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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頭鳳
月彎如鉤。
“啟稟王爺,事已辦妥!
“她呢?”
回話的人愣了一下,道:“依照您之前吩咐的,也都……”話沒說下去,人已惶惶不安伏在地上,身著沾滿血污的夜行衣,在空曠的庭院中,仿佛一灘冒著氣泡的爛泥。
“很好。這是你的賞金!闭局娜藳]有回頭,只甩出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擲地有聲。那人面露喜色,忙不迭跪行向前撿起,千恩萬謝著退下,在庭院門口才敢轉身。可就在這一轉身的剎那,一道銀光直奔其后腦。
一聲慘叫,之后是重重的倒地聲。
站著的人轉過身端詳著那還在抽搐的尸體,暗忖出手力道似乎大了些,暗器嵌進傷口,閃著隱隱寒光,那腦袋在昏暗的月色下顯得很詭異,好像開了瓢的西瓜嵌進了半塊嫩豆腐。
“來人!”
兩個王府侍衛(wèi)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廊下的陰影里。
“首級取下,隨我入宮。”
不出半個時辰,皇帝便得到燕王府的密奏,稱王府闖入刺客,被王爺親手擊殺,并奉上首級。刺客滿身血跡,疑其還身負其他命案,當夜中書令張宗顯慘遭滅門,經查亦為此人所為;实勐動嵈篌@,著意撫慰叔父燕王一番,又下旨嚴查刺客系何人指使,幾日下來,似也順藤摸瓜捉了數(shù)名從犯。隨著主犯大將軍崔崇牧的落網,朝中百官也從大嘩到噤聲。
半月之后,月圓如盤。
“聆兒,非我對不住你,是你錯嫁,怨不得我。”
“聆兒,若是當初不是那么優(yōu)柔寡斷,如今便不是現(xiàn)在的如今了,對么?”
“聆兒,那天月亮很圓,你穿著翠綠色的薄衫……可還記得你曾唱過的曲?”
一杯清酒下肚,一杯清酒酹地,地上滾動著渾濁的淚珠。
一句如泣如訴的歌聲響起,飲酒之人起初驚得從桌邊站起,接著便發(fā)現(xiàn)這歌是從心底流淌出來的:
“花底春鶯燕,釵頭金鳳凰,被面繡鴛鴦。
郎呀郎,是幾等兒眠思夢想!”
腳步聲輕輕響起,歌聲戛然而止。來人全身隱沒在黑暗中,從服飾輪廓隱約看得出王府侍衛(wèi)的模樣,似乎還是個頭目。
“何事?”
“圣上已將崔崇牧家產抄沒,舉家入獄,然而……”
“說下去!
“崔崇牧獨子崔元駒因在外習武,不在其內,小的本想引他入甕一舉擒獲,不想卻被獨孤隱劫走!
一片沉寂。
“帶他的首級來見我!毖嗤蹙従忛_口道,“或者,帶你自己的首級來見我!
話音才落,一道寒光自樹梢向下掃來,劃過跪在地上那侍衛(wèi)頭目的頸項,首級骨碌碌滾到燕王腳邊。寒光勢頭不減,直劈向燕王,裹挾風聲,卻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刀法很好!毖嗤跣α艘恍Γ翱上Я,唉——”這聲嘆息悠長綿延,兀自不消,人已兔起鵲落數(shù)個來回,嘆聲終息,寒光亦凝滯委地。
地上多了一具尸首。
燕王撿起地上的刀,挑開尸首的蒙面黑布,端詳片刻,自言自語道:“崔崇牧的心腹,便是本王的心腹之患。也可惜,也不可惜!
廊下的陰影里再次悄無聲息出現(xiàn)了幾名侍衛(wèi)。燕王望著月亮,月亮給他的背影鑲了一圈很亮的銀邊,顏色卻是漆黑的。
“請方紀南來。”
五個字像五把刀,剮得樹葉簌簌落了一地。
這是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棧,名字叫做“八面客!。招牌年久失修,字跡斑駁,筆畫早已看不清晰,乍看去竟似“人口客!。
鬧市喧嘩如潮,客棧的門板自是擋不住,嘈音從木頭縫隙涌入,進來后卻又出不去,所以客棧內的喧嘩較鬧市更甚。
“師父,您怎么選了這里打尖?”角落坐了一老一少,老的六旬有余,少的不過十一二歲。
“這里熱鬧,可能有你要找的人,或是打聽到你要找的人!
“我要找的人怎會在這里?”少年忍不住環(huán)顧四周,“這里不過一群市井小民罷了!
老者“咄”了一聲,低聲道:“人不可貌相,莫小覷了這些市井小民,江湖之大,處處皆可藏龍臥虎!”
少年頓知話語不妥,忙收口不言。此時不遠處的一桌吵鬧起來,原來一個食客嫌店小二上菜太慢,又嫌店小二偏袒,說自己等了半個個時辰也不過兩盞清茶,怎么鄰桌才一落座便有的菜吃,說著說著便破口大罵起來,言辭多有不雅,聽得鄰桌大怒,也反唇相譏,后來竟出手打斗起來,原來這二位都是有功夫的,十數(shù)回合都不分高下,只可惜了桌椅碗碟,一連串的橫七豎八歪倒碎裂,迫得相鄰幾桌的客人紛紛閃避奔逃。
“唉,果都是些市井小民,區(qū)區(qū)睚眥就能鬧到這般田地!”少年頗為不屑。
老者嘿嘿一笑:“此處隱著幾個武林高手,你可看出來了?”
少年自忖剛才已在師父面前冒失了一回,此次無論如何不可再丟顏面,便輕咳一聲,道:“怎么沒看出來?縱是市井小民小題大做,功夫卻是不含糊的——我看那掌柜,怕就是個難得的高手!”
“何以見得?”
“您看,此處打斗得那般激烈,桌椅板凳滿屋亂飛,掌柜仍紋絲不動埋頭在柜臺后算帳,撥算盤珠子的手指都沒抖過,可不是定力驚人么?”
老者哈哈一笑,拈須不語。這時柜臺后的掌柜抬起頭來,看到有人毆斗,頓時驚慌失措從柜臺后跳出來去勸,但又不敢湊近去拉架,只在外圍急得抓耳撓腮,嘴里“啊啊”叫著,焦急無奈卻手足無措,又一根木樁飛過來,正砸中掌柜腳面,痛得他抱著腳直抽冷氣,滿是煙灰的面孔皺縮成一團。少年見狀,茫然之后便是大窘,從臉一直紅到脖根。
“鐘掌柜既聾且啞,盡人皆知,你從未涉足江湖,自是不曉得。”老者安慰道,“不過他雖不會武,卻是有過人之處,你的眼力倒也不差!
