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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爾摩情人
斯德哥爾摩情人
十多年來我從來未敢問過他,當(dāng)初是為了什么娶我,也沒有敢問過他有沒有想過要自由。好像這么多年的同床共枕都摻雜著我的私欲與見不得光的占有,用一廂情愿織出絲絲縷縷的密網(wǎng)。
今天是那件事發(fā)生以來的第十五日,錢夫人在牢里已經(jīng)了整整十五日了。往日七俠鎮(zhèn)最張揚跋扈的財主夫人,現(xiàn)在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往日鮮艷的羅裙已經(jīng)開了線,敷衍的蓋在身上,臉上也不復(fù)往日的不可一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她在剛進來時心里只有驚恐,想著同?蜅5娜硕ú粫胚^她,這罪是不至死,可這死不死的,也就是縣老爺一句話的事情。就算只是個流放或者是皮肉之苦,她今后也再也無法抬起頭來做人了。慢慢的,等待的痛苦被麻木和另一層擔(dān)憂覆蓋了。她要是就這么走了,家里那口子,會怎么樣呢。店里的生意他老是理不清楚,前個月柳掌柜的帳還沒催到,和關(guān)中的錢莊談好的單子還沒落實,她要是走了,以后誰來照顧他呢。這個想法一出來,她不禁開始嘲笑自己,老錢該正樂著吧,家里的財產(chǎn),他就是什么也不做也夠他吃香喝辣一輩子了,以后也再沒人逼他打他了,說不定正好能去找那人見人愛的佟掌柜,唉現(xiàn)在不成,人家有個又高又帥的了。那其他人呢,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身段柔軟性格體貼的小狐媚子了,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家業(yè),指不定要拿去給哪個小妖精揮霍了。
她其實不恨佟掌柜,她恨的是自己的夫君曾經(jīng)對著其他人露出過那樣的溫柔表情,她嫉妒對方比她年輕,比她溫柔,比她,更坦坦蕩蕩。
錢夫人以前當(dāng)然不叫錢夫人,叫楊瑤,瑤光的瑤,是她娘給娶的,“孔鳥飛而送迎兮,騰群鶴而瑤光!笨蓷畲笫莻粗人,自己女兒名字這句詩是十個字八個不認得,索性就叫十三娘。她也沒有十二個親兄弟,盡是自己父親武館的十二個徒弟。娘死得早,爹也見她就煩,從小跟著幾個哥哥到處亂混,像個女武混混,孫二娘轉(zhuǎn)世,橫行一方。爹不知道為何不待見自己的這個獨生親女,從小但凡哪家人上門告狀說是欺負了自己的娃,這個武館的大老粗就把女兒像拎小雞一樣倒提出來,當(dāng)著人面拴在門梁上一頓狠抽,把來告狀的家長嚇的連連上前勸說,怕鬧出人命來。只有在喝醉的某個晚上,摟著自己的小女兒一聲聲的喊,瑤瑤,末了,嘟囔著娘的名字?蓷钍稽c也不感動,娘是被自己爹活活逼死的,她知道。娘有個一直掛念的人,是個叔叔,是個斯斯文文的叔叔,和自己的爹一點也不一樣。娘是落魄士人家的女兒,被爹一家救下,不得了嫁了爹。心里從來沒忘記過年少認識的青衫少年,可最后也只能是還君明珠雙淚垂。爹也知道,可爹是個大老粗,娘與那人寫的信被發(fā)現(xiàn)了,是爹第一次動手打了娘,打完卻又自己喝多了酒,抱著娘的腿一聲聲喊著,如如,不要走。
