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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霧瘦
人們常常把那些難耐而傷痛的事情,歸于遺憾。
這兒一點點遺憾、那兒一點點遺憾,遺憾那么多,久而久之,遺憾就成為過往生命中的憂傷。不濃烈,甚至那么淺。
連杳想起這些遺憾的時候,早已明白昨日之事不可留,可那時的她,還只是一個但求盡歡的小姑娘,她不明白,生命本就是由許多遺憾組成的。
旨昭大她兩歲。她遇見他那年,并沒有什么浪漫的情調(diào),就像原因僅僅是單位派遣一樣俗氣,他們的相遇甚至不能稱之為相遇,只是一個不得不相互寒暄的虛偽場面——純屬應酬。
但不得不說,就是這樣的應酬,旨昭做起來卻和旁人不同。
發(fā)電廠的工作枯燥又乏味,但每個人時時都提著一顆心,少有耐心去仔細的教新學員。
是連杳主動跟著他去巡檢的。旨昭微微有些冷酷的臉對著電腦屏,沒有多余的眼神多余的話,她心里直打絆子,這樣的人,怎么相處?
沒想到一到生產(chǎn)現(xiàn)場他的態(tài)度就有了差別。他個子高,又帶著安全帽,微彎著腰,以一種俯就的姿態(tài)誠懇的對他們說:“我也不知道你們會什么不會什么,所以有什么不懂的你們要及時問我。”
那一天是個夜班,荒無人煙的發(fā)電廠被夜色孤獨的籠罩著,只有一盞一盞昏黃的路燈聽得見他們噠噠的腳步聲,夜色于是更添寂靜。
旨昭打開一扇鐵門,一只碩大的蜘蛛張牙舞爪盤踞在門框上,連杳是個嬌滴滴女孩子,見不慣這些東西,當即就嚇壞了,全身一個激靈,旨昭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縮到自己背后了。
“這么大的蜘蛛!”
旨昭頓了頓,嘴角微微抿出一個笑,用鑰匙打開門的同時給她解釋:“這里最不缺這些東西了!
寂靜的夜能輕而易舉的卸下人的鎧甲,連杳的心柔軟的冒泡泡,只覺得他給他們講設備時的樣子好認真,連開門的手法都是渾然天成的保護者。
叫人放心。
這一趟巡檢因為旨昭不停為他們講解的緣故,整整進行了一個半小時。等到巡檢結(jié)束,頂樓的天已經(jīng)亮了一大半了。
夏末微涼的風吹拂在疲倦的臉上,連杳既滿足又感慨。滿足的是這一晚收獲良多;感慨的是上這樣的班,熬的可不都是命么。世上有幾個人能真正操控得了自己的命運,能喜歡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如果可以,連杳也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每天早晨在床上醒來,百無聊賴細數(shù)太陽照在墻面的角度。
可不行。九月了,這已經(jīng)是畢業(yè)后的第三個月了,一踏進發(fā)電廠就明白,這世上,從來都是身不由己,一己之身,從來不能由自己掌握。
父母已年邁,弟弟也還在上學,這個家庭需要自己。學歷不高,除了發(fā)電廠對自己來說相對穩(wěn)定,其實根本沒得選。箭在弦上,誰還能顧得上究竟是不是要熬夜、是不是對皮膚不好?