少年有些沮喪咕噥道:“一個遇事就手忙腳亂的聾啞漢子,能有何等過人之處?師父您不過在安慰徒兒罷了!
話正說著,一陣冷風卷進屋來,鏗鏗兩聲,纏斗的兩人已被分開,桌上站著一名女子,看不出年歲幾何,她一身粗布衣裙,鬢發(fā)松散挽著,手里提著一個鍋鏟,大概剛在灶間生過火,臉頰兩團新鮮的煤灰。
“各位客官,倘若嫌菜不可口,我可以親自下廚;倘若嫌菜上的慢,招呼一聲便是。”這女子笑盈盈道,“倘若想見我本人,只消讓小二去喊一聲即可,何必挖空心思唱這么一出戲?”說完四下一掃,目光罩住打斗的兩人。
這兩人訕訕一笑,其中一人道:“不知老板娘在此,多有得罪。呃,這里有些散碎銀子,算是賠償弄損的碗碟和桌椅……如何?”說著便示意另一人拿出一塊銀錠,放在桌上。
女子瞟了銀錠一眼,揮起鍋鏟把銀錠切成一大一小兩半。
“酒錢菜錢算上桌椅板凳,需三十八兩四錢,你二人打斗,只損了彼此的桌面物事,未曾殃及別桌,但驚了別的客人,罰金二兩少不了,所以是四十兩四錢!鳖D了一頓,她斬釘截鐵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說完鍋鏟一掀一揚,大些的那半個銀錠飛向說話的人,那人不敢伸手去接,就用錢袋迎頭一兜,不想銀錠飛來的力道很大,竟將錢袋打穿,最后嵌進墻壁,沒入寸許,害得他費了半天力才將其挖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兩人多少都有些灰頭土臉,只好在眾人哄笑聲中推門而去。
“她是誰?”少年盡量壓低嗓音,悄悄問老者。
“是這客棧的老板娘,人稱荔娘!
“師父,這便是您說的……鐘掌柜的過人之處?”
“一介聾啞之人,平庸粗笨,卻能娶到這么個人中之鳳,且甘愿荊釵布裙洗手羹湯,難道不是一種本事么?”
少年啞然,只好悶頭扒飯,老者叫過店小二結帳,隨后要了一間上房。
“師父,我們要住這里?”
“天已快黑了,你打算趕夜路?”
“可是……”少年面色仿佛陰云密布的天空,陰得快要滴出水來。
老者和藹拍了拍他的腦袋,道:“先吃飯,有什么話,進房再說罷!
上房在客棧二樓,房間不大,卻很干凈整潔,窗外是暮靄沉沉街道。
“吃飯時你想跟師父說什么?現(xiàn)在可以說了!
“……”
“你累了?那就喝點茶罷。”
“……”
“怎么?元駒,還在想你爹在墻上留下的詞?”
“嗯。師父,我想看看那個……”
“噓,我早說過,莫要外露!崩险吣衤犃寺牐值溃骸安贿^看你一晚上都魂不守舍,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出來吧!
“師父,爹爹留給我們的鳳釵,能幫我們找到那個人嗎?”
“你爹心思縝密,所有我們需要知道的,一定就在這釵里。”
崔元駒不語,回憶著那個陰風陣陣的夜晚。自己雖為大將軍崔崇牧唯一的兒子,卻難得在父母膝下承歡,六歲起便被送至離將軍府數(shù)十里的綠竹山上,拜入獨孤隱門下習武。那天書童跌跌撞撞前來報信,說將軍府出事了,爹爹不知何故被扣上了“勾結刺客戕害忠良”的罪名,一家老小都被羈押入獄,家也被抄了。自己和書童一起跌跌撞撞奔回家,熟悉的家早已面目全非,金珠玉翠早不見蹤影,珍玩古董也被搜刮一空,東一堆西一堆是還在燃燒的書簡,抄家與被山賊打劫原來毫無分別。
他記得,自己瘋也似的找遍了整個宅子,沒有看到爹娘的蹤影,只在一處不起眼的墻角,看到了兩行用血寫的字,字是倒著寫的,寫字人大概是在被綁且貼墻而站的當口迅速寫下的,字跡很潦草,但很熟悉,是爹爹的。
“銜火樹,千燈艷,長安里,太平人。花萼樓前雨露新,雞踏蓮花萬歲春。
行雨流,莫妒來。帝宮五,戲春臺。西域燈輪千影合,東華金闕萬重開!
正當他呆呆望著這詩句的時候,一旁的書童慘叫一聲,倒地身亡,背上插著一把尖刀。一旁閃出一個人影,顯然是沖自己而來,便下意識拉開架勢意欲迎戰(zhàn),可惜未曾用武,師父獨孤隱如神人一般突然出現(xiàn),兩個回合打落對方兵器,接著抹去墻上字跡,帶著自己騰云駕霧一般飛檐走壁,直至確定無人追趕才停下。
后來他才知道,爹爹在師父那里留了一個錦囊,說在危急關頭打開,錦囊里是一根鳳釵,釵頭之鳳的雙翅上竟刻著與墻上一模一樣的詞。
所有我們需要知道的,一定就在這釵和那詞里。沒錯。崔元駒心想。
“師父,那詞……很像唐人張說的踏歌詞。”
獨孤隱微微笑了:“你已經想到了么?很好!
花萼樓前雨露新,長安城里太平人。龍銜火樹千燈艷,雞踏蓮花萬歲春。
帝宮三五戲春臺,行雨流風莫妒來。西域燈輪千影合,東華金闕萬重開。
按照墻上那詞的先后排位,被隱去的原詩的字分別是“龍”、“城”、“風”、“三”。
龍城風三。
“師父,他是誰?”
獨孤隱輕咳一聲,開始答話,崔元駒聽到的是很細微的語句,于是知道師父為防隔墻有耳,用了“傳音入密”。這傳音入密送來的話不比尋常言談,是一句一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要凝神細聽才行。
——“龍城風三,應是江湖上傳說的龍城幫的開山幫主莫曉風,此人初出江湖之時,自稱風二一,后來嫌羅嗦,便改為‘風三’!
——“他創(chuàng)立龍城幫伊始只有不足十人,漸漸擴至千余人!
——“這龍城幫吸納新人的名堂倒是曠世少有,投奔之人均不為名也不為利,也不全是因為武功,而是為了每逢初一十五的魔俎博戲,這魔俎博戲很是有趣,讓人入迷且欲罷不能!
