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先生，我想肯定是您的好身手慣壞了您的性格，您不著急執(zhí)行您的任務(wù)，倒開始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來了。您就不怕夜長夢多，節(jié)外生枝？哦，好吧，再來十個人您也殺的了。您是我見過最自負(fù)的賞金獵人。雖然我得承認(rèn)，憑我仍舊隱隱作痛的左肩，您血脈的天賦實在太碾壓凡人了。好，那我們就來好好聊聊。您要喝酒嗎？讓我在臨死前再好好當(dāng)個像模像樣的老板娘，本店特色的薄荷酒，您不需要？好，我不打岔了。我來滿足您的好奇心。那封信上說的不錯，我確實是西蒙娜·洛芙娜，在浮空船事故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初代圓桌會成員。我的長相為什么不一樣？嗨呀！先生！你們這些游走在陰影里的賞金獵人不是比我更清楚，那些角落里的巫師有多少奇妙的手段嗎？只要錢夠，他們什么都辦得到。我用我當(dāng)時所有值錢的東西換來了這張臉，還不錯吧，先生？您覺得它沒有原來漂亮？是呀！但它好就好在它不漂亮。我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想，要是我的母親沒那么漂亮，她就沒機會到皇城去，沒機會被一個貴族老爺□□后又掃地出門，沒機會抱著我整天望著那座漂浮在云端之上的城市。就在那兒，先生，我的母親抱著我。這兒原來是我的家。哈哈哈，您看上去很驚訝？是啊，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我真正的身世，人人都知道西蒙娜·洛芙娜是一位伯爵的私生女，卻沒一個人知道她是在最下賤的貧民窟出生的，她和她的母親，什么都沒有——除了白日夢。白日夢，是的，白日夢，先生。我的母親沒客人的時候就抱著我，坐在窗口前唯一的搖椅上，給我指著那座天空之島淡青色的遠影，向我述說她曾經(jīng)在那上面的生活。那些敘述真的只能用白日夢來形容：繡金線的掛毯，氣勢恢宏的壁畫，優(yōu)雅的建筑，柔軟的織物，美麗的異族生物，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巧克力。她見識過的東西那么多，敘述那么完備細致，逼真到可疑。我長大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懷疑她是在描述她做的夜夢，畢竟她當(dāng)初只是個女仆，雖然，她服侍的那個家族的男主人秘密地把她變成他的情人，可她直到被趕出去還是只是個女仆，她怎么可能見識過那些大人物才配見識的紙醉金迷呢？但是，當(dāng)我親自站上那座天空之城時，我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說的都是真的，真的有這么一塊兒地，美得像個天堂。天堂，哦，這是占據(jù)我童年的一個詞。我的母親有點發(fā)了瘋，在天上和在陰溝里的生活差距實在太大了，她受不了，所以她有點瘋了。她偏執(zhí)地覺得那兒是天堂，要是回到那兒她就什么都好了。她不整天不想別的，就做夢——不，還是想別的的。您從這里就能看出她瘋得不徹底，她除了做夢還知道要賺錢，要面包和水，要養(yǎng)活我。所以您肯定能理解，那個被她養(yǎng)大的孩子一開始根本不覺得她瘋，還覺得她是正常，反而那些說她瘋了的人才是瘋子。我相信我的母親說的每一個字，以及她每一個字背后的全部內(nèi)涵。我相信天上那個淡淡的影子是人間的天堂，不用死就能到達的天堂，只要到了那兒，人就什么痛苦和恥辱都沒啦！其實我只要稍微用腦子想想就能明白——明明我母親的所有痛苦和恥辱都是那里得來的哇！這杯酒您確定不喝了是吧？讓我喝一口……所以您現(xiàn)在知道了，當(dāng)初那些革新派最打動西蒙娜·洛芙娜的口號，不是什么天賦人權(quán)，不是什么我們也有自尊和自由，而是——占領(lǐng)天空城，攻下不破之堡，把皇帝趕出皇城——哈哈哈哈，您看，人的初衷真是十分奇妙的，總是卑鄙得叫人難以置信。