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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我一生心
“殿下……”小太監(jiān)匆匆進來。
我一聽聲便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走了。昨晚她才和我講了話的,今天就走了?
“太子妃,薨了。”小太監(jiān)跪在地上,聲音打著顫。
真的是呢。
“薨了?”我的聲音太輕太輕。
我轉(zhuǎn)身去她的寢宮,步子不大不小,表情無悲無喜,一切都和一成不變的往常一樣。
我聽到了隨侍宮人的腳步聲,以前我都從未注意過,他們的腳步聲很整齊,也不知道是怎么練的,聽得舒心,改明兒該賞。
通往她寢宮的路不知不覺就走完了,我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往日我都是乘步輦來的,怪不得一路走來,周遭景物有些奇怪。
她宮里的人今天也太不知禮數(shù)了些,我都到了門口,他們還未來迎。直到我走進,才發(fā)現(xiàn)她們跪在一團眼淚直掉。
太子妃剛走了,不怨他們今天無禮。
“太子殿下。”宮人見到我終于行禮了。
我走得越來越近,她就躺在床上,被子蓋得好好的,面色依舊不怎么好,她病了好久了。往常我是晚上悄悄過來的,看得不真切。現(xiàn)在我才好好地看看她。
“容容。”我叫她,坐在床沿上,把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拉了出來,攢住。
她的手很涼,她自小舞槍弄棒,身體好得很,只是最近這一病,病得太重,她都病垮了。
“容容!蔽医兴,她不應(yīng)。
“容容你醒醒!彼趺礇]一點反應(yīng)呢?“容容!蔽揖瓦@么一聲聲的叫她。
“殿下節(jié)哀!辈恢裁磿r候,妃嬪們都過來了。
趙良娣跪在地上,雙手呈了帕子給我。
我要帕子干什么?我心里亂糟糟的,還有點慌亂。
容容不喜歡她們的。
我忽然記起容容不喜歡她們。
自從她們進了太子府之后容容就不怎么開心的。
“出去,”我只覺得千萬個容容從我腦海中閃過,“你們都出去!”
沒有人敢違抗我的命令,現(xiàn)在只有我跟她兩個人了。
“容容!
我記起來了,她走了,剛剛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報過了。
我捏著她的手,她掌心的繭還在。她瘦了好多,骨頭硌人硌得慌。她這樣安靜的躺著一點也不像她。自從孩子沒了以后,她總是呆在自己的地方,圈住自己,擋住別人。其實如果不是我困住了她,她不會活得這么難受的。
她的人生以我為界,被分成了兩截。
一截是嫁給我之前,五彩繽紛。
一截是嫁給我之后,黯然失色。
我以前總覺得只要她嫁給我就好了,雖然她不快樂,好歹我能竊喜。我能夠好好珍惜她,盡力滿足她。
可看著她毫無生氣,慢慢變得冷冰冰的,我卻后悔了。
我寧愿她自由自在地活著,不要陪我,困在這寂寞的宮墻之中,慢慢枯萎。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就算一切從頭再來也不可能。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多年前的一次宮宴上。
她坐在女眷席中,和她父親遙遙對著。十幾歲的姑娘,沒有母親照看,一個人在那里不慌不亂,從容自若。面對父皇,也能對答如流,神采飛揚。引得父皇拍手稱贊。宮宴結(jié)束后,父皇都跟我提了幾遍她,說什么虎父無犬女。
虎父無犬女,卻有犬子。