后來,后來那個叔叔趕考路上遇了山賊,消息傳到娘這兒,娘就病倒了。爹氣的無法,請了大夫,卻也一眼也不去看,最后娘不行了,看到爹,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直直指著楊瑤,然后咽了氣。
楊十三那一天起就成了個野孩子,再沒有娘抱著給糖糕,一遍遍的給自己念詩書的日子。而爹對讀書人恨得牙疼,自然也沒有送她去念書,隨她混,到時候跟自己哪個徒弟結(jié)個親,把這武館繼續(xù)下去,有口飯吃,得了。
那時候的私塾,還是家里有點底子的家里才送得起。楊瑤伙著幾個師哥,就招搖過市的在私塾的小胡同口堵著那些小公子小少爺?shù),搶個三瓜兩子,轉(zhuǎn)頭又去買零嘴。十回有七八回都能成,偶爾被官差發(fā)現(xiàn)了,逃三條街,實在不行就又是被爹吊在梁上打,那場景官差見了都嫌狠,久而久之也成了一代女羅剎。
這天又被揍了,臉上腿上都是淤青,這樣子別提多慘,可楊十三不在意,呸的一聲吐出一口被扇了耳朵悶在嘴里的血,一聲饒也不討,恨恨得瞪她爹一眼,又一瘸一拐的走出了院子。四月的天也不太冷,身上穿的也臟兮兮的,同齡的小姑娘都扎著絹花提著裙角在外踏青,家里寵著的還有個風(fēng)箏玩。楊瑤呢,她眼里一點羨慕也沒有,像只孤狼,繞過河邊那圈熱鬧,走到了后面的林子,認準(zhǔn)了一棵樹,坐在底下,又摸出懷里一個同樣臟兮兮遍體鱗傷的布娃娃。
娘不在了,沒人再喊她瑤瑤了,也沒人給她穿好看的繡花裙,帶她到河邊放風(fēng)箏。楊十三再渾再狠,也就是個十三的姑娘家,這時候一身戾氣都沒了,遠遠看去只是個甚至有點楚楚可憐的小孩。這時一個腦袋從樹后探出來,伴著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我,我風(fēng)箏掉在樹上了,我想上去取。姑娘你!痹掃沒說完,楊十三被人瞧見這幅自憐自艾的樣子,心下惱怒,“滾!庇质悄莻女羅剎了。小腦袋被嚇得一抖,又大著膽子敲了敲她,看她一身又是青又是血跡的,馬上滴溜溜的跑了。知道怕就好,楊瑤暗暗想到,又忍不住抬頭,看到樹上高高掛了個紙鳶,好看的很。于是她三步兩步爬上了樹,剛要把它據(jù)為己有,那跑走的小人竟又跑回來了,一臉擔(dān)憂的在樹下看她,“姑娘快快下來,太危險了紙鳶不要了!睏瞵幫嫘念D起,舉著風(fēng)箏嘩啦一下就從樹干上往下跳,嚇得那小人哇哇亂叫,看她絲毫未傷又揚起一張充滿崇敬的臉!澳銜涔ρ!謝謝女俠!”這話一說,楊瑤也有點不好意思強搶人家的風(fēng)箏了,于是把風(fēng)箏往地上一丟就走,那小人又纏上來,“女俠我拿了藥來,咱們一起玩吧。”楊瑤回頭看了看這小人,身量比自己還矮一截子,皮膚比她白,比她嫩,腰上還有個小玉佩,得了,又是鎮(zhèn)上哪個小公子。臉一仰就要走,可是又瞅見了那紙鳶,真好看啊,是爹絕對不會花錢給自己買的那種。于是板著臉轉(zhuǎn)過來,“既然你求我和你玩,那我就和你玩一會兒,多了可不行!