這些跟迫在眉睫的窘迫相比,實在是微乎其微。所以連杳選擇發(fā)電廠根本不是選擇,而是出自本能。在這個范圍內(nèi),她可以偶爾抱怨生活導致的狼狽,也可以無限度的尋求自我安慰。
當然,僅僅是一種束縛下的放任自流,做不得數(shù)的。
那之后的日子被分成了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的時光,緩慢卻豐滿,站在時光的盡頭看,它們就是身體曼妙的女人,風姿綽約的跟她招著手,顧盼間盡是風情,讓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墒侵灰龀隹拷@個動作,她們就遠了、遠了,很遠了。
連杳喜歡風,喜歡月,喜歡一切具有詩意的東西?墒前l(fā)電廠大多數(shù)是男人,且都是欠缺情致的男人,不免讓她意興闌珊。她于是總在白班的下午一點鐘,和同行的搭檔拎著帽子去廠附近的田野里轉(zhuǎn)轉(zhuǎn)。從夏末到初冬,她眼見著繁盛的綠葉一點點變黃再落盡,心里只覺得蕭索。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總喜歡多看旨昭幾眼,從一開始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的看,到后來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發(fā)覺的偷看,這中間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的風起云涌,旁人都不知道。
從第一次跟旨昭出去巡檢開始,她就冠冕堂皇的告訴搭檔溫維江,旨昭師傅懂得多,我們跟著他巡檢最好咯。
溫維江沒有不應的理,因為旨昭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個強有力的說辭,他很強大,無論是知識的淵博還是工作的熟練。
就是在那些不同時間的巡檢里,他們講設備也聊生活,說工作也談未來,聲帶的振動將他們無限度的拉進。連杳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多的喜歡看他那不說話時稍顯冷峻的面龐上一點點只對自己浸出來的笑意,也越來越多的喜歡踩著他的影子像個小女孩兒似的俏皮的走路,這樣的變化潛移默化,不經(jīng)冷靜,她根本不會發(fā)覺。
有一天夜里,連杳記得特別清,除塵器龐大的身軀停在廠房里,發(fā)出連續(xù)的震動聲,錯綜復雜的管道被隔絕在玻璃窗外。恰好溫維江沒有來巡檢,只有她和旨昭,他們行走在高層的長廊道里,耳畔是各種介質(zhì)互相摩擦的聲音,就在這樣的聲音里,連杳還清晰記得自己仰起臉,睜大眼睛仔細看他。
他把測溫儀照的高高的,紅點子落在除塵器上,只因為她多看了幾眼除塵器,他就耐心的為她講除塵器的結(jié)構(gòu)組成,為她分析管路。
這樣的默契啊。
他們之間有數(shù)不清的小默契,也或許是她自以為是的默契,他并不知情。但連杳總認為旨昭對一切是洞悉的,就像她昭然若揭的心意,他無所不知。
他是那樣睿智,他沒有不知道的理由。
巡檢的每一寸光陰里都是美妙:他忘記關(guān)上的燈她總是不忘,他則悉心為她推門關(guān)門,也總是伸手虛扶她保她無虞,言語雖少,可每一個眼神的對視都是一句最溫柔最動人心腸的話語。
測溫儀和測振儀,對講機和氣體報警器,巡檢要帶的東西總是那么多,而他從不見狼狽,總是從容的裝滿上衣褲子的口袋。她卻有著一點私心,想他習慣有她的存在,于是會伸手故作懂事:“我?guī)湍隳。?br>
也確實是懂事,是冠冕堂皇義正言辭的懂事,打著為你好的名義,實際上卻是想讓他離不開她,讓他在一個人去巡檢的日子里,有某一個瞬間忽然會覺得不習慣,儀器變多了還是少了一個人?