——“莫曉風行事亦莊亦諧,為人豪爽慷慨,向來不拘一格,據說他常掛在嘴邊的戲謔之語曾在江湖上廣為流傳,乃是:‘道士站左邊,壯士站右邊。不會除魔的自己了斷!’”
“這個門派這等有名,我怎的從未聽說過?魔俎博戲又是何名堂,竟能讓人入迷至此?”崔元駒還未學會傳音入密,只能極力壓低嗓音問道。
——“八年前,莫曉風不知何故在一夜之間忽然銷聲匿跡,龍城幫那一干人眾也風云流散,如今想必也早已相忘于江湖!
——“據說是龍城幫不慎觸怒了皇上,以致遭受滅頂之災,皇上還暗下了一道旨意,吩咐無論何時何地,任何人都不得提起龍城幫半個字。”
——“那時你年紀尚幼,自然不曾聽說!
——“至于魔俎博戲的個中名堂,外人根本無從知曉,只曉得有些類似搭臺唱戲,那些幫眾各自扮個角兒,擲骰子走步子,見魔除魔,遇鬼打鬼。魔俎博戲較真刀真槍的對戰(zhàn)要溫和許多,基本不會傷人;較棋盤對弈要激烈許多,一兵一卒活靈活現(xiàn),就在眼前!
“師父,要救我爹,一定要找到莫曉風么?”
——“不錯,一定要找,而且得盡快。”
“可是……”
師徒之間的密談卻被一陣歌聲打斷,歌聲很輕,卻恰好被他們聽見。
“芳草望南浦,行云夢楚陽,流水怨瀟湘。
花底春鶯燕,釵頭金鳳凰,被面繡鴛鴦。
郎呀郎,是幾等兒眠思夢想!
鴉鬢春云墮,象梳秋月垂,彎鏡曉妝遲。
香漬青螺黛,盒開紅木犀,釵點紫玻璃,
伊呀伊,只等待那風流畫眉!
歌聲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側耳凝神時聽不清楚,稍一分神卻聽得出字正腔圓。
“亂神訣!”獨孤隱低呼一聲。
“師父,這是什么?”
獨孤隱輕聲道:“這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內功心法,只適合女子修煉。此訣一經使出,可令對手意亂神迷,說話語無倫次,進而渾渾噩噩,任人擺布!闭f罷按了按崔元駒的肩,示意他屏息靜氣。
歌聲忽而變?yōu)檎f話聲,聽得一個男人低聲問道:“你……怎會唱起這歌?這歌真的好聽,莫非……今天的月亮真圓!”言語果然顛三倒四,讓人不明所以。
“的確很圓!币粋女子聲音,靜靜地答。
獨孤隱指了指房頂,崔元駒會意,二人悄悄打開窗戶,縱身一躍,懸在檐頭下,崔元駒透過瓦縫看去,見一男一女站在屋頂,那女子背朝月亮,面目完全被夜幕遮擋,男子則被月光把面目照得分外清晰,正是之前打斗引出荔娘的那個鄰桌客人。
“老板娘的規(guī)矩……在下明白,定會守口如瓶……一瓶酒能有半斤么?”
崔元駒才明白原來這女子就是荔娘,怪不得聲音有幾分耳熟。
“你這么說,看來還不是真的明白!崩竽镂⑽壬,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她的面孔已洗凈,依舊看不出年歲幾何,惟有柳眉櫻唇,明眸皓齒,衣袂飄飄,笑靨淺淺,堪稱嬌艷無雙!拔业囊(guī)矩是,只有死人才會真的守口如瓶!闭f完長袖揮出,袖里隱隱閃亮,似是匕首,向對方脖頸抹去,這招絲毫不快,也無甚奇處,首招如此,一般都為虛招——所謂虛招,便是沒指望讓對方中招的招數(shù),使出來就是打算被躲開的——然而那鄰桌客人卻仿佛被點了穴一般呆呆站著,眼看刀鋒越來越近,虛招即將變?yōu)閷嵳小?br> 當啷!
屋頂已多了一個人影,來人頭戴斗笠,身著斗篷,看不清楚男女,離荔娘與鄰桌客人少說也有幾步開外,卻從容擋住了荔娘這一攻。那鄰桌客人如夢初醒,忙不迭向來人拜下去。
崔元駒看得一頭霧水,獨孤隱在他耳邊輕聲道:“荔娘性子怪僻,極不愛在人前顯露武功,誰若逼她出手,便要依她的規(guī)矩被料理為非死即殘。然而若半路殺出程咬金來相救,此人便可安然無事!
“你是何人?”荔娘淡淡問道。
來人微微欠身施禮,回道:“在下方紀南。”
方紀南是個身形頎長的男子,看去四十出頭,其貌不揚。崔元駒從藏身之處望去,恰能將他看個清楚,尤其在他摘下斗笠解開斗篷之時。乍一看去只道完全沒見過此人,再一端詳卻又覺得有些面熟,卻說不出哪里面熟。正盡力回憶時,聽得方紀南笑道:“掌柜夫人武功不弱,卻不知鐘掌柜武功幾何?”
“他不會武!编徸揽腿私涌诘,隨后補充了一句,“是的的確確不會武。”
“鐘掌柜不通武功?我卻不信,不知夫人可否允許在下一試?”話音才落,人已不見。荔娘哼了一聲,忽然出掌向鄰桌客人胸前拍去,那人被從房頂打落院內,暈厥在地,隨后荔娘也飛身躍下屋檐。
崔元駒還未回過神,雙腳已騰空,整個人被獨孤隱一把甩在背上,顛簸片刻,雙腳忽又著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下踩著瓦片,原來仍是在房頂上,卻距剛才藏身的檐頭有十數(shù)間房屋,瞬間悄無聲息從彼處飛奔到此地,也只有師父能做到,怪不得要背著自己跑。
獨孤隱輕輕揭開屋瓦,與崔元駒一起向屋內看,見方紀南站在屋子正中,手里拎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崔元駒勉強認出這應該是鐘掌柜。鐘掌柜看去很是可憐,低著頭一動不動,不知是被下了迷藥還是被點了穴,繩索纏了周身,胳膊與腿被攢在一起拴著,活脫脫一個粽子。
“這下你可滿意了?”荔娘靠著門口冷笑道,“他若是會武,能任由你這等擺布?”