我雖自小被立為太子,卻資質(zhì)平平。既無文韜,又無武略,還生性懦弱。跟父皇這樣雄才大略的君主完全沒得比。太傅都鮮少夸我,更別說父皇了。我頂多得一句“勤勉”的肯定。哪里像她,被父皇夸了幾遍。
我記住了她。
不知怎么的,打那以后我便常常聽到她的事跡。
和太傅家的幺子打架,把人家打得牙齒都斷了一顆。我想從太傅那了解了解,可我剛開口,太傅就又羞又惱,一會兒說什么“那小子的詩書禮義都學(xué)哪去了,跟個姑娘打架”,一會兒又說“真是窩囊極了,被一個姑娘打成這樣”。
我聽了忍不住笑,卻又礙于太傅,只能忍住。她可是將軍之女,太傅的兒子文文弱弱,怎么打得過。她打架的時候,肯定比那天晚上回答父皇問題的時候還要神采飛揚,說不定張牙舞爪,囂張至極。又說不定內(nèi)斂多了,背后陰陰給人家一拳。我不知道該是怎樣的,卻很羨慕她。張揚任性,肆意妄為,比怯懦的只知道應(yīng)“兒臣知道了”的我厲害千百倍。
沒多久,又傳出她女扮男裝逛青樓,風(fēng)流倜儻贏得美人芳心。聽說她正與花魁侃侃而談之時,她父親黑著臉打斷了她,嚇得她從窗戶一竄就跑了。那花魁聽說她是女子之后泫然欲泣,卻又下定決心,說什么就算她是女子,也愿意跟了她。聽得她父親的臉又黑了一度。
據(jù)說那晚將軍府的哀嚎持續(xù)了半個時辰。
不過我猜那只是她裝出來的。誰不知道將軍對自家閨女束手無策啊。將軍夫人走得早,而她又酷似其母,將軍疼她都來不及呢。每次都是她撒撒嬌,賣個乖,將軍就繳械投降了。所以,她從小不僅讀四書五經(jīng),還跟將軍舞槍弄棍,熟讀兵書。
了解得越多,我就越羨慕她。每次想起她我都會忍不住地勾起嘴角,她就是我心里最甜最軟地那部分;蛟S她之于我,就如火光之于飛蛾。
她真的是被將軍養(yǎng)出了天不怕、地不怕地性子,她竟敢偷偷地跟著將軍上戰(zhàn)場,更荒唐的是,她居然還立了功。將軍自己帶著五萬人馬深入敵軍腹地,留她在軍營不準走動,還吩咐了所有留守地士兵一定不能放走她?烧l知敵軍聲東擊西、趁虛而入,在將軍走后偷襲營地,她臨危不懼,領(lǐng)著留守的五千人死守陣營、苦待支援,甚至幾次小小的交鋒中還略勝一籌,終于等到將軍帶人回來,將敵軍一網(wǎng)打盡。
她隨父殺敵的事是怎么都瞞不住的,將軍將捷報與此事一同上報給了父皇。
“荒唐!备富收f話從來喜怒不辨。我向來是比不得他的。
一句荒唐嚇得我心里一顫,卻半分也不敢表露,不然又少不得又是一番教導(dǎo),什么君主不宜喜怒形于色的我都聽了無數(shù)遍了。
那時父皇正與我探討為君之道,或許換個說法更貼切,父皇在教導(dǎo)我為君之道,我這么平庸無能,對為君一事又能提出什么了不得的見解呢,更何況儲君與皇帝的關(guān)系微妙,我還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深思熟慮后才能接話,生怕觸到君王之忌。
“你看看!蔽医舆^父皇遞給我的折子,匆匆掃完。先前的捷報倒是很舒心,可是越到后面我越膽戰(zhàn)心驚,她居然上了戰(zhàn)場。一是刀劍無眼,她的安全堪憂,二是這被父皇知道了,更是一句“荒唐”,我不知道父皇要如何處置她,但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父皇要訓(xùn)我也罷,打我也罷,如果她要被重責(zé),我是一定要向父皇求情的。
“你說說看,朕要如何處置!
我心亂如麻,替她開脫的話差點就不受控制的冒了出來,但好在跟了父皇則會么多年,我也算摸清一些門路,比如現(xiàn)在,父皇已經(jīng)做好決定了,我無需再答。
“兒臣愚鈍,兒臣……”我話還沒說完就被父皇示意停下了。
“你只會說些這樣的話敷衍朕。”父皇都沒正眼看我,他抿了一口茶之后又繼續(xù)道,“你覺得這姑娘如何?”