想著這些小女孩心思的時候,連杳是敏感而又細膩的,但最主要的,她覺得幸福。僅僅是留在他的身邊,她就覺得滿足和甜蜜,每一天。每一天。
她喜歡那些和他交接儀器時不經(jīng)意指尖相碰的瞬間,短暫卻曼妙。微涼的遇見溫熱的,像是火花的濺躍,一觸即發(fā),麗的驚人。
他蓄了一些胡茬,并不顯得邋遢,倒平添幾分成熟男人的不羈,總讓她心旌神搖。因為這個,她有時候會幻想未來能在一起的人的模樣——一定要像他一樣蓄胡子,要像他一樣寡言少語,像他一樣高大成熟,像他一樣……諸如此類。
想的多了,她就越來越發(fā)現(xiàn)他們不能在一起的事實是多么叫人一眼望到底。什么都不用說,單就是她自己就沒那個勇氣。勇氣這種東西,年紀大一點就消亡一點,漸漸的一個被生活打磨的成年人就不具備這種少年人的豪情萬丈,亦或是稀缺。無論如何,連杳開不了這個口。
有時候憋急了難免心里不好受,溫維江給她出主意,說你不能總這樣,既然喜歡他,就去要他的微信啊,不聊天怎么能行。
她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著,總是不愿意去。像什么女孩子主動向人家要聯(lián)系方式?jīng)]面子啊,如果他對自己有感覺一定會主動的,兩個人離得那么遠就算真的有什么也沒有用之類。但這些連自己也說服不了的理由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下越來越牽強。終于在初冬的一個夜晚,溫維江的話讓她無端端生出一腔孤勇:怕什么,最壞不過就是離散,何況我們本就要離散。
巡檢結(jié)束了,旨昭收起儀器,上個話題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連杳仰起臉,聲音里夾雜著細微的急切和小心:“……那個……加一下微信好嗎?”
旨昭疑惑:“加微信干什么?”
她的臉在一瞬間漲得通紅,之前的種種猜想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什么隱秘的感情,什么欲語還休,通通都是對自己一廂情愿赤裸裸的嘲笑。
不自量力。
盡管那一瞬間那么漫長,但連杳還是破解了那個困局,低下頭將自己隱匿在黑暗里,解釋說覺得這樣方便。
無論如何,微信上終于有了他的名字;無論如何,他們不再是出了發(fā)電廠大門就杳無蹤跡的陌生人。
在這個紛擾的世界上,有一些微薄的數(shù)據(jù)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想想,連杳覺得溫暖。倘若是為了這樣的溫暖,那一點點的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空白的朋友圈讓連杳無跡可尋。想想倒也說的來,像他那樣的人,不發(fā)一條朋友圈有什么奇怪?更何況,這樣的感覺難道不是最吸引自己的嗎?
后來她有些委屈的問起來,旨昭倒也解釋過,他并非不愿意加微信,只是上個話題里以為她要走了,所以才那樣驚訝。
她假裝自己很相信。
在盯著那個聊天頁面無數(shù)個黃昏夜晚后,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她也曾雙手濕冷、壓住胸腔,努力忍住不顫抖把一條編輯了無數(shù)遍的消息點了發(fā)送。
她躺在床上,眼睛盯著沉寂的窗外,燈火的輝煌讓她無比清晰的聽到自己心臟的振動,從一開始按捺不住的狂跳,最后歸于沉寂。天亮了,而他還是沒有回復消息。
連杳一直維持那個側(cè)臥的姿勢,身子僵了一整晚,她艱難地抬起手指,將那一個對話框點擊刪除,沉著又冷靜,就像她從不曾點開他的頭像,也從不曾反反復復更改過一句問候的話。
她不愿意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一個男人不愿意回一個女人的消息,會有什么出意外的答案?只能是不出意外的不喜歡罷了。
罷了,自作多情就到此為止,巡檢也算了吧。她這樣對自己說。