到了黃昏,才慢慢兜回家,楊瑤走到家門口,一時有些害怕,爹一向不喜歡那些個有錢人家,尤其是讀書的有錢人家,說他們裝腔作勢。其實楊瑤后來明白,爹是一直記恨那個書生,娘到死心里也永遠記著那個人。讀書有什么好,不就是讀了幾篇風(fēng)月,就讓女人迷了眼了?伤D(zhuǎn)念一想,爹根本不管她,才不會知道她去了哪里,又和誰在一起玩了。她快步溜進前廳,果不其然爹并不在,案上放了一碗面,已經(jīng)涼了。成了一團化不開的面糊,她于是拿來開水,粗粗拌了拌,就是一頓晚飯了。一邊吃,一邊想著今天下午的事情。那是錢家的獨子,長得白白嫩嫩的,比自己還小三歲,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了。以后應(yīng)該也不會再見面了,自己與那些公子小姐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一個開武館的粗人的女兒,一個成天稀里糊涂連碗熱湯飯都沒有的小混混。楊瑤也并不覺得難過,人如果只是覺得比不上那些有錢人就難過的話,那大部分人的日子就都不好過了。楊瑤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認命。但人總是會變的,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貪念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赡苁俏迥旰蟮哪莻下午。
楊瑤及笄整三年了,也沒有訂個親事,一來是她爹成日飲酒并不在意,二來是她混世女魔王的名聲在外。這日她正閑逛,想著找個由頭去臨街聽?wèi)颍瑒傔^夾道,聽見胡同口有爭執(zhí),看熱鬧不嫌事大,湊過去聽了一耳朵,結(jié)果是私塾的學(xué)生放課,被人堵在了巷子里。嗨,還當(dāng)是什么事兒呢,原來是自己個兒早都干膩了的下作事。那小公子的聲音顫顫巍巍,沒有什么反抗就要拿出錢來,楊瑤聽得好笑,一個大男人,怕的直發(fā)抖。于是翻上墻一看,這一看不要緊,眼前的人紅唇齒白的,要不是臉漲得通紅,也稱得上是個風(fēng)流人了。這男子看到她,不似他人那般嫌棄的眼神,而是馬上一副求救的神情,好像小狗搖著尾巴。這世間的事情真是說不清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沒轍的事兒。楊瑤這時就是這么鬼使神差的跳下了墻頭站在兩撥人中間。對方那幾個小混混正要張口罵哪里來的臭婆娘,楊瑤氣勢一凌,“哪廝不要臉,在我十三娘的地界叫板!睂Ψ奖凰@架勢一嚇,又聽得十三娘,馬上明白過來這是那個女羅剎,家里還有十二個武混混哥哥,馬上堆上笑臉“哪兒啊,這不是想著要孝敬十三娘嗎。這幾個公子小姐身上還有幾個字,不如咱們分了,大頭肯定給您!睏瞵幮毖垡豢此Τ鰞深w虎牙,“你在我的地盤上,說要分我?guī)讉錢?”說完,腰間鞭子啪的一聲揚起沙,對方一看這不好,狠狠一瞪,作個揖轉(zhuǎn)身就溜。收了鞭子轉(zhuǎn)身,看到那小公子眼里的淚還沒收住,眼眶通紅,臉卻煞白,怯怯的看著她。她心下一慌神,喝了句“還不快滾。”自己倒先翻出三堵墻去。
奶奶的,這小公子生的比女人還好看,再多看幾眼,楊瑤怕自己露出不符合自己大姐大身份的表情,逃也似的跑了。那邊幾個書院同僚奇怪的看著這好看的小公子,心想沒聽說這人和鎮(zhèn)上的混混們有什么聯(lián)系啊,怎么這個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女人看了他幾眼就落荒而逃,這誰才是受害者啊。小公子不知道楊瑤和自己的朋友這諸多的心思,只是感嘆這世間果然還是自有浩然正氣在啊,女俠好身手。
楊瑤混混呼呼的走到了臨街的戲臺子,臺上唱戲,卻聽得心不在焉,覺得這小公子眼熟,但是自己又不可能和讀得起私塾的人家有來往,難道以前搶過他?不對啊,那搶過他對方怎么會露出那樣可憐巴巴求幫忙的神情呢。該死,一想到那樣的神情她就覺得,好想摸一摸那發(fā)紅的眼眶,聽他對自己說出一句求饒的話。