我摸不準父皇的意思,斟酌了一下,道:“父皇曾說過虎父無犬女。”
“這仗不出意外肯定會贏,李先也算是立了功,他女兒前不久也及笄了吧,等戰(zhàn)事完了,就讓他女兒做你正妃吧!
就這么輕輕巧巧一句話,她便成了我的妻子。
父皇也不問我同不同意,歡不歡喜,只教我這一步制衡了誰,使朝堂如何地變動。
我聽不進,一點都聽不進,我垂著頭,時不時“嗯”“兒臣明白”地附和著。
我簡直難以相信,她要成為我的妻子了,以后我們會夫婦一體,會相濡以沫,會舉案齊眉,甚至?xí)最^偕老,生同眠,死同穴。我開心到無以復(fù)加,原本害怕她受到責(zé)罰的惴惴不安一掃而空,我恨不得跳起來放聲大笑,我恨不得高呼“父皇英明,父皇萬歲”,我恨不得父皇趕緊將旨意昭告天下。
可是,她會愿意嫁給我嗎?
我這么一個無所作為的儲君,一個憑著投胎技術(shù)好就風(fēng)光無限的庸人,她會愿意嫁給我嗎?我很忐忑,可又有忍不住的歡欣讓我暫時放下我的忐忑。
父皇到最后都沒有過問我的意愿。
不到兩個月戰(zhàn)事就結(jié)束了,將軍果然凱旋而歸,父皇在朝堂之上大肆表揚他,將軍倒是寵辱不驚,出來告罪,說自己教女無方。父皇笑意愈甚,連連夸贊將軍之女巾幗不讓須眉,更是當(dāng)場宣讀了封她為太子妃的旨意。毫無意外的,整個朝堂之上有了竊竊私語的聲音,朝臣都很意外,將軍更是意外,意外之后也沉默地接了旨。
我猜到了她可能不會愿意嫁給我,卻沒料到她會抗拒到如此地步,直到將軍動真格打了她一頓才消停。
賜婚不是我能改變的事情,也不是我想改變的事情。
我喜歡她,喜歡她這么明媚搖曳、多姿多彩,她身上有我不具備的一切。我常常想,如果我有她一半的勇氣,一半的張揚,我都會更加快樂。嫁給我是委屈她了,從今以后她就要被困在條條框框之中,無論將軍多么愿意給予她自由,她都不再自由,所以她抗拒賜婚我也不惱、不氣。
不知道她會不會后悔自己的任性,如果她安安分分地呆在京城,不去戰(zhàn)場,就不會讓父皇這么快地找到理由賜婚。
這不是賞賜,而是威脅。她只能在賜婚與賜罪中選一個,將軍這么聰明,已經(jīng)幫她選好了。
其實不論她去不去戰(zhàn)場,父皇都會找理由賜婚的,這就是帝王,這就是為君之道。
聽說將軍這次打她打得很狠,聽說這次挨打?qū)④姼恢焙馨察o。
我想去看看她,其實我只在宮宴上見過她一次而已,我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見過她了,可我又怕她厭惡我,思來想去,我還是帶著傷藥過去了。
將軍一直恪守君臣之禮,而我愿在這種私下的場合事之以翁婿之禮,誰教我要娶他家的姑娘,還問心有愧。我希望見她一面,可將軍一直在講些推辭,看來她是真的不想見我?晌沂莾医┏种豢献,她終是與我見了一面。
她相較兩年前而言長開了,很明艷的長相,當(dāng)然,氣勢也很逼人。她板著臉,不看我,也不說話,坐在那里就是一團刺。
“聽說將軍……打了你!痹拕偝隹谖揖秃蠡诹耍抑皇窍胝f些什么打破沉默,然后把藥送給她。
“托太子的福。”她看著空氣,不咸不淡的來這么一句頂我的話。