連杳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形容那兩個輪班的煎熬。整整十六天,她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一點點眼神的交集也沒有;這十六天里,她做的最多的,就是在班前會的時候垂著頭,掩飾自己盯著他鞋子發(fā)呆的眼神。
那無數(shù)次踩在自己前面的鞋子啊。它平靜時沉穩(wěn)篤定的聲音,急切時堅定有力的聲音。連杳想哭,那時候,她多少次趁他不注意悄悄把自己的腳踩在他的腳印里啊,仿佛他包容她,仿佛她住在他的身體里面,他們是緊密連接在一起的啊。
可是現(xiàn)在呢,隔著一個又一個攢動的人頭,就真的是相隔了萬里人海。
她決定不再折磨自己,既然做不到割舍,那么索性就放任。倘若他不能喜歡她,那又有什么要緊,她可以去喜歡他。最起碼,她可以從現(xiàn)在開始,見到他的時候,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至于這笑容能不能讓他牽腸掛肚,這不重要。
旨昭也對著她笑,見了他之后,她一個人坐在交接班室,心里疼痛又甜蜜。
那是她無法言說的情愫。她勸自己說,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兩個人之間還能見一見,最起碼的,還能見一見,若上天對她再好一些,還能看見他稀薄的笑。
自然的,以前那些自己一個人在黑暗里悄悄較過的勁,咬著牙齒思慮了一遍又一遍的斬釘截鐵在這樣的笑容里土崩瓦解,像從來不曾占據(jù)過她的夜晚。她假裝不知道自己厚著臉皮又跟他發(fā)微信消息,簡簡單單的一句“我跟你去巡檢哦”,都要斟酌好幾遍,反復想自己平常對別人用慣的語氣詞在他看來會不會顯得輕浮。
這樣的小心翼翼,只覺心酸。
旨昭仿佛有些高興的樣子,一起上樓梯的時候帶著笑主動問她一些瑣碎的事情——兩個人之間的交談沒有別的,只剩下一些瑣碎零星的能將兩人共同聯(lián)系上的話了。連杳微微有些出神,回應他的同時又在心里悄悄地想,既滑稽又幸福。
她覺得旨昭一定也不討厭她,甚至略微有一點點喜歡自己。這是輕易就可以得出的結(jié)論,他為人刻板又嚴肅,但是呢,愿意對著她笑;他明知道她喜歡他,卻揣著明白當糊涂,假裝不知道有十六天她都不曾主動找過他,但她低了頭,他沒有藏好的高興就露了馬腳。
他怎么可能對她沒有一點點的喜歡、一點點的關(guān)心呢?
假若感情用事總是讓人盲目,那么就用最基本的邏輯來分析。連杳想,用邏輯來分析的話,喜歡和不喜歡的表現(xiàn)互相抵消,難道你從來不認識我?
旨昭用記錄本輕輕磕了一下她的頭,語氣含笑問她:“想什么呢,這么專注。”
她這才不好意思的用手扶一下安全帽,沒有再用頭去撞墻。這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賣萌手段,她或許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但生來她就知道,怎樣能不動聲色的讓別人覺得自己可愛。
其實可愛是個悲哀的詞,哪一個作家就曾說過,可愛卻不一定會愛。
連杳弄錯了方向,可是她當時是沾沾自喜的,以為這些小心思小動作沒有人發(fā)覺,以為自己的感情又獲得了一線生機。
旨昭只是非常禮貌,像每一個應該對女生呵護的紳士那樣,看著她妥善的跨出門檻之后,輕輕的關(guān)上了門。
人心總是不足。從前什么都沒有的時候,盼著從這兒那兒搜刮一點,等如愿以償了,卻又不能接受過這樣的日子太久,總想著要一點波瀾,浮浮沉沉,沉是一定不要的,想要往上浮以浮,結(jié)果浮猛了,浪頭又大,只得狼狽的沉下去了。像她要微信的整個時段。
但是現(xiàn)在,連杳不去主動要求什么浮浮沉沉了,這些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愛情的游戲,無非就是得與不得兩種,可是他們的愛情與眾不同——至少在連杳看來是兩個人的愛情,他們的愛情隱秘又疼痛,所以她什么也不要求,她已經(jīng)在心里咀嚼“知足常樂”這四個字了。當然,巡檢對她來說,也不是什么非要做的事了。
