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師妹，那個女人，她不如你�！�
　　玉澄明明白白聽見商朱對那個叫玲瓏的姑娘如是說。依著商朱和玉澄的關(guān)系，這話說起來其實(shí)很傷人�？墒怯癯斡H耳聽著，卻沒有自己心里想象的那么難過。
　　玉澄向來知道自己是個輕賤人兒。一個風(fēng)塵女子，就算是貴，也不過是身價比別人貴些罷了。
　　叫她不平的，是那個叫做玲瓏的姑娘，不過也是個戲子。一樣的下九流，誰比誰高了一等？何必說這傷人的話。
　　唯一不同的是，玲瓏姑娘，是商朱的小師妹，沒經(jīng)風(fēng)塵摔打，大約也是朱砂痣白月光似的干干凈凈在人心上。
　　真是的，誰不愿意干干凈凈的，誰愿意天天迎來送往。這不是，沒有那個命嗎。
　　玉澄蹙了蹙眉，拿羅帕一掩檀口，咳了起來，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入了秋一天冷似一天，大約是犯了舊疾。
　　她最后看了被商朱哄得眉開眼笑的玲瓏姑娘，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要走，正撞上商朱的師弟徴玄。
　　徴玄溫和地道：“玉澄姑娘，我送你�！�
　　看著是個老實(shí)人，其實(shí)心里倒是什么都清楚。
　　玉澄也不推拒，只微微一頷首。
　　二人一路無言到了常青園門口，迎面來了個姑娘，穿著小洋裙，手上拿著個小方包，串這珍珠的鏈兒。從黃包車上下來，端的是妝容精致。
　　徴玄顯然認(rèn)得這個姑娘，笑著喚了句方姑娘。
　　玉澄上下打量這“方姑娘”一番，干她這行的，總是要有些眼力見兒，只見這姑娘衣裳上別這紅寶石的胸針，手上戴著嵌了鉆的戒指兒，耳上一對兒閃亮的墜兒晃呀晃，晃出迷亂的光。腕上是一串兒百達(dá)斐麗的女士表。
　　看來是哪家貴小姐。
　　方小姐笑道：“我來找商老板�！�
　　徴玄眼神閃了閃，不由自主去看玉澄。
　　玉澄微微一笑，人的言語和動作都可以騙人的，但是那眼神啊，卻很難瞞人。方才著方小姐說起商朱的時候，那眼神正如同當(dāng)年的自己和現(xiàn)如今的玲瓏姑娘看著商朱的眼神。
　　生了一副好皮相和一張伶俐的嘴可真是占便宜啊，多少女人也能給他商朱哄的服服帖帖的。
　　玉澄轉(zhuǎn)身就走，就算是養(yǎng)了條狗，看見它轉(zhuǎn)頭親近別人，心里也要酸上一酸，更何況她這是愛了一個人。
　　方小姐站在原地莫名其妙，說這女人是誰？長得倒好看，只是忒古怪。
　　徴玄陪著笑打馬虎眼兒。

　　·貳·
　　玉澄今年二十七歲。
　　二十七，在她這個行當(dāng)里，已經(jīng)是很不年輕了。
　　她才入這個行當(dāng)，是十六歲。那會兒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jì)，家里窮，又是災(zāi)荒年月，家里幾個弟弟餓的皮包骨頭，爹就拿她跟鴇母換了一袋米面。
　　她小時候家在戲園子旁邊，她天天聽里面的角兒吊嗓子唱小曲兒，學(xué)了不少，算是個才藝，才開始接客，都是賣藝不賣身的。
　　后來漸漸的小有名氣，錢給的到位了，哪有個不賣身的道理。
　　迎來送往的也是這十來年過下來，玉澄一開始對自己的職業(yè)也是不恥，好人家的女孩兒，誰能做的來這樣的事�？墒沁@個世界本來就是笑貧不笑娼。
　　她打開梳妝匣看自己這些年攢下的梯己，贖身很夠了，只是贖了身，又住哪兒去？干什么營生？
　　她過去喜歡著商朱的時候，所有的打算都與商朱有關(guān)，現(xiàn)下一時只剩了自己，反而不知所措。
　　鴇母在外面叩門，說玉澄，莊先生來看你。
　　玉澄把梳妝匣一鎖，起身開門。
　　莊先生名叫莊曦，打玉澄賣藝時就常來聽她唱小曲兒。后來玉澄的第一次，也是給了莊曦。
　　按說是熟客，多年的交情，又是露水夫妻，怎么說也有些情分在里面，可是玉澄卻有些怕看見莊曦。
　　莊曦見證過她的所有不堪。
　　莊曦是個很溫柔的男人，若……若他是玉澄一夜露水的恩客，恐怕玉澄也會對他產(chǎn)生什么旖旎的幻想。
　　“下個月就是你生日了，二十七歲�！鼻f曦柔聲說，“我給你贖身，好嗎？”
　　玉澄萬萬沒想到莊曦會說這話，戲謔道贖身？難不成你要娶我？
　　莊曦深深地看了玉澄一眼，問，你愿意嗎？
　　玉澄愣了半天，沒想到莊曦還真存了這個心思，低頭半晌，小聲說還是別了吧。
　　莊曦怔了怔，溫聲說我是真的挺喜歡你的。
　　玉澄心里一團(tuán)亂麻，說，你讓我再想想，好不好。