我有點羞惱,仿佛被看穿了將迎娶她的竊喜,被看穿了我本質(zhì)的自私與懦弱。令人尷尬的沉默在蔓延,她倒是不動如山,可我卻有點無措與慌亂。這樣的時刻我居然福至心靈,想起父皇對我的教導(dǎo),君主應(yīng)喜怒不形于色。我裝成古井無波的樣子,把藥放在了桌上。
“既然你無礙,本宮就走了,只是這藥帶都帶來了,還是給你好了!彼牭轿医o她帶了藥,抬頭看了我一眼,似是有點驚異。
我起身離開,她也站起來,低垂著頭恭送我離開,簡直和我面對父皇時一模一樣。走的時候我看到了她左手被包扎得只剩幾個指尖露在外邊,我心里千回百轉(zhuǎn)。她難道不知道賜婚一事既然公之于眾,就絕無回旋的余地了嗎?為什么還要這樣徒做掙扎,傷人傷己,又于事無補。
走到她身邊時我還是停住了腳步:“父皇已經(jīng)決定了賜婚,就斷然沒有轉(zhuǎn)機。你……”我看了她一眼,她看著地上,臉上神色也不分明。我也不知要說些什么了。讓她安心待嫁嗎?如果這樣勸她有用,她就不會挨打了。那又要勸她干什么呢?我也很迷茫,看過她之后更迷茫。
我得知賜婚后是一心想著娶她,可看過她之后,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娶她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娶了她之后我們倆又該如何相處,總不可能一輩子話里藏針吧。我不想她這樣低著頭沉默地送我離開,她應(yīng)該是肆意的、快活的。
既然不知道要勸她什么,那就不說了。
雖然儲君的婚事要費更多的時日準備,但成親的日子總會到的。直到成親那天我才再次見到她,因為我不知道如何面對她,所以我就躲起來,刻意地不理會這件事情。我知道我很怯懦,我也討厭自己的怯懦,可是我還能怎樣?我對她不僅是喜歡,還有一點對待神明的虔誠。她是一直我最羨慕卻又學(xué)不來的樣子。
成親那日她柔順多了,喝交杯酒也很配合,雖然沒有喜意,但也沒有厭惡。就這樣我都很慶幸了,我怕她對我冷眼相向,這樣會讓我慌亂,會讓我退卻。
喝完交杯酒就要行周公之禮了,她年幼喪母,將軍不便教導(dǎo)此事,所以宮里已經(jīng)派過嬤嬤教導(dǎo)她了?赡苁窍氲浇酉聛硪龅氖虑椋塾^鼻,鼻觀心,兩頰和耳朵都是紅通通的。想到教導(dǎo)的內(nèi)容,我也躁紅了臉,有點無從下手。最后把心一橫,將床簾放下,隔絕了燭光,在一片模糊之中行了一次周公之禮。
我們躺在一張床上,誰也沒說話。
“殿下!彼氏却蚱屏顺聊,“上次,謝謝你的藥。”
“嗯!蔽医┲钡靥稍诖采,不知怎么忽然提起這件事。被子里傳來悉悉索索的一陣響聲,她摸了摸我的手心,癢癢的,軟軟的。
她突然就小聲的笑了起來,因為我的手心冰涼濕潤,我在緊張。一瞬的尷尬之后我也笑了起來。因為她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
“你的手好了嗎?”
“好了!币彩,都過了一個多月了。
“那……我可以叫你‘容容’嗎?”容容是她的小字。
“嗯。”她這一聲應(yīng)得又軟又甜。
我伸過去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掌心有繭子。
“時辰不早了,我們睡吧!
“嗯!