見面時微笑打招呼,不見面時不聯(lián)系,她覺得這樣的狀態(tài)很好。
他總是忘記她,她卻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她總是想著他。
但漸漸地,有些事情就發(fā)生了變化。她從前會給他的微信運動點贊,這一段時間心里滿足,也不去做這些無謂的事情了;到她收到第一條微信運動的點贊消息,是旨昭的。
她的一池春水啊,就這樣,連最勉強維持的平靜也在不能支撐。他讓她混亂。
他連續(xù)好多天給她的微信運動點贊。這沒有什么。她對自己說。她能忍得住此刻的激動,已經(jīng)在一次次的頭破血流中,學會冷眼旁觀,仿佛這件事情的主角并不是她,而是別的什么不相干的人。
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連杳悄悄溜出去兜圈子;椟S的路燈下,風揚起大片大片的六角雪花,以一種半透明的白和著路燈的黃暈輕盈的旋下來。落的近了,再近了,最后像蹁躚的蝶棲在盈盈花瓣上,落在她的發(fā)絲上。連杳心醉于這樣的美景,忘記了寒風,也顧不上廠門前的監(jiān)控器,索性在路燈下轉(zhuǎn)起圈子來,一只腳輕輕踮起,另一只腳飛快的劃出一個圈,臉仰起來,任由那些調(diào)皮的雪花嬉鬧。
此時萬籟俱寂,世界一片純白。
集控室坐著的旨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屏幕,那個旁若無人的女孩子,她連閉上眼睛唇角都是向上的,這樣靜謐的快樂。
笑容什么時候攀上了他的臉,他也一無所知。
連杳推開門,正好遇見在接水的旨昭,兩人俱是一愣,隨后不約而同的別開了目光。溫維江看了她一眼,她齜牙咧嘴的回他一個笑,兩只手呵著氣搓著臉,兩頰紅彤彤一片。
等身體徹底暖回來了,剛坐下手機屏幕就閃了起來,藍色的屏幕上旨昭的名字一閃而過,剎那間她的呼吸都停止了,溫維江的嘴巴一張一合,她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能聽得到自己身體里面從心臟傳出的巨大轟鳴,震耳欲聾。
白色的呼吸燈一閃一閃的。
他給她發(fā)消息了。
從第一次她忐忑萬分的等待他回她的消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快兩個月了。
那么久了。
熱淚拼命向上涌,她拼命的仰起頭往下壓抑,嘴角漸漸浮出一個笑,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氣,她用顫抖的手打開對話框。
“外面那么冷,怎么出去了?”
她把手機握在手里,緊緊貼在胸口上,熨帖心臟從前的空洞,也想讓他隔著手機聽見自己的熱切,聽見無言感動。
她說吃完飯出去散散步。兩個人接著聊了一會兒,說不上是為什么,她后來很快就說,你認真上班,我看書了。
其實細究起來也并不是不知道為什么,無非就是惶恐,怕這些溫暖和感動是曇花一現(xiàn),她并不敢伸手用力握緊,怕再一張開手,手心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自己雜亂紛紜的掌紋,預示著命運坎坷。
聊天漸漸多起來,她較勁兒似的記得他每一次主動給她發(fā)的消息,最最難忘的,要數(shù)那一天深夜。
那天的大夜班她沒有去上,睡得早一些,卻一貫的不安穩(wěn)。凌晨四點醒來摸到手機,寒冷讓她瑟縮,惺忪之下看見呼吸燈在閃,她沒有立即打開手機,仿佛有感應一般,深夜里心跳慢慢快起來。不很快,但很重,心臟有靈性的。
果然是他。
十二點四十六分發(fā)的消息,問她怎么沒來,后面綴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她合上手機,貼在胸口上慢慢笑起來。徹底睡不著覺了,卻不想立刻回他消息。深夜里四點多回復他的消息,算是什么?什么重要的人或者重要的事情值得夜半回復?回復了豈不是被他一眼看穿了重重心事?