方紀南笑道:“不會出手,不等于不會防守——待我拍他幾掌!”說著舉起手就要拍下,荔娘大怒,疾步上前,長袖翻飛處,亮出兩柄雪亮的短刀,方紀南不得不放下鐘掌柜迎戰(zhàn),室內叮當一片亂響,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四處亂飛,相比之下,那兩桌客人的打斗場面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奇異的是,剛才荔娘在屋頂唱的那曲又回蕩在屋內,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看不清究竟是不是她在唱。
崔元駒看看下面的打斗,又看看師父,發(fā)現(xiàn)獨孤隱的手在微微抖動,心下略驚:“難道師父害怕了?不過這姓方的武功頗為了得,老板娘也是個狠角色,眼下看起來,她似乎還略占上風!鞭D念一想,偷偷嘆了口氣:“師父大概是年紀大了,見不得這等激烈場面了罷。唉,歲月不饒人。”
方紀南忽然停手,荔娘見他停手,自也收招,但短刀還是劃過他的肩頭,留下一道血痕。方紀南似乎沒覺得痛,兀自彎腰撿起什么,揣在懷里,起身后便直直望著荔娘,原本熱鬧的打斗至此莫名其妙戛然而止。
荔娘被方紀南盯得有些面紅,狠狠瞪了他一眼,上前就要為鐘掌柜松綁。鐘掌柜抬起頭來,好像大夢初醒的樣子,迷瞪瞪看了看娘子,又看了看方紀南,啊啊叫了幾聲,聲音很是委屈。
“且慢!狈郊o南道,“有件事你須要明白,你使出的亂神訣,其實對我無用!
荔娘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盯著方紀南,雙刀的刀尖和聲音一起顫了一顫!澳悄恪瓟巢贿^我,是另有原因?”
方紀南笑了一笑,聲音忽地提高,叫道:“上面的朋友,相助他人又何必藏頭露尾?下來罷!”一邊說著,一邊沖房頂揮了揮手。
崔元駒只覺得身下一陷,頃刻隨著碎瓦墜落到屋內,方紀南敏捷上前接住,手里出現(xiàn)不知哪里來的絲繩,麻利幾下便把他也捆成了個粽子,只是相比鐘掌柜那只要小一些。
“師父……”崔元駒只來得及喊出這兩個字,便被方紀南點了啞穴。房頂那個破洞靜悄悄張著口,他也不知道獨孤隱是否還在上面。
“敢出手不敢出面么?”方紀南大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獨孤老兒,多謝你把愛徒雙手奉送,哈哈哈哈——!”
崔元駒先是被方紀南的笑聲震得兩耳發(fā)痛,接著覺得眼前一花,一柄尖刀直沖自己咽喉而來。荔娘離他有幾步開外,縱有心相救也趕不及,何況此時荔娘正在怔怔發(fā)呆,好像在想心事。
“天欲亡我,我其奈何!”崔元駒索性閉上眼睛,等著去奈何橋上喝孟婆湯。
突然,崔元駒感覺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撞得他如同蹴鞠中的球一般向一旁飛去,撞到墻上再摔落地面,牙齒把舌尖咬破了,血流了滿嘴。他好容易睜開眼睛,看到鐘掌柜杵在自己剛才的位置上,方紀南戳向自己的尖刀劃斷了他身上的絲繩,嘣嘣數(shù)聲之后,大粽子還原為人形。
不再是大粽子的鐘掌柜似乎很憤怒,一面嗬嗬叫著,一面揮著拳頭向方紀南打去,出拳完全沒有章法,上身笨拙,下盤虛浮,一看就知道不是練家子。方紀南左右抵擋,起初還面帶笑容,漸漸笑容發(fā)僵,鐘掌柜雖是胡亂踢打,卻總能擊中,而方紀南反手相攻,竟連皮毛也不曾沾著,抵擋了十數(shù)回合,仍是奈他不得。
崔元駒越看越納悶,鐘掌柜這一介山野莽夫,半點武功不通,竟讓方紀南這等高手一籌莫展;這荔娘也頗奇怪,就只站在一旁觀戰(zhàn),毫無出手相救夫君之意,與剛才見到鐘掌柜被擒時的緊張模樣判若兩人。
一個黑影從天而降,崔元駒一看身形,就曉得是師父來了。
來人的確是獨孤隱,他落地的同時猛然向前推出一掌,掌風強勁,方紀南聞風而避,胸前正撞上鐘掌柜的拳頭。崔元駒知道方紀南是不得不如此,換作他,他也一定寧愿被鐘掌柜的拳頭打中,而不是獨孤隱的掌。
打中方紀南胸口的不是鐘掌柜的拳頭,而是掌。那一拳在距方紀南胸口還有一寸之時驟然變掌,這變換甚為老練嫻熟,出掌的胳膊筆直硬朗,胳膊連著肩膀,那肩頭微沉,如扛日月,雙肩之上是鐘掌柜的頭,下頦微揚,頭上是他的臉,眉頭微鎖,目光雪亮。崔元駒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面孔也是洗干凈了的,濃眉大眼,五官生得很是周正,年紀和方紀南相仿,也是四十出頭。
此前一看就讓人知道不是練家子的人,此刻一看就讓人知道是武林高手。
方紀南向后趔趄兩步,捂著胸口,嘴角緩緩淌出血來。血流得很慢,慢得讓人心里發(fā)毛。若是被打得噴血,看似壯觀,內傷卻未必很重,屬創(chuàng)口外向,尋常傷藥就能治好,怕就怕這等不顯山不露水的內傷,仿佛一團被悶在爐灶里的火,一旦噴薄便可燒熔一切。
崔元駒決定暗暗收回自己剛才在肚子里嘀咕的話——換作他,寧愿被師父的打上十掌,也不肯挨鐘掌柜的這么一下。
獨孤隱笑道:“多年不見,你的功力非但未減,反而增了!
鐘掌柜開口道:“多年不見,你的腰身也一樣,乍一看,我竟不敢認了。不過你那手隔空撒花的暗器本事卻不見長,就這么著來□□,也忒托大了些!”
“當家的!你怎么……?”荔娘輕呼一聲。
鐘掌柜哈哈一笑:“罷罷罷!在場的除了這小娃娃,都曉得我的底細,這假啞巴裝得實在無趣也無用,不如開口說話!——阿拓,這是你的娃兒?今年幾歲了?”
崔元駒哭笑不得,心里道:“師父和我就算是一家,也是祖孫,怎么被鐘掌柜看成了父子?果然是個顛三倒四的混人。還有,阿拓是啥?師父的小名么?”