我們就像木頭一樣,倆個人直直地躺著,輕易不敢動地睡到了天明。
我在最大范圍內(nèi)給她自由,私下我從來不會用“本宮”自稱,在她面前,我只是我。就算我是一個如此無能的人,我也最大限度地滿足她。在這種權(quán)術(shù)制衡之中,將軍之女必然要嫁給儲君,我第一次感謝自己是儲君,儲君很平庸,可是儲君能讓太子妃依舊張揚,依舊任性。
她可以喬裝打扮之后偷偷地逛青樓,她可以開出一大片地方舞槍弄棒,她可以在想家時溜回將軍府,只要不被發(fā)現(xiàn),只要她想,我都愿意。
她好似夜鶯。
我們多了些心照不宣的秘密,無形之中又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我看得出她眼中萌生的愛意,我喜歡她偶爾露出的嬌羞姿態(tài),我想就這么舉案齊眉,直至白頭偕老。
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我不曾辜負她的唯一一段時光。
我和容容成親一年多,她一直未有身孕。朝中大臣紛紛上書請求太子納妾,而父皇以賜婚為手段達成某些政治目的,我從來都知道父皇是再合格不過的君主,他的心里永遠都是天下與皇權(quán)為先,我比起他來就遜色許多。父皇賜了我一個趙良娣,太傅的千金;一個蘇良媛,戶部尚書的妹妹。甫下朝,大家就紛紛恭喜我,說什么我盡享齊人之福。我腦子里一團糟,還不知道怎么跟容容開口,也懶得敷衍,直接就回了太子府。
容容還沒起床,我就坐在床邊看著她。其實我知道,容容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的,我不可能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自古君王都是這樣,納妾這一天總會來的,不過遲早的問題而已。她像是能感應(yīng)到我的存在似的,我坐下沒多久她就醒了。
“容容!蔽颐嗣念^發(fā),聲音有點低沉。
“怎么了?”她直起身子,坐在被窩里。
“父皇賜了我一個良娣,一個良媛!蔽业椭^,不去看她。她的手似是無意識地張開,又揪住了被子。
“要是我有孩子多好!彼穆曇暨帶著笑意。
“嗯。”我應(yīng)了聲。
我們都知道這不是有沒有子嗣的問題。
周遭靜悄悄的,只有我們倆的呼吸,只是她呼吸得比平常更加急促、粗重。
我聽見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后道:“我爹一輩子只有我娘一個,我從小就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但我知道所有人都可能是這樣,就你不可能!
“嗯!蔽页它c頭,就只能應(yīng)和了。
我從小就知道君王三宮六院,萬千佳麗。我可以喜歡一個人,但我不可以只喜歡這一個人。我想要和容容舉案齊眉,我會補償她,加倍的對她好,永遠永遠對她好,對她最好,但不會只對她好。雖然無論我有多少妾,我都只會有她一個妻子。
趙良娣和蘇良媛入府以后行為規(guī)矩,也不爭風(fēng)吃醋,也不忤逆容容,倒是也對得起她們的出身,只是容容每次見到她們都沒笑過。
子嗣始終是個大問題,我免不得雨露均沾,就像每日都要上朝一般,是不可避免的。趙良娣和蘇良媛溫柔可人,行事又妥帖穩(wěn)當(dāng),我宿在她們那時倒也舒心不費神。蘇良媛雖然位分最低,肚子倒是最爭氣。入府三月有余,便有了身孕。
宮人來稟時,我正和容容在一起。得知此事,我真是松了一口氣,又提了一口氣。
松氣的是朝臣們不會再義正言辭地敦促我開枝散葉,提了一口氣,便是因為容容。她臉上血色全無,摸到椅子旁就坐下了。
“容容?”我試探著叫了她一聲。她就坐在椅子上出神,仿佛沒聽到。
“容容!蔽姨岣咭袅吭俳辛怂宦。她如夢初醒,笑道,“怎么了?”只是雖然她揚起了臉,眼睛卻始終低垂。她在笑,可是再也沒有眉飛色舞了。
“蘇良媛的孩子,生下來若是個男孩,還是歸你養(yǎng)的!蔽覔(dān)心容容因為孩子傷神。
“嗯,我知道的,殿下你先去看看蘇良媛吧,好歹是件喜事。”她說罷,匆匆福了一身就走了。
她雖然背對著我,可我知道她在哭。
我沒去蘇良媛那,因為她哭了。
聽說當(dāng)年將軍把她的手心打得血肉模糊,她都沒哭。
我就這么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沒有追。
她肯定不想被我看見她在哭吧,她本不該哭的,她怎么能哭?