我很長時間否認(rèn)我的過去，因為我要否認(rèn)這個初衷，它叫我羞愧——在我的伙伴們——艾薩克，喬特，普爾基涅，丹馬克將軍——看上去都那么高尚時，我怎么能向自己坦誠我比他們卑鄙呢？我不能，我否認(rèn)，我隱瞞。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這完全沒有必要。誰也沒比誰高尚到哪兒去……不，我不該這么說，可能會產(chǎn)生歧義，讓您覺得我輕蔑我曾經(jīng)的同伴。不，我不輕蔑他們，他們都盡力了，就算是寫這封信的喬特，拿到這封信派您來解決我的艾薩克，我也不輕蔑他們。他們都盡力了，就像我一樣。我真的盡力了，先生，你別不信，我是真的盡力了，雖然我臨陣脫逃，在圓桌會最需要人和樞密院周旋時，撂下包袱跟他們說我不干了。我知道他們是怎么評價我的，可其實，要是我像其他那些在不破之堡淪陷前就死掉的人一樣死去，我會得到我應(yīng)得的評價——他們會說，西蒙娜·洛芙娜英勇無畏，值得尊敬，為了我們偉大的理想，把她自己的生命看得比羽毛還輕。如果他們這么說我，我不會臉紅的，先生，這是事實，我真的曾經(jīng)輕視過我的生命，在我們那個倒霉的領(lǐng)袖早逝之前。那時候，丹馬克將軍和我一樣年輕，或者應(yīng)該這么說：當(dāng)時我們所有人都很年輕。就是年輕人才愛做夢呀，先生，把夢里看見的東西當(dāng)成現(xiàn)實，然后為了實現(xiàn)這個所謂的現(xiàn)實，他們就能把什么都看得比羽毛還輕。我們恨不得讓世界在明天就天翻地覆，實現(xiàn)一切前所未有的事物，讓所有人從明天就開始過所謂的有自由的和自尊的生活。唉，先生，有夢做的感覺真好啊。我還記得我們美夢的高峰，攻占不破之堡的那個黎明。那天晚上，我們擊潰了一整支艦隊，終于可以穿越云層。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我們剛剛擊敗的那些人就是皇城最后的守軍，我們還預(yù)備著在云層之上仍將有一場惡仗，商量著沒準(zhǔn)有什么不世出的法師就在那里敬候，等我們一冒頭，準(zhǔn)備好的詛咒傾瀉而下，把我們?nèi)珰�。我們緊張地守著，看云離我們越來越近。您摸過云嗎？它們是一大團霧，又冷又濕，甲板上的防護屏障只能擋住一部分，一切都變得霧氣朦朧。按理說，這個過程我們是該呆在船艙里，但我們沒有，我們沒有一個人離開甲板，沒過多久所有人就都成了落湯雞。我們緊張地站著，拿著武器，觀察員每隔一分鐘傳來一個報告。我們目光所及是昏暗蒙昧的冷霧，像隨時會有怪物出現(xiàn)把我們?nèi)纪虥]。但沒有任何東西出現(xiàn)，那時候皇帝正從另一個方向降落逃亡。船越升越高，我們頭頂?shù)脑茖釉絹碓奖�。最后一刻，我伸出手，朝陽的光帶著飽足的熱量落在我手上。云像退潮的海水一樣散去，深邃的天空在我們頭頂展開。我們背后是夜和群星，面前是旭日東升。我聽說有一幅畫就是描繪當(dāng)時那個情景的，我們的一位畫家創(chuàng)作的杰作，現(xiàn)在掛在皇城的博物館里。您看過嗎？我沒看過，但我知道它一定很美。當(dāng)時，我們?nèi)滩蛔￠_始歡呼，聲浪幾乎能掀動船邊的云海。沒人能解釋清我們?yōu)槭裁匆獨g呼——那時候，我們還什么都不知道——我們以為我們離勝利還遠——但我們卻喜悅得好像我們已經(jīng)實現(xiàn)我們想要實現(xiàn)的一切一樣。啊，是不是有這么一句話？成功最大的幸福不是成功之時，而是成功之前。那個時刻——逼近成功卻未獲得成功的時刻——正是我們所有人幸福的頂峰。至于之后，那就是巔峰后的墜落。攻陷不破之堡，呵！他們說它是多么壯烈的一場戰(zhàn)役！何等傲人的豐功偉績——不，我不覺得它光榮，更不為它自豪。那場戰(zhàn)役里，我看到的是皇族敗潰逃散的殘影，毫無責(zé)任感和羞恥心的守城官，無力逃走又逆來順受的庸眾。