“在下獨孤隱,這是我的徒兒!豹毠码[正色道。
“是你徒兒,便是我徒孫了——來來來,孫兒,快來拜見你師爺爺!”鐘掌柜說著便揚了揚手,手中飛出不知什么暗器,割斷了崔元駒身上的絲繩,崔元駒頓覺渾身輕松,正要向前拜謝,聽得鐘掌柜又沖獨孤隱嚷道:“你還不快把臉上那些勞什子取下?看起來好生猥瑣——還有,你無事叫什么獨孤隱啊,小雀兒愣充大尾巴鷹!盛拓這名兒不是挺好?”
盛拓嘿嘿一笑,伸手在臉上抹了幾把,又摘去假發(fā)髻,崔元駒眼珠快要瞪出來,老態(tài)龍鐘的師父瞬間返老還童,不笑就瞇縫著的細眼,圓滾滾的蒜頭鼻,胖得發(fā)亮的腮幫,讓人一看就忍俊不禁的八字眉,看去不過三十左右。想到這里,他偷眼看了看方紀南,只見他擦去嘴角的血,盤膝坐下,似在運功療傷,但渾身顫抖不止,鐘掌柜和盛拓也由著他,仿佛此人并不存在。
鐘掌柜一手攥著盛拓的胳膊,一手拉住崔元駒,向門外走去,邊走邊笑道:“咱祖孫三代難得一見,今晚不醉不休!——娘子,備點酒來!”
原本盤膝坐地的方紀南忽然一動,正向門口走去的鐘掌柜猛然把盛拓和崔元駒向兩旁一推,拔地躍起,旋身一踢,將兩枚暗器踢回方紀南,不想力道大了些,暗器半途爆裂,一股奇香頃刻籠罩室內。
崔元駒只覺胸前異常憋悶,眼前漸漸昏花,看師父和鐘掌柜也開始腳步不穩(wěn),而距方紀南最近的荔娘已經癱軟在地,似已不省人事,心里不禁一驚:“這暗器有毒?”
方紀南捂著胸口,想必是剛才發(fā)暗器時牽動內傷,口中又緩緩沿著嘴角流出血來,他喘著氣道:“這不是暗器,是翡翠迷香……燕王爺好客,早就有意請諸位……到王府一敘,各位不妨先打個盹兒……醒來便可見他。”說完頓了一頓,深吸一口氣,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不知風幫主意下如何?”
“風幫主?難道就是師父說的莫曉風么?……似乎是的,一定是的……”崔元駒迷迷糊糊地琢磨著,直到完全失去知覺。
崔元駒醒來之時,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軟床上,下意識坐起,發(fā)覺處身在一間頗為富麗堂皇的屋子內,幾步開外端坐著方紀南、盛拓和鐘掌柜——確切說是莫曉風,三人圍坐在一方桌前,神情肅穆,崔元駒四下看了看,沒看見荔娘。
見崔元駒醒了,方紀南沖他招了招手,笑道:“坐過來罷,此處缺個看客,正等你哪。”
崔元駒猶豫著是否上前,盛拓回頭道:“過來罷,這位方先生非我?guī)捅,卻熟知魔俎博戲,元駒,你也來開開眼界!
崔元駒上前坐下,聽見盛拓問方紀南道:“你既下戰(zhàn)書,我也只得應接,然而幫主既為裁制,博戲僅有你我二人,你想如何開始?”
“既然只有兩人,當然不可大博,只能小博,那么就擲骰子罷!”
崔元駒暗地松了口氣,心里納罕:“剛才還刀光劍影你死我活,此刻便其樂融融一起玩樂,師父師公還有這姓方的到底是何關系?”
莫曉風從懷里掏了一把,摸出一個錦盒,放在桌上,小心打開,里面整整齊齊擺著十枚如拇指蓋大小的物事,崔元駒好奇端詳了一下,發(fā)現(xiàn)只有四枚是素來常見的方方正正的骰子,而其它則似骰非骰——模樣都很規(guī)整,有的像三棱鏢,有的像如意珠,細看卻不是珠子,而是有棱有角的玩意,每個平面都光滑整齊,像骰子一樣刻著點數(shù)。
“骰子都在這里,你們選罷!
莫曉風的聲音很平很淡,方紀南和盛拓的神色卻驟然凝重,莫曉風手腕一抖,那些骰子撒花一樣飛向半空,方紀南和盛拓同時躍起去抓,兩人四手在空中翻飛若干次,落地之時,每人手里捏著一枚骰子。
莫曉風掃了一眼,道:“方紀南,廿面骰;盛拓,八面骰!
方紀南嘴角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盛拓則面無表情。
“照老規(guī)矩,以點數(shù)相差為出招次數(shù),出招時對方不得抵擋,更不能還手!
崔元駒暗暗吸了口冷氣,以點數(shù)相差為出招次數(shù),一個頂多只能擲出八點的骰子迎戰(zhàn)一個能擲出廿點的骰子,師父豈不是要吃大虧?可見這不是玩樂,是玩命。
“開始罷。”
莫曉風話音剛落,方紀南與盛拓的骰盅在各自手中滾動起來,花樣迭出,動如脫兔;啪啪兩聲,骰盅被扣在桌上,紋絲不動,靜如處子。
“開。”
骰盅打開,方紀南的骰子搖出六點,盛拓的骰子也是六點。
“再來。三局為限,或平,或分輸贏!蹦獣燥L道。
第二局,方紀南的骰子搖出七點,盛拓的骰子也是七點。
第三局的氣氛令人窒息,骰盅被搖了很久,崔元駒懷疑里面的骰子都要碎了。
骰盅終于停下,方紀南突然伸手按住兩盅的盅蓋,一字一句對盛拓道:“八年前,燕王爺與你擲骰子,你使詐將骰子搖碎,使得王爺?shù)氖骥徊粩衬愕牧骥唬唤袢漳阋始恐匮菝??br> 盛拓嘿嘿一笑:“放心,我盛拓雖然無恥了些,卻不無賴,該著我受的,絲毫不會含糊!
骰盅開了。
兩個骰子都完好無損。
盛拓的骰子是八點,方紀南的骰子是七點。
方紀南先是愣了片刻,接著哈哈大笑起來,道:“看來你注定要贏我,實在佩服——出招罷!”
“且慢,盛拓這招先記著!蹦獣燥L忽道,“我娘子在哪里?”
方紀南的臉上綻開奇特的笑,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他轉身向門口走了幾步,回頭道:“跟我來!