臺上戲子咿呀一聲,突然鑼鼓。想起來了,這是那錢家的小少爺。和五年前大不同,身量拔的高了,不算清瘦,但那可憐巴巴的神情卻和小時候沒兩樣。楊瑤于是壓下那些跳動的心頭火。
鎮(zhèn)上誰不知道錢家少爺早定親,要取那東邊人家好小姐。
很多年后的錢夫人其實才終于明白,這事兒并不是她引起的,是那錢家小子死活賴上的她。堆好了柴點好了火,等著她縱身做飛蛾。
自那日后,楊瑤老是鬼使神差的走到那胡同口,可從來也沒再遇到過那個眼眶紅紅的小少爺。也是她一聽見私塾下學(xué),就做賊心虛的趕緊躲到墻后。那些學(xué)生出來,嘰嘰喳喳的說著今天的事情,時不時還得摻點子詩。恁酸,呸,楊瑤心道?伤屑毬犎,這些人里也沒有那錢家公子的聲音,她頓時覺得掃興,要繞過那些人走出胡同去。剛一轉(zhuǎn)身,悶得一聲撞上了個人的胸膛,楊瑤捂著鼻尖正要罵句娘,一抬頭就看見一張笑逐顏開的臉!芭畟b在這兒啊,叫我好找!币痪渑K話憋在嘴里,一代霸王楊十三這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漲得臉通紅一團,恨恨的瞪著眼前這人。他卻毫不知情,竟還彎下腰來湊近了稍稍,“怎么?是不是撞疼了。”楊瑤惱羞成怒,退出三步,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指著面前一臉無辜的少年,“你,你找我做什么?”錢少爺一揚手,拿著個紙袋子,“我聽同學(xué)說最近老有個姑娘拿著個鞭子在咱們這轉(zhuǎn),我就知道是女俠你在幫我們趕那些小混混,就想著要謝女俠救命之恩。”一句話下來,耗子成了貓。
楊瑤一把拿過那袋子,幾欲說話,終是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又一次翻墻落荒而逃。她走得太快,沒有看到后面少年笑彎了的眼角眉梢。
袋子里西街的桂花糕,一珉就甜到了心尖上。楊瑤坐在那里食不知味,腦海里滿是剛才他突然靠近的臉。不能再近了,那張白嫩又軟的少年的臉,想用鞭子纏住他的腳,叫他不得逃走,叫他軟聲哀叫,讓他說好姑娘饒了我這遭吧,想要用春天新染的蔻丹掐上那張臉,描著嘴唇的形狀,再挑起他的下巴,逼他說。逼他說什么?想到這兒楊瑤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為什么會見到他就有這樣鋪天蓋地的欲望,這樣的心癢難耐,這樣的小公子,怎么樣才能關(guān)住他,讓他屬于自己。
好比那閻婆惜,坐樓想張三。
那天晚上楊瑤做了好長的夢,夢里有那小公子,眼眶紅紅的,一聲一聲的喊她瑤瑤,聲音也軟,手指冰涼的摸上她的臉。她驟然醒來,去院里捧了一把冰水澆到臉上。真是魔障。
可她還是每天都去胡同口,每天等到放學(xué),又躲在那墻后面,那人一放學(xué),就看見她坐在樹上蕩著腿,歪著頭看他。然后他拿來糖糕,拿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又或者拿著本書嘰嘰喳喳的念著她根本聽不懂的詩。
這街上少了個女羅剎,卻多了個天天坐在樹上的姑娘,日日要來劫那下了學(xué)的少年人。
元宵那日,她在家翻來找去,找著了一身娘的衣裳,款式舊了,料子卻好,她拎起來,覺得甚是滿意,穿上卻比自己小了一個號,步子都要邁小些。她于是別別扭扭的又走到書院后的胡同里,躲在那墻后等他們下學(xué)。聽到一群人走了出來,議論著今日先生如何不近人情的留堂,和明日又要放榜了,然后又有一人問到:“諸位都要去考舉嗎?”有五六人都應(yīng)了聲,那人又朝著一個方向問:“那錢公子呢?”楊瑤一顆心都提了起來,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說,“我才不考,我這成績,讀到開春,就回家里幫忙了!庇谑菞瞵幍男挠质幯似饋,他不會離開這里,不會去遙遠的地方?墒悄侨喝擞滞蝗绘倚α似饋恚罢l不知道你想著孫家的小姐,怎么,明年春天就要行禮了吧!蹦侨藳]答話,許是害羞,但楊瑤一顆心,又被狠狠地摁了下來,摁到一抔砂礫里,每一顆沙子都硌的生疼;紊竦臅r候,這一行人竟轉(zhuǎn)了彎,直直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就這么突然的,她這樣失神落魄的,看見了面前的少年,沒有看清楚他的表情,她只是覺得在這些錦衣玉服的人面前,自己像是個粗野無比的下賤人。為什么每一次在他面前,都落荒而逃,如此狼狽。