我心里頓時亂得不得了,她應(yīng)該一直有一張如花笑魘的,可是我卻讓她傷心了。而我對此,無可奈何。
更令她傷心的,卻是她的孩子沒了。
蘇良媛有了孩子之后不久,容容也有了。每月一次的太醫(yī)例行請脈時知道的,她當(dāng)時直接撲到我身上嘰嘰喳喳,告訴我她有了我的孩子。她來得比報信的宮人還要快,而且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來,一直在笑,告訴我她有多開心。她那神采飛揚的樣子多么的吸引人啊,整個世界都被他的笑容點亮,一瞬間,仿佛就春暖花開。
她再也不去青樓了,怕對孩子胎教不好;刀劍槍棍的也不玩了,生怕不小心傷到自己;對太醫(yī)的叮囑也會乖乖的聽著。她以前這么跳脫的人,都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
可是孩子沒了,就是這么忽然之間、莫名其妙。
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鮮血涌出時,容容正在和我講話,她臉上還帶著笑呢,她看著我變了的臉色還很疑惑,問我怎么了。她看到血的那一刻都凝固了。我急急忙忙叫來太醫(yī),安慰容容的聲音都在打顫。我一遍遍說著“沒事的,沒事的”,可心里卻隱隱知道,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救救孩子,殿下!彼ブ业氖郑蹨I嘩啦啦地冒出來,“殿下!彼劾餄M是張皇無錯,我也一樣,茫茫然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點頭,重重地點頭。這不僅時容容的孩子,這更是我們的孩子,太醫(yī)請我回避,我生平第一次這么勇敢地沒走,都說見血晦氣,可這是我的容容我的孩子,再也沒有人能像我一樣和容容感同身受,我和她在相互支撐,相互安慰,誰也離不了誰。
容容一遍遍問太醫(yī)孩子怎么沒的,可太醫(yī)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我下令徹查,父皇更是勃然大怒,可最后什么都查不出。
誰查得出呢?誰敢查出呢?畢竟是我的好父皇,殘忍地害死了我的孩子。父皇一面下令徹查,一面把我叫過去訓(xùn)導(dǎo)。
他說孩子是他做的手腳,他說容容的背后有兵權(quán)就不該有子嗣,他說蘇良媛的父親最近不規(guī)矩要震懾,他說,他說……
所有的都是他說他說!我只要照聽、只要照做,父皇養(yǎng)的哪里是儲君哪里是兒子。克B(yǎng)的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這事情總該有個結(jié)果。”父皇頓了頓,繼續(xù)道,“蘇良媛的婢女害了太子妃的孩子,杖斃吧!