所以她能忍住,忍住沖動、忍住欲望、忍住所有的不可得。
當手機主屏幕上從凌晨跳到清晨,她恍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六點了,居然想了他這么久。她幾乎是立刻點到對話框,手速很快的打字,告訴他自己醒了。正在打沒去上班的原因時,他的消息很快就過來了:
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語氣中夾雜著難以言說的關(guān)切。她的手抖了又抖,終于把原因給他發(fā)過去。
他說他一個人正在巡檢,她想他是不是也想他巡檢的時候她在身邊?于是躊躇了一下,就說我明天來了也跟你去巡檢,末了又補充,你不要嫌棄我哦。
他好久沒有回消息,她等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去刷知乎,過了一會兒他消息過來,她幾乎是立刻點開去看的:
怎么會嫌棄你呢?你個小腦子成天都想些什么……想去巡檢了就給我發(fā)條消息告訴我,無聊了就跟我說話,要不感覺你都快要自閉了。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寵溺……連杳心里潮乎乎的,有很多措手不及的事情一下子向她涌過來,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浪頭不斷將她淹沒。
有一個念頭呼之欲出,她不敢細想,這是什么,這一定也是愛意,一定也是斟酌和猶豫,一如她每次跟他說話前內(nèi)心的反復和煎熬。
他是喜歡她的。一定是啊。
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模樣:兩個人都溫柔的語氣,看向?qū)Ψ降难凵瘛Ыz萬縷的柔情織成網(wǎng),將他們層層包裹。
只是“在一起吧”這樣的話還是沒有蹤影的。他們不曾敞開心扉聊過這個話題,像一層透明的窗戶紙,可他們似乎都心照不宣的忽略掉。
連杳也想過,若是他說“在一起吧”,她一定義無反顧點頭微笑,牽他的手,多么自然,像心中練習過無數(shù)次那樣。
可旨昭從不是這樣的人,他對待任何事情都認真,如果沒有足夠的把握,他不會說。
倘若他們相愛,也是一場未知的相愛。旨昭看得清楚,所以他三緘其口;連杳也看得明白,所以她珍惜每一刻難能可貴的溫存。
突然間從前的隔閡就離他們很遠了。不經(jīng)意相遇時眼神的交匯是胸腔里無法言說的甜蜜,又因為摻著一些苦楚,甜蜜沒有那么滿當當,他們反倒覺得更甜。
時間再往后推移,變故就讓他們措手不及。確切點說,并不是讓他們措手不及,而是連杳一個人的措手不及。
中間休了一個假,她覺得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他了,外面下著雪粒子,他一定不會同意讓她一起去巡檢的。所以連杳走到集控室門前,使勁吸了一口氣,給臉上涂了點看起來自然的笑容,然后才走進集控室。
他還在最邊上的位置坐著。看到她進來,他側(cè)過臉看了一下,向她微微笑。她在他身邊坐下來,雙手撐著臉,在間隙里偷偷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那時候發(fā)生的事情在她心中已經(jīng)不是具體的事情了,而是幻化成一種模糊的意象——好像是有過這么一個事。太痛苦、太震撼,她不能夠記得太清楚。
她還沒來得及練習好像一個成熟的人那樣和他對話的時候,值長已經(jīng)走過來了。他站在旨昭的旁邊,有人調(diào)侃道:“值長要走了,難道不請我們吃飯嗎?”
值長樂呵呵的打太極:“去安環(huán)部工資比現(xiàn)在還低,怎么要我請你們,不該是你們請我吃飯才對嘛!迸赃叺娜擞终f了一句什么,值長卻笑著換話題,胳膊搭在旨昭肩上,“你什么時候走?”
連杳正在玩手機,一聽這話瞬間被定住了,猛地回頭看旨昭,幾乎是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死死地盯著他。
旨昭察覺了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過頭對值長說:“快了吧,一號爐啟了就走!
“飛哥還欠著你兩個班呢,豈不是不能還了?”
“怎么不能?”旨昭聳聳肩:“我去一值他來我們值,不一樣能嗎!
問話的人恍然大悟,四周鬧哄哄的氣氛還有殘留,連杳忽然問:“你要走了?”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旨昭一時有些不敢看,也不忍看,他略一低頭,承認說:“是。”
沒有什么余地了,她知道,他也知道。
鼻子發(fā)酸,委屈開了閘從淚腺灌進鼻腔里,橫沖直撞的。連杳禁不住,起身走出了集控室。
剛才說話的人看見這一幕,又笑道:“旨昭,我說你就跟人家走吧,多好一姑娘!