可這晚就是元宵燈會,樹上柳梢頭。楊瑤無處可去,像是孤魂野鬼,看見那處燈亮,就往那處去了。今晚是那樣熱鬧,到處都是錦衣夜行的男男女女,還有闔家上下。她站在那里,如此格格不入?墒寝D(zhuǎn)彎抹角的,這兒都能遇上這個人。她大概是花了眼,竟然覺得那人是在千萬人中尋覓她,見著她了,就急忙跑來了。他正到面前,還未說話,楊瑤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一股氣,一把拽上他,也不顧禮節(jié),拽出了人群,拽到那日的樹林,膝蓋頂住對方的腿,一把按住肩頭,沒有少女的芳香,而是帶著一股凌烈的霸道,與她夢里的那份柔軟相觸,沒有婉轉(zhuǎn)相就,帶著惡狠狠的掠奪和不知今夕何夕的不顧一切,直至狠狠的咬破了嘴唇,楊瑤覺得自己面上冰冷,她這輩子,被吊在梁上打也未曾掉淚,此時卻像失了伴的孤雁一般嗚咽。末了,她推開眼前的人,一句話也沒有說,飛身離去。
此后三月,她再未去過一次書院,再也沒有一次想起那個夜晚。
孫錢兩家的婚事訂在五月,可就在好事將近的時候,出了事。錢家遭劫,先是兩家票號失火,又是北上的馬車遭了山賊,錢老爺氣急攻心,直病的躺在床上,孫家的小姐這個時候卻好巧不巧的跟侍衛(wèi)私奔了,錢家一時又丟人又丟錢,每天都有三個債主上門,逼得錢少爺跪在門前求各位債主寬限兩日。楊瑤聽得這個消息,心里卻抑制不住的竊喜,他摔下來了,他不在高高在上了,和她一樣是滿身塵埃了。她推開娘的房間,那里十年沒有人進去了,門上的鎖都是銹跡,拿出藏了十幾年的鑰匙。
錢少爺再看見楊瑤的時候,他甚至沒來得及整理一下儀容,再不是以前那個風(fēng)度翩翩干干凈凈的小少爺了。他楞在那里,看楊瑤板著臉走到面前,把手里的盒子塞給他,里面有十根金條!拔夷锪艚o我的,你拿去吧。日后三分利還我!
楊瑤還沒進家,就聽到爹像只困獸一樣在低吼,看到她就一耳光扇了過來,臉直接磕上了石頭,劃出長長的血口,爹下了狠勁兒,一鞭一鞭的抽在她身上。“跟你娘一樣賤!”楊瑤發(fā)了燒,一身都是傷,在床上渾渾噩噩的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一日覺得有只冰涼的手搭在了額頭上,聽見有人喊她“瑤瑤!保澳,娘我好疼,娘帶瑤瑤走吧,別留下瑤瑤!彼蝗皇チ怂械膱猿郑裥r候一樣抓著這只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艾幀,我?guī)阕摺!彼龥]有聽清是誰,只抓住那只手。
她醒來那天看見爹鐵青的臉,“三天之后錢家來人接你,這輩子你別再踏回這個門。你以為錢家那小子對你多真心,什么真心,讀書人都是寫來話本子騙你,你自己賤,他記著你的恩情而已,將來照樣拋棄你。和你娘一樣的賤骨頭!彼牭迷评镬F里,卻見那人大步走了進來,握著她的手,“瑤瑤,我?guī)慊丶。”她想推開,想說他不需要這樣來感謝他,但瑤瑤兩個字,叫的她一下子不忍心丟開那只手,想牽著這只手回家,一個不再是孤單單的家。
十五天了,沒有人來看過錢夫人,獄卒們也在背后笑話她,惡婦,報應(yīng)啊。是啊,自己可不是個遠近聞名的惡婦嗎。她第一次動手打自己的夫君,只是因為那孫家小姐后來被拋棄,來家里求了一求,他居然就給了三百兩銀子。錢夫人不缺錢,但是她那樣的害怕,害怕他會跟那孫小姐跑了,怕他對她根本無情,都是報恩而已,這么多年,她甚至沒有一句問的勇氣,她害怕的失去了理智,把他關(guān)到屋子里,讓他求饒,讓他一輩子不能離開,不喜歡也沒關(guān)系,只要留在身邊,千方百計留在身邊,關(guān)他,打他,讓他求饒。錢夫人開始做噩夢,夢到那些小時候,爹打娘,把她扔在一邊,她在爹的怒吼和娘的哀求里哭啞了嗓子。