三人跟著方紀南拐拐繞繞,來到花園盡頭一扇門前,在門口,方紀南停下腳步,斜睨著莫曉風,詭秘一笑:“這房間雖偏僻些,裝飾布置卻是王府最華美的一間,原就是為尊夫人余聆憶準備的!
莫曉風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你家王爺還未曾釋懷么?”
“那是自然!”方紀南的聲音錚錚,如板上釘釘,“當年為她神魂顛倒的,豈止王爺一人?然而王爺是最配得起她的,蒼天無眼而已!”
“燕王爺好生無恥!”崔元駒忍不住罵道,“我?guī)熌棠桃咽怯蟹蛑畫D,他竟有這等非分之想!”
“恐怕是他一廂情愿罷!笔⑼匦Φ溃皫熌镅劾镏挥袔煾,燕王爺不過兀自癡戀罷了,費盡心機卻得不到,便覓了個模樣酷似的女子,正欲納時,不想又被張宗顯的兒子搶先,這女子也會唱曲,幾乎和師娘唱得一樣好聽,只可惜陪著張家一起死于滅門之禍了!
方紀南面頰抽搐,猛然將門推開,陰惻惻道:“王爺與余聆憶已在里面很久,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結果可想而知——莫曉風,你只顧看我們擲骰子,此處春光無限,你可曾想到?”
莫曉風一聲大喝,往內便沖,方紀南緊跟著他,盛拓拽著崔元駒隨方紀南之后,四人奔進屋內。
屋內的景象讓崔元駒瞠目結舌:燕王只穿著中衣斜靠在長塌邊,一副懨懨欲睡的模樣,荔娘——余聆憶躺在長塌上,蓋著錦被。
莫曉風怒吼一聲,旋風般沖到長塌前,將燕王提到一邊,蒜缽般的拳頭捏得咯咯響,似乎下一刻就要捏碎燕王的脖子。
方紀南臉上的陰笑還未收去,余聆憶猛地掀開錦被,從長塌上一躍而起,手中雙刀閃著寒光向他削來,方紀南向后仰身躲過,誰知盛拓在他身后遽然出掌,莫曉風蒜缽般的拳頭也沒有落在燕王身上,而是捶在他的右肩。一前一后刀掌夾攻,加上莫曉風這一拳,方紀南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本就受了內傷,淤血和新血混在一起,從口中噴出數(shù)道血霧,染紅了面前的青石地磚。
“你們……”方紀南艱難吐出兩個字。
“我們早已發(fā)現(xiàn),你才是燕王!蹦獣燥L冷冷說道,“這個半死不活的家伙不過是你找來的替身罷了!
“你們……怎么……知道?”
“其一,燕王曾入我龍城幫,而幫眾每人都有骰子一枚,給他的是唯一的那枚十六面骰,你與我娘子交手時,那骰子曾掉落出來。據我所知,燕王甚愛這枚骰子,絕不會輕易送人,隨身帶著的話,也只有他本人!
“還有?”
“其二,搖骰子的手法,你十年來從未變過,每次你都以為搖到了廿點,然而骰子落下后根本不穩(wěn),若有人輕彈桌面,骰子便會再轉一下,原本的廿點,便成了七點,甚至二點。當初你輸給盛拓,不全因為盛拓使詐!
“還有么?”
“其三,徹底出賣你的,是你看聆憶的眼神。”
方紀南仰天大笑,他緩緩抬手撕下人皮面具,露出與那半死不活的“燕王”一般無二的面容,畢竟是自己的臉,于是活靈活現(xiàn)許多。崔元駒此前從未如此近地看過燕王,一見之后忍不住暗地贊嘆,早聽說燕王人稱“京城第一潘安”,雖已中年,風采卻是不減。
余聆憶走上前來,盯著燕王,握刀的手微微顫抖,聲音卻很從容:“你費盡心機將我擄來,偽造春宵假象,是想引我相公殺掉這個假燕王,對么?我很好奇,此人究竟是誰?”
只見盛拓脫下外衣披在假燕王身上,三下五除二去掉此人的易容,然后雙膝跪倒,畢恭畢敬叩頭道:“末將參見皇上!”
崔元駒被嚇了一跳,下意識跟著師父跪下,腦袋里攪成一團麻,仿佛在做一場亂七八糟的夢,清晰的只有雜亂無章的疑問:“皇上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
莫曉風和余聆憶也愣在當?shù),看看盛拓,又看看皇帝?br> 皇帝慢慢抬起眼睛,盯住盛拓,大概迷香的藥勁還在,讓他言語有些遲訥:“是你么?盛將軍?”說完略頓一頓,問道:“朕所托之事,可辦妥了?”
盛拓點了點頭,從懷里摸出八面骰托在手心呈給他;实勐冻鑫⑿Γ焓謥砟,忽然從旁邊撞過來一個人,盛拓迅速起身護住皇帝,手中骰子卻被奪去,他渾身一凜,轉身瞧見燕王扶著柱子站著,手里攥著那顆八面骰。
“這就是龍城幫的鎮(zhèn)幫十骰之一?”燕王死死盯著皇帝,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又一個字,“先皇留下的遺詔,就在里面?”
皇帝靜靜望著他,神色平如秋水。他是燕王的侄子,比崔元駒只長三四歲,卻少年老成,行事酷似其父。
“十年前皇上登基,隨后你便隱姓埋名混入龍城幫,不就是為了找這個么?蠢蠢欲動這許多年,實在難為你了!笔⑼匦Φ,“若不是我眼尖,還不知你要隱瞞多久!
燕王仍是盯著皇帝,目光如刀子一般,嘴唇抿成鐵板一塊,似乎要把所有的話都封在里面。
皇帝開口了。
“十年來,你一直以為先帝在遺詔中將皇位傳與你,是朕竊居了你的位置,也一直因此怨恨中書令張宗顯。如今遺詔在你手里,你如有能耐打開,就自己看罷。”
燕王冷笑道:“你道我真不知道如何打開么?”說話間已閃身到崔元駒身邊,伸手一拉一帶,崔元駒不及反抗,已被他拖起后退數(shù)步然后摁在墻上,燕王左手如鷹爪一般緊緊扣住他的咽喉,嘶聲問道:“那根鳳釵在哪兒?”
莫曉風原本冷眼旁觀,見此情形,眼神一霎凌厲了許多;盛拓依舊是笑著,笑容略為發(fā)僵;皇帝仍然神色平靜,波瀾不驚。
“外人不知,我卻曉得!那崔崇牧與張宗顯乃是先帝臨終前秘密托孤之人,立遺詔便是受了他倆的攛掇,加上莫曉風出謀劃策,‘釵頭鳳’由此而來,對么?”