集控室大多是大老爺們兒,都發(fā)出了心知肚明的笑聲,旨昭沒說話,往后看了一眼,已經(jīng)看不見連杳了。
交接班室沒有人,連杳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fā)呆。是真的發(fā)呆,什么也不做,眼睛直直盯著前方,任由茫然和無措在臉上侵城掠地,不做反抗不言無助。
她真的想哭,這樣的事情,明明大家一早都知道了的,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里。若不是今天碰巧去集控室,不知道他會不會做出一言不發(fā)去了一值,等她發(fā)現(xiàn)他好多個班都沒有來發(fā)微信問的時候,再風輕云淡的“哦”一聲,告訴她自己換了值的事情。
為什么不告訴她?怕她傷心不知道怎么開口,還是僅僅是因為她無關(guān)輕重,告不告訴她都沒有什么意義?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露水情緣?可露水呢?
連杳動作緩慢的摸到手機,點開熟悉的對話框,打出去的字也輕飄飄的沒力道:
“你真的要去一值?”
他很快回“是”。
“領(lǐng)導安排的?”
“是。年底辭職的人多!
還好,總算不是他自己要求換值的,總算他還愿意給她解釋一句兩句。連杳覺得累,她再一次覺得累,身體酸乎乎的,仿佛連手機也抬不起來。她沒有再給他回消息。
又仿佛過了很久,他的消息過來了,只是一個快哭了的表情,什么字也沒有。
眼淚在瞬間決堤了。大顆大顆的淚砸在書上和地上,她惡狠狠的抽出紙巾來把眼睛捂住,不讓淚水溢出來。整個人泡在苦海中,她卻覺得安慰:原來他心里也不好受,原來他也舍不得她。
在絕望里掙扎的,無非是一個感同身受,他說他心情復雜,于是她的痛苦便得以宣泄:我也很難過。
痛徹心扉。
又欲蓋彌彰的撤回,反正從開始到結(jié)束,沒有人知道,只是在他們心里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與旁人無關(guān);漸漸地,這些驚濤駭浪在他們心里也平息下來了,最終歸于平靜,像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
所以連杳撤回了消息,所有愛意的萌芽,被親手掩埋,不見天日。
“我跟你去巡檢吧!
“沒有幾次了!
“外面沒下雪的!
這是最后的溫柔,也是最后的成全。
連杳一直期盼著有一天休假的時候,他用不經(jīng)意的語氣詢問她是否有時間,能不能一起出去玩,可是她從來沒有等到過。
過年回家的時候,她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氣喘吁吁地坐在行李箱上面,看三十二層樓下的城市,籠罩在一層稀薄的霧氣里面,又冷又模糊。風吹的很大,她撩開頭發(fā),瞇著眼睛,過一會兒竟不知道什么時候瞇著了。
做了一場短暫卻凌亂的夢。她急切地俯身從三十二樓往下看,隔著茫茫霧氣,旨昭穿的簡單,身形卻挺拔好看,手插在兜里,仰起頭看她,臉上的笑很溫柔。離得那么遠,她卻能清晰的看見他的口型,他說:“你下來吧!
你下來吧。她飛下來,飛到他身旁,飛到她夢寐以求的溫暖里。
夢醒時唇角還有一些殘留的笑意,只是不知怎的,嘴角有些向下聳搭著。
這一場不了了之的愛情,就像遭遇了一場稀薄的霧氣,于他模糊而朦朧,于她卻錐心而刻骨。在霧氣里用盡力氣呼吸,總是覺得胸腔發(fā)悶,漲漲的痛;霧散之后,誰也記不得痛過感動過。那些短暫的時光里,那些欲語還休的感情,不過是隨風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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