我看到我們的對手是怎樣的殘渣，懦夫，白癡，低能兒，我發(fā)現(xiàn)我們竟讓他們頭頂王冠，手握權(quán)杖，統(tǒng)治了我們幾千年。但得到了所謂的勝利后，我又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和他們又是什么樣的一丘之貉��！我們共同承認(rèn)的那個領(lǐng)袖死了，這是一切矛盾浮出水面的開始——但其實，就算丹馬克將軍不死，他也不能解決這些矛盾。一個夢總要結(jié)束——因為它不切實際。我們根本沒法明天就讓世界天翻地覆，煥然一新。我的母親當(dāng)初在白日夢里以為，只要回到云端上的那個天空之島，她的苦難就會結(jié)束。我們則在我們的白日夢里以為，只要把戴皇冠的人趕下王座，讓我們來發(fā)號施令，這個世界上的不幸就能消除一大半。我自己以為，我看輕自己的生命，看輕我的同伴們的生命，打贏，勝利，凱旋，我所不滿的現(xiàn)狀就能改善，我過去的痛苦就能埋葬。根本不是！我來到了母親臨死還念叨著的云上之城，接著發(fā)現(xiàn)，那些流過的血，消逝的生命，痛定思痛苦下的決心，什么都沒換來。我過去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各自為政，為了他們各自的利益互相攻擊，互相爭斗，然后，他們又被一個卑鄙的共同利益聯(lián)合起來——他們支開了普爾基涅，瞞過了我，在圓桌會的一次會議上突然提出投票，決定我們是否要和皇帝講和。除了我，沒有人投反對票。就這樣決定了，這個惡心的決定，沒有違反我們最初定下的任何約定，就這么決定了。他們接著把這個惡心的決定送到重病將死的丹馬克面前，叫他簽字——我親眼看著他簽的，我親眼看著他將死的面容上怎么浮現(xiàn)出深重的悲哀——他簽完字沒幾天就死了。普爾基涅這時候從南方回來了，怒氣沖沖地站在我面前。她不相信他會簽字，質(zhì)問我這簽名是不是偽造。呵！這簽名是真的。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樣？不能怎么樣。她沒法力挽狂瀾，我也沒法，我們都只是隨波逐流的個人罷了。命運的流向變了，我們的反對無足輕重。我聽說在我的船炸了之后，他們把所有罪責(zé)推給普爾基涅，說她策劃了陰謀，徹底解決了唯一的異議……啊，我想我的故事差不多講完了，您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要走了嗎？嘿！您怎么還要問我感想！您真是年輕，太年輕，因為年輕才老是要去問感想，而不能自己想象……也許您覺得那是一場暗殺，一個卑鄙的陰謀，我僅因僥幸死里逃生，我會失落，怨恨，感到背叛。但其實，我更樂意把它看成某種心照不宣，我們最后的情誼的證明，我，和他們。在事故發(fā)生前，艾薩克曾給過我一些提醒——是的，我知道雇傭您的是他，他現(xiàn)在希望我死——但在當(dāng)時，他希望我活。他希望兩全其美，既要讓反對的聲音消失，又要不把屠刀指向過去同仇敵愾的伙伴。泄露我藏身之處的喬特——他曾經(jīng)屢屢向我抱怨普爾基涅不講人道，而丹馬克竟然還放任她刑訊我們的俘虜。您欲言又止。您是想說我不了解他們，還是想說他們改變了？您沒必要唏噓，我并不為他們現(xiàn)在要我死難過。我們的夢沒實現(xiàn)，我們沒讓世界天翻地覆，讓每個人擁有自由和自尊。我本來不會有自由，多虧了他們的小心思，我現(xiàn)在有了，我擺脫了西蒙娜·洛芙娜的一切，我偷來了不屬于我的自由。我賺了，我感到滿足。您瞧，生活不就是這樣保持中立嗎，又不會讓你什么愿望都實現(xiàn)，又不會讓你什么愿望都落空，給你甜頭又給你苦吃，吊著你的心不撒手。好啦，您要動手了嗎？請隨意吧。我不怨恨您，我也不怨恨他們——要是他們問我的遺言，您可以把這句話告訴他們。那么，我閉上眼睛了，您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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