崔元駒被燕王扼得幾近窒息,他無望地扯著衣襟,耳邊忽然傳來師父傳音入密的微細聲音:
——“燕王的罩門是臍左兩寸,用為師教你的‘乾坤一指’去破,莫怕!”
有師父暗中相助,崔元駒勇氣大增,然而無論他怎么努力,始終無法凝神將內力貫注指尖,一急之下,摸到懷中一物硌手,便不假思索掏出來用力向燕王左腹戳去,準頭如何已顧不上,先戳再說。
此舉果然有效,燕王悶哼一聲,松開崔元駒,捂住腹部軟倒在地,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手中骰子也掉落,滾到崔元駒腳邊。崔元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緊緊攥著爹爹留給自己的那根鳳釵,正是這釵讓自己從困境解脫。
崔元駒彎腰撿起骰子,又看看鳳釵。這根鳳釵的末端渾圓,不似尋常簪子那樣削尖,否則早已刺入燕王腹內。
窗外一道閃電撕開夜空,要下雨了。崔元駒的心底也如明鏡一般,他發(fā)現(xiàn)鳳釵的圓端尺寸與骰子的點數(shù)“一”正好相配。
骰子是鎖,鳳釵是鑰。原來所謂“釵頭鳳”,是拆骰縫。
情勢已定,燕王大勢已去。
皇帝望了望盛拓,盛拓會意,擊掌三下,從外面涌進若干侍衛(wèi)軍。
“將燕王拿下!”
侍衛(wèi)軍正要上前,莫曉風與余聆憶幾乎同時躍起,一邊一個架著燕王,沖破窗戶,遠遁而去。盛拓愣了一下,也追了出去。崔元駒本想和師父一起,但還未到門口,師父他們已經不見蹤跡,聽得皇帝在身后道:“你留下罷。你師父一人就可應付!
崔元駒撲通跪下:“皇上,我爹他……”
皇帝微微一笑:“朕從未懷疑過崔將軍,只是為了將燕王勢力一網打盡,只好委屈你們一家老小暫受些牢獄之災了。知子莫若父,崔將軍知道自己留下的那詩,定會引你去找到莫曉風!
崔元駒悲喜交加,愣愣抬頭望住皇帝,竟忘了謝恩,聽得皇帝道:“不止你們一家,此次擒拿燕王,朕也將身家性命押了上去,唯求一搏。否則,燕王哪里那么容易將朕帶到這里擺布?”
“難道這些……都是皇上的安排?”
暴雨傾盆而下;实郾持瞩獾酱扒,望著窗外密不透風的雨幕。
“十年了。為了今天,朕與太后籌劃了十年!
崔元駒跪在地上屏息靜氣聽著,生怕漏掉半個字。
“先帝擅戰(zhàn)卻不好斗,故而喜好魔俎博戲,與龍城幫幫主莫曉風是莫逆之交。燕王在朕登基那年便入了龍城幫,為就是尋找遺詔;盛拓那年初入侍衛(wèi)軍,他本就出身龍城幫,再度回去,為就是監(jiān)視燕王。”
“然而,莫曉風不肯涉足朝政,兩年后終于覺察燕王底細,于是攜夫人淡出江湖,燕王和盛拓也和其他人一樣離開龍城幫,回到京城。那時盛拓已是御林將軍,便化名為‘獨孤隱’住在京城外,一是避免燕王將他認出,二是可繼續(xù)進行監(jiān)視。為了掩人耳目,崔將軍便將你送到他門下學武。為讓燕王不生疑心,朕暗地下了一道封禁龍城幫的旨意!
皇帝俯身從崔元駒手里拿過鳳釵和八面骰,用鳳釵點了骰子幾下,骰子脆響一聲裂開,露出一團黃絹;实勰﹃S絹,輕嘆一聲,道:“這不過是莫曉風口述、先帝執(zhí)筆的幫規(guī)罷了。以莫曉風閑云野鶴一般的脾性,怎肯讓鎮(zhèn)幫之寶內藏廟堂之物?以先帝謹之又慎的習慣,國家社稷之任,豈會僅憑遺詔決定何人繼承?我叔父既不了解莫曉風,也不了解先帝,這么多年,殫精竭慮,只是在自己和自己斗而已,虛費這么多年,終究還是黔驢技窮!
一個太監(jiān)匆匆走進來,對皇帝耳語兩句,皇帝有些詫異:“盛將軍回來了?快讓他進來!碧O(jiān)應了一聲,低頭欲退,手中忽然出現(xiàn)一把刀,徑向皇帝胸口刺去。那刀不長,此人的動作也不快,但因為在瞬間,生死僅此一念。
皇帝毫無防備,侍衛(wèi)軍也個個驚呆,根本不及上前搭救,眼看那刀就快要刺進皇帝胸口,忽見一人閃到皇帝身邊,一手將他推開,另一手捏住那太監(jiān)手腕,毫不費力將那尖刀扳轉方向,就勢一劃,鋒利的刀刃劃過那太監(jiān)脖頸,鮮血噴射而出,在地磚上畫出一彎猩紅的月牙。
來人正是崔元駒。雖然只是個孩子,雖然還不到舞勺之年,但他畢竟是大將軍崔崇牧的兒子,是御林將軍盛拓的徒弟,是龍城幫幫主莫曉風的徒孫,此前因師父和師公在場而無緣施展的身手,如被日月掩蓋了的星芒,一旦日落月隱,便顯露無遺。
皇帝掃了一眼那群瞠目結舌的侍衛(wèi)軍,贊許地看著崔元駒:“盛將軍的武功曾橫掃千軍,你果是得了他的真?zhèn),小小年紀就能臨危不亂,也大有乃父之風!
一名太監(jiān)連滾帶爬進來,撲到皇帝腳下。“皇上……皇上!奴婢剛才、剛才……”崔元駒嚇了一跳,這太監(jiān)的長相和被他放倒的那個太監(jiān)刺客一模一樣,乍一看去還以為看見了鬼。
“你起來罷!被实鄣,“這刺客不是尋常人,你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此刻已有軍士上前撕去那刺客臉上的人皮面具,此人的真面容又讓崔元駒呆住了。原來易容真的是門很玄妙的手藝,讓人的長相像衣服一樣可以隨意調換更替。
“此人名叫方紀南,出身江湖,武功雖不出眾,卻精通易容,足智多謀,且忠心耿耿,是難得的高才!被实鄣,“只不過燕王的心腹,便是朕的心腹之患。也可惜,也不可惜!