“父皇!蔽业谝淮稳绱藷o力,我想問問父皇我到底算是什么,難道在他眼里我就會一直這么乖順聽話嗎?在他眼里我是能放棄自己的孩子的人嗎?為什么是我當(dāng)儲君?為什么不能換一個皇子?我真的太懦弱,太沒有決斷了,為什么一定要讓我如此煎熬?我越發(fā)的覺得這個人是如此陌生,盡管他養(yǎng)育了我二十三年,我一直以來都怕他,可此時此刻,我對他只剩下懼怖。我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我沒有必要問他了,為君之道而已,這一切都是他的為君之道而已。
“兒臣”我簡直要把自己的手都摳破了,“知道了!蔽耶吂М吘吹赝讼铝恕
我該如何面對父皇,我該如何面對蘇良媛,我該,如何面對容容。
我處置了蘇良媛的婢女,父皇把罪證和臺詞都給我安排好了,我只需照著劇本演下去就行了。誰能滿意這個結(jié)果?我不滿意,蘇良媛不滿意,容容不滿意。區(qū)區(qū)一個婢女,哪來的膽子謀害皇家血脈,明眼人想想就知道其中道道。大家都以為這件事是蘇良媛授意的,不過因為她有身孕才沒受懲罰罷了。父皇真是好算計。
容容也這么以為,她覺得我懦弱,即保護不了孩子,也不能替他報仇。她以為我怕的是蘇尚書,以為我擔(dān)心權(quán)力失衡,以為我顧忌蘇良媛的孩子。我是懦弱,我怕的那至上的皇權(quán),我怕的是那個深諳為君之道的我的父皇。
我不能告訴她真相,可就算告訴她了又如何?其實這都沒有分別,我和她都無能為力,我們倆的間隙會越來越大,不管兇手是蘇良媛還是父皇,我們都不可能像從前一樣。
我會愧疚,會愿意一如既往或者更甚地喜歡她,可她卻不能心無芥蒂。
她不再主動來找我,我見到她時,她也像團刺球。她不愿意和我同床共枕,我們也不再舉案齊眉。每次見到她我都會想起那個孩子,想起我的父皇,想起我的無能為力。我也不敢見她了,我沒能讓她一直那么快樂地活下去,是我親手毀滅了那個張揚肆意的她。
她病倒了。在我很久都沒有見她之后。
我每次都在晚上去看她,看了許多天,她的病不曾好轉(zhuǎn),也從未惡化。
我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她那里,我只要靜靜地看著她,雖然沒有燭火。
看著看著,有一天,她就睜開了眼睛。我一愣,想起身離開,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沒有走,她都已經(jīng)看到我了。房間里很暗,只有她的眼睛閃了一點光。
“殿下。”她的聲音沙沙的,很柔和。
“嗯!
“你每天都會過來嗎?”依舊是柔柔的詢問。
“每天!蔽液苄÷,生怕驚擾了這份安靜,自從孩子沒了以后,她對我一直帶著敵意。
“你不必這樣了!彼趧裎。我不知道是不必怎樣,是不必晚上悄悄來,白天也可以;還是不必看她,老死不見。
“我知道!逼鋵嵨乙膊欢抑懒耸裁矗业难蹨I就這么毫無預(yù)兆的流了下來,“我本來想和你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的……”是啊,我本來想的。我有些說不下去了,我怕她聽出我在哭。
“舉案齊眉啊”她笑了起來,笑得像我們是對舉案齊眉的夫婦,“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在黑暗中,我們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我知道為什么她會對我這么溫柔,因為那是她最后一次見我,最后一次和我講話,最后一次了。自此以后,我和她都要孤身一人了。她孤身走過奈何橋,走過忘川,走到下一世。我孤身走向皇位,走向寂寂無聲,走向這一世的盡頭。
她告訴我,她意難平。
我也意難平,我難平很多很多事情。難平生為儲君,難平生性軟弱,難平無能為力,難平不能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最,難平此生心,負她千行淚。
尾聲
我是李菁,他叫我容容,容容是我的小字。
我一直以來都想嫁一個像我爹一樣的男子,馳騁沙場,保家衛(wèi)國,還很專情。
所以當(dāng)我知道皇上賜婚時,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沖進宮去,請皇上收回成命。我瘋起來就什么都聽不進,一心只想往前沖。爹氣得罰我跪在娘的牌位前,用戒尺狠狠地抽了我的手心,抽到我血肉模糊。抽著抽著,爹就沉默了,他長嘆一聲,說他對不起我。因為皇上需要權(quán)力制衡,因為爹手握兵權(quán),所以我要成為太子妃。
我簡直恨透了這種皇權(quán)至上,所以太子過來的時候我也沒給他好臉色?烧l知道,他是給我送藥的。這個認知讓我有點羞愧,我不該這樣不分青紅皂白,把皇上和太子看作一類人,畢竟大家都說太子無能,一向都是只能聽皇上的,他也無辜,不是嗎?