她變成了爹那樣的魔鬼,無法證明自己的愛,也無法放手,更無法坦誠。滿心都是欲望和自私,恨不得化身成妖魔鬼怪生生世世要纏著對方。她現(xiàn)在要墮入地獄了,永世不得翻身,可她還想再見一眼他,哪怕等來一紙休書?墒撬淮我矝]有來過,她全身都疼,她好困,好想再有人牽她的手說帶她回家。但再也沒有人叫她瑤瑤了。成親后他再也沒有喊過一句瑤瑤,她為此感到委屈,卻不敢說,怕得到了一句,只是打算相敬如賓的回答。她要的不是相敬如賓,她想要的是把自己刻在對方的骨頭里。哪怕化為白骨也要相纏。
錢夫人在這一刻癱倒在了牢房里,心里是她無依無靠的童年,和她患得患失的一生。她覺得就這樣結(jié)束了,好像每一次爹發(fā)狠了打她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要死了,死在絕望和孤單里,現(xiàn)在好像也沒有改變。
“錢楊氏?”她回頭,看見獄卒正喊她,她覺得害怕,是要去聽審了嗎。“有人保你了,告你的人也撤訴了,趕緊走吧。”獄卒嫌棄的看著她蓬頭垢面的樣子。她仿佛沒有聽懂,直到被人推出了牢門,她腦子發(fā)蒙的往前走,走到了大門口,覺得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她隱隱約約的看見了前面的人,可她不敢走出去,陽光太明亮,她見不得光。
那人遠遠看見她,“瑤瑤,我們回家!
他好像瘦了很多,有點當(dāng)年小少爺?shù)臉幼恿耍匆娝是樂顛顛的笑,錢老板不知道錢夫人在獄里的那些心路歷程,他也沒有千回百轉(zhuǎn)的心境,這些天,他賣了兩個鋪子通路子,又不顧臉面的求了佟掌柜一群人三天,終于保得自家娘子,雖然不得再留在七俠鎮(zhèn),但好歹也可以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結(jié)果一出來就看見自己娘子一臉不太開心,以為是自己又做錯了,委委屈屈的上了車。說了說這幾天自己做了什么,一臉邀功,就差搖尾巴了,說了句:“娘子十年前幫我救了全家,今天換我來救娘子了!闭l想到錢夫人聽到這句頓時臉色大變,甚至露出了些頹敗,她咬了咬唇,思索幾番,像是鼓起勇氣一樣說,“你需要我什么時候走!薄白撸堪∥覀兪遣荒艽谶@兒了,那娘子想去哪兒?”“你不是想說我們恩情兩清了,現(xiàn)在你終于可以自由了!闭f完這句,她背過身去,不再看他,錢老板低頭想了想,卻笑了出來,抓著自家娘子的手,“瑤瑤,你現(xiàn)在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么多年,你是不是都覺得我是為了報恩?”錢夫人聽得這個稱呼,一臉不可置信的轉(zhuǎn)過身來,“你知道我們以前在書院后的樹下,我老給你讀的詩是什么嗎?”“你們那些酸文,我哪里去知道,哪里還記得!避囎哌h了。
錢少爺很是害羞,天天見到自己心里的女俠,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女俠喜歡吃糖糕,就買好多糖糕。一天下午終于鼓起勇氣念了首詩,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念完害羞老半天,一抬頭發(fā)現(xiàn)女俠沒有任何表示,還在低頭吃糖糕。誰知道自己的女俠這么多年,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忐忑的等待。后來家道中落,又是她好似天女下凡一般的救他,好像他每次有難都會有個大英雄出現(xiàn),而這個大英雄,原來也是這樣忐忑的在等待他。
瑤瑤,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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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神有說過這對其實真愛。我寫了一個原生家庭造成的并不好的扭曲性格。但希望這世上,有辜負的人,就有珍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