崔元駒低頭不語,此刻他說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只能聽著窗外的狂風驟雨,惦記著師父和師公,更惦記著爹娘。爹爹將他送到盛拓那里,不獨是幫盛拓掩人耳目,更是為了在助皇帝與燕王斗法時保全崔家唯一的香火,否則自己哪里有福分與盛拓形影不離,受他保護?爹爹的良苦用心,他到今日方才曉得。
半晌,聽得皇帝幽幽嘆道:“你師父該回來了罷?以燕王的性子,不出三里,必會了斷。”
風勁雨急,一座已坍塌一半的破廟里,莫曉風與余聆憶將燕王安置在唯一的一處還是干著的草堆上。在不漏雨的地方升了一堆火。燕王安靜地望著火堆,眼中跳躍著一簇簇火苗。
“救了我,你們也犯下死罪。”燕王道。
莫曉風呵呵笑道:“未必;噬现粴深惾,一是對其皇位有威脅的,二是讓他覺得礙事的。我夫婦二人皆是山野村夫,最喜退隱江湖,不屬此列!
“枉我機關算盡,終還是一敗涂地!毖嗤蹙従彽,“莫曉風,看我落魄至此,你心里,想必是痛快得很了!
莫曉風長嘆一聲。
“你雖常對我娘子有非分之想,我卻并不惱你,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若是真情,則無可責備;你為情所困,愈陷愈深,處心積慮到這般田地,雖可恨了些,也不無可惜。”
燕王沉默不語。
“風幫主,可否讓我同尊夫人單獨相處片刻?”
莫曉風望向余聆憶,余聆憶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破廟的門在莫曉風身后輕輕關上,廟外依舊風雨大作。盛拓從雨中無聲竄出,站在莫曉風面前,他見莫曉風一人站在廟外,有些驚訝,探詢地望著他,卻沒有吱聲。
廟內,燕王凝視著余聆憶,眼中的火苗微微搖動!叭羰俏蚁扔谀獣燥L結識你,你會和我在一起么?”燕王輕聲問道。
余聆憶把目光從燕王臉上挪開,望著從破廟頂上漏下的雨線,那雨濺到火堆上,火苗開始雜亂無章舞動起來。
燕王輕輕一笑,突然站起,風一般卷到余聆憶面前,余聆憶下意識握緊腰間雙刀,卻已被燕王緊緊捉住雙手,把它們拉向自己的懷里。
噗地一聲,她手中的刀插入燕王胸口,雙雙直沒至柄,奔涌的鮮血噴到了她的手背上,滾燙熾熱。
“我此生最大憾事,不是皇位,而是你!毖嗤跄樕系男θ萑缤瑹熁ㄒ话銖垞P綻放,將眼中的火苗燃成一大片爛漫的杜鵑,那杜鵑又漸漸蔓延至滿山遍野。
開遍杜鵑的山峰訇然倒地,余聆憶也癱軟在地,發(fā)覺手心被塞了一個硬硬的物事,攤開手掌,發(fā)現(xiàn)是個晶瑩剔透的十六面骰,是燕王初入龍城幫時自己輸給他的。
那是十年前的八月十五,自己一時興起,大膽放下幫主夫人的矜持,與幫眾們扎堆擲骰子玩,不想自己的十六面骰竟輸給了燕王的十面骰。那時自己還不知道他是燕王,只是覺得這少俠的相貌談吐頗為不俗,好感頓起,正巧當日該給新進幫眾發(fā)放骰子,便隨手將十六面骰擲給他,嫣然一笑道:“這個,歸你了!”
次日,莫曉風有事外出,自己獨自在花園里彈箏,彈至酣處,覺得近旁有人偷聽,便就著音律唱起曲,使出亂神訣,欲將此人逼出。這個人從樹后走了出來,從容地一步步走近,只拈起琴臺上的絲帕,一寸寸擦拭著手里的十六面骰。擦畢放下絲帕,從容地一步步離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自己的亂神訣,對他竟絲毫不起作用。
如今,那枚十六面骰靜靜躺在手心,與十年前不同的是,在點數(shù)一上嵌了一顆紅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大雨如注,敲打著萬物,雨聲中隱隱流淌著一首斷斷續(xù)續(xù)的曲:
“……
花底春鶯燕,釵頭金鳳凰,被面繡鴛鴦。
郎呀郎,是幾等兒眠思夢想!
……
香漬青螺黛,盒開紅木犀,釵點紫玻璃。
伊呀伊,只等待那風流畫眉。”
※ ※ ※ ※ ※ ※ ※ ※ ※ ※ ※ ※ ※ ※ ※ ※ ※ ※ ※ ※
刑部發(fā)布公文曰,中書令張宗顯舉家滅門案元兇終被擒獲并就地正法,兇手是個名叫方紀南的江湖人士,因見財起意,入戶盜劫時被發(fā)現(xiàn),遂起殺心。經悉心查勘,發(fā)現(xiàn)大將軍崔崇牧等數(shù)人與張宗顯案毫無關系,系蒙冤受累,即刻釋放,圣上特賜金數(shù)千以壓驚。
此案未了,又逢燕王暴病薨逝,皇帝大慟,下旨厚葬之,并令舉國同哀,自己亦三日不上朝,以示哀思。
雨過天晴,盛拓騎在馬上,旁邊是一樣騎著馬的莫曉風和余聆憶。
“不必遠送,你回去罷!蹦獣燥L道,“徒兒,為師還有一句話:朝中兇險不亞于江湖,你須知見好就收,莫要久留!
“師父盡管放心。待徒兒將手頭瑣事了結,便去陪師父師娘浪跡天涯。”
莫曉風哈哈一笑:“浪跡天涯有甚趣處?還是開店的好!
“也好,不知師父的新店開在何處,叫何名字?”
莫曉風摸出一把骰子,隨意向上一拋,又用袖子兜回,余聆憶眼疾手快,在骰子落入袖子之前抓住了一個,是個十面骰。
“徒兒,你師父的下一個店,就叫做‘十面客!。哈哈哈哈!”
。ㄍ辏
插入書簽
文中的曲改自元代徐再思的兩首《梧葉兒》
第一首:
芳草思南浦。
行云夢楚陽。
流水恨瀟湘。
花底春鶯燕。
釵頭金鳳凰。
被面繡鴛鴦。
是幾等兒眠思夢想。
第二首:
鴉鬢春云亸,
象梳秋月欹,
鸞鏡曉妝遲。
香漬青螺黛,
盒開紅水犀,
釵點紫玻璃:
只等待風流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