成親那天我有點緊張、忐忑,嗯,還有一點點期待。雖然不是同喜歡的人成親,但這是我第一次成親,而且還是嫁入皇家,這么新奇的事,我可是頭一回體驗?zāi)。這種心態(tài)讓我差點忘了我是新娘子,晚上要和一個陌生的男子行周公之禮。我低著頭不敢看他,臉頰和耳朵都火辣辣的,肯定紅透了。不過太子看上去也不怎么熟悉這回事,喝完交杯酒之后半天都沒有動作,我希望他一晚上都不要有動作了,就這么相安無事地睡到天明把?蛇@一關(guān)終究還是躲不過,他拉上床簾之后,摸索著完成了周公之禮,我們倆貼得很近,他很干凈,只是他一直沒有講話,他該不會是太緊張了吧。我想著我們以后大概是要過一輩子的,第一天還是說句話吧。我在被子下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冰涼濕潤,他真的是在緊張。我忍不住笑出了聲,覺得這樣一個不能馳騁沙場,保家衛(wèi)國的男子也很可愛,他跟著我笑了,這一笑倒是緩和了我們倆的緊張,他說可以叫我“容容”嗎,他說這兩個字很好聽,暖洋洋的,我說可以。
太子似乎很喜歡我,這讓我有點莫名其妙,他經(jīng)?v容我干些無傷大雅的事情。他像水,潤物無聲,我覺得當(dāng)太子妃也不錯,無拘無束,比其他那些嫁了人的姑娘好多了。但我忘了,我身處皇室,怎會無拘無束。
我沒有身孕,儲君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太子妃就夠了,我終于還是要和其它的人分享我的夫君。我小時候我以為所有人都像爹和娘那樣,一生一世一雙人;長大后我才發(fā)現(xiàn)不是的,尤其是儲君。我會學(xué)著接受,我必須學(xué)著接受,只是我學(xué)不來,太難了。我知道他很喜歡我,但我不可避免的失落、嫉妒,我覺得我們倆之間有了間隙,他每寵幸其他的人一次,這個間隙就擴大一分,甚至和他共枕而眠的時候我會覺得有點惡心。
蘇良媛有孕了,一個雪上加霜的消息,我頓覺失魂落魄,也沒有心情和太子說話,我怕我忍不住哭起來,我不想在他面前哭,我沒有這么軟弱。可是我轉(zhuǎn)身的瞬間眼淚就決堤了,喜歡一個人真是一件傷身傷心的事情。好在孩子的到來沖淡了這份難過,我第一時間和他分享了我的喜悅,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嘰嘰喳喳講了好久的話。我有孩子了,一個屬于我們倆的孩子,真奇妙。
只是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這個孩子還沒能來到世上就夭折了,我沒能保護好他,我甚至都不能幫他報仇。蘇良媛的婢女害死了他,誰信一個小小婢女有這個膽子呢,沒有蘇良媛在背后,她敢動皇嗣?可惜蘇良媛有個好父親,自己的肚子也爭氣,誰敢動她呢?連太子不都有所顧忌嗎?
經(jīng)此一番,傷身傷神,加之戰(zhàn)場舊傷,我病倒了,一場來勢洶洶的病。我完全不想理會太子,我在怨他。見到他,我就會想起蘇良媛,想起我的孩子,我怕我忍不住對蘇良媛下手。我真的懦弱了很多,當(dāng)年隨父出征的勇敢一去不返。我曾經(jīng)是個不懼帝王威儀對答如流的姑娘,是個敢把太傅幺子打得鼻青臉腫的姑娘,我可是是個張揚肆意無所畏懼的姑娘。】蛇@都只是曾經(jīng)了。
我病了的每一晚太子都會來看我,他說他一直想和我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我一聽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舉案齊眉又如何,事已至此,我總歸是意難平。
我忽然之間就不怨他了,他到現(xiàn)在都這么喜歡我,他還在偷偷地哭。他很懦弱的,他怕他父皇,他怎么也當(dāng)不好一個儲君,二十多年了,他很累吧,我也很累了。
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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