我可供不起那些玩意,不能吃不能喝的。陳默立馬抗議,那是愛好啊,誰還能沒個愛好,女孩子也喜歡收集口紅的我沒說錯吧?
高棠就嘆口氣,你居然當(dāng)著女孩子的面說這話,除了我誰要你啊。
陳默個人是很想更進(jìn)一步比如同居什么的,奈何公司待遇不一樣,他們研究員靠著大棚睡宿舍,法規(guī)部有分配的公寓,每天也就上下班能打打招呼,其他時間一個蹲在地里一個守著電腦,連面都見不著。陳默只能在時間充裕的日子里上高棠那留宿,這種日子屈指可數(shù),研究員也不清閑,無數(shù)個實驗項目等著跟進(jìn)呢。
這天難得準(zhǔn)時下班,陳默沒給高棠消息自己溜達(dá)到她公寓樓下,一抬頭就看見窗邊映出兩道人影,窗關(guān)著聽不見,但能辨出那是一場爭執(zhí)。他快步上樓敲門,開門的是高爸爸。
“叔叔好!彼疾恢雷约涸谂率裁矗傊褪切睦砩习@個早見衰老的男人一頭。“我找糖糕……呃不是,找高棠!
高爸爸疲憊地看他一眼,“你進(jìn)來!标惸脒@是有話要說了,麻溜跟著進(jìn)了反手帶上門,轉(zhuǎn)轉(zhuǎn)視線,高棠倚在窗邊環(huán)抱雙臂似乎有點生氣。
“小陳,我對你一直不太好,你不要生氣!备甙职肿谏嘲l(fā)上,一聲沉重的嘆息!耙膊灰w怒棠棠,她是姑娘家,你多讓讓她!
“我一定會對她好的!标惸龅挠悬c慌,下意識地就跟高爸爸立了保證書。高棠仍然沒說話,陳默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微微佝僂,郁愁橫生。高爸爸說你走吧,晚上不許留下來,陳默點頭應(yīng)了,下樓走遠(yuǎn)又繞回來,站在高棠那扇窗下仰頭看她。
紗簾被撩開了,高棠爬上飄窗側(cè)坐,透明的窗外陳默一直守著她。她向外面招招手,陳默做了個口型,她看得分明,是“糖糕”。她忍不住地笑,樓下那人也笑了,路燈散著橘色的暖光,身周繞了好幾只小飛蟲。
她想,這一幕自己大概會記一輩子。
高棠忘記自己什么時候睡過去的了,她只記得視線模糊以前陳默一直守在樓下沒走過,第二天上班時辦公桌上放了一盒熱氣騰騰的早餐。
以前在檢院時同事們都說她想問題太理性,以后過日子精打細(xì)算一定是把好手——那是還沒到時候啊,高棠再度確認(rèn)了這一點。遇上這么個人,她暫時理性不了。
我爸會同意的,她對陳默說。他們想我好,我覺得跟你挺好的。
陳默說我也覺得。我上你家里跟你爸好好聊聊吧。
高棠望著他笑。她相信陳默,目前他許下的諾沒有不實現(xiàn)的,她知道他會做到。這么多年了,他們都變了很多,但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從一開始就沒變過。
相互等待,守望奔波,在他們走過的歲月中缺憾無數(shù),好在堅持讓一切不完美都圓滿了起來,最后的最后,恍惚就是開頭。
“等一下,”高棠喊住陳默,他就依言走回去,手里還拿著剛蓋完法規(guī)審計部部門章的申請文件。她拉開手邊的小抽屜拿出一袋巧克力遞給他:“聽說陳研究員今天要下地待一天,中午還沒來得及吃飯?”
陳默伸手拿了,咧嘴笑了笑。高棠順手在他胳膊上懲罰性地一拍,“晚上早點回來,我在家等你!
“好!
時無常至,終而復(fù)返。她向遠(yuǎn)處眺望,一片盈盈好春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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