　　·叁·
　　玉澄想了很多，想得夜里都不得安眠，亂七八糟的做著關(guān)于前塵往事的夢。
　　一會兒夢到把自己賣了換糧食的沒良心的爹，抱著弟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對玉澄說丫頭啊，你別怪我，誰叫我們窮啊，我們窮、就活該賣兒賣女啊，不然怎么活下去。
　　一會兒又夢見自己情竇初開的時候喜歡的那個唱戲的男孩子，也就是商朱，扮上小生端的俊朗叫人心動。自己期期艾艾朝他表白，他笑了笑，點(diǎn)點(diǎn)頭。
　　這個夢格外的真實(shí)，可是玉澄早在商朱笑著點(diǎn)頭的那一瞬，就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不過是個夢。
　　因?yàn)樽允甲越K，商朱都沒有回應(yīng)過玉澄的喜歡，商朱生的好，唱的好，是戲園子里的臺柱子，喜歡他的女孩子太多了。他只是把這當(dāng)作默認(rèn)的，生命中的可有可無。
　　后來玉澄又夢到莊曦，莊曦看著她的眼睛，溫柔地說玉澄，我是真的挺喜歡你的。
　　醒過來以后玉澄一連給自己灌了三杯冷茶，才稍稍安定下來。呆望著窗外天空從滿天星斗到破曉初明，她做不了這個決定。

　　·肆·
　　玉澄做不了決定，商朱卻做了決定。
　　徴玄給玉澄送了喜帖，紅艷艷的紙，寫著商朱玲瓏喜結(jié)連理。
　　玉澄頭一次覺得紅色這么刺眼。
　　徴玄說玉澄姑娘你也別太難過，我聽人說莊少爺要贖你，你也算有個好結(jié)果。
　　玉澄笑了笑，其實(shí)早猜到了。不過還是有點(diǎn)失望。
　　商朱的喜日子選的急，三天后，玉澄選了一身紅衣服去參加喜宴，商朱說玲瓏比她好，不是沒有道理，年輕的姑娘，一身嫁衣如火，貌美如花，又是清清白白，誰能不喜歡。
　　玉澄上去對那一對新人道賀：“恭喜了，商老板，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多謝。”商朱也許也有些尷尬，遲疑著客套。
　　那天見過的方姑娘也站在院兒里，穿了件白紗裙，倒似一個西式的新娘。她哭的眼通紅，哽咽著問商朱，我哪里不好？
　　這話其實(shí)很難說，商朱答不上來。
　　玉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心說你有什么不好呢，只不過他不愛你罷了。

　　·伍·
　　玉澄心里最后一樁牽掛也沒有了，回去就給鴇母說要贖身。鴇母說這些年我雖然養(yǎng)著你，你給我賺的錢也不少，真要給自己贖身，還我當(dāng)年給你爹救命的那袋子米也就是了。
　　玉澄沒想到鴇母會這么說，笑了笑，跪下來給鴇母磕了一個頭。
　　鴇母說我打量莊先生的意思是要娶你做姨太太，你怎么不去？
　　玉澄怔了怔，搖頭，說還是不了，緣分不夠。
　　鴇母有心要勸她，莊曦家世人品，哪里不是良配，怎么就你個傻丫頭，盯著商朱不放。
　　玉澄只是笑，不接話。
　　其實(shí)莊曦有什么不好呢，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個對玉澄說出喜歡兩個字的男人，光是這一點(diǎn)，就足夠叫玉澄動心了。
　　可是不行，真的是緣分不夠。

　　·陸·
　　玉澄搬到了南城，一間小小的屋子，干凈整潔。
　　徴玄去看過她，來的時候玉澄倚在床上做女紅，繡的是蓮生貴子。
　　玉澄見他來了，也不迎他，只笑，說，坐。
　　徴玄皺了皺眉，道：“一到冬天就犯癥候，你也該去瞧瞧才是�！�
　　玉澄咳了兩聲，說我何嘗不曾去瞧，不過是富貴病，要長期那么調(diào)理著，經(jīng)不了一點(diǎn)兒累，可我又哪里有這個富貴命。
　　徴玄遲疑著說，我以為你會嫁給莊曦。
　　玉澄笑，你以為莊曦家里就如同你們表面上看的那么光鮮亮麗嗎？時局變動，他家也是江河日下，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硬撐著罷了。我好容易離開了風(fēng)月場，何苦還要嫁給落魄大少爺伺候人呢。
　　徴玄說你又來了，非要擺出一副嫌貧愛富的樣子給誰看。
　　玉澄靜默片刻，問商朱好不好，問完就覺得自己傻。
　　商朱能有什么不好的，新婚燕爾，應(yīng)該正是高興的時候。

　　·柒·
　　后來。
　　就沒有后來了。
　　玉澄死在了那年冬天，最冷的時候。
　　實(shí)在是有些突兀的離去，叫相識的人有些措手不及。
　　好歹相識一場，莊曦商朱和徴玄都去給她送葬。
　　莊曦家確實(shí)沒落了，他仍穿著一身西服，可是身上落拓的氣質(zhì)卻是顯而易見的。
　　他臉上倒是沒有什么過分悲傷的神色，卻是商朱似乎很難過。
　　商朱抱著牌位，說玉澄，我以為你會嫁給莊曦。
　　莊曦說，我也這么以為，我說要娶她，我以為她會同意，可是她拒絕了，說緣分不夠。
　　莊曦諷刺地笑了笑，現(xiàn)在看來，她大概把這輩子所有的緣分都補(bǔ)給了你。
　　商朱有些失控，是啊，可是我就是一個戲子，我連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我能給的了她什么！她那個身體，還能跟著我吃苦嗎？
　　徴玄說，你們知道玉澄是什么病嗎。
　　莊曦和商朱都不知道，玉澄誰也沒告訴。
　　玉澄是肺結(jié)核，會傳染，跟了誰都是拖累。
　　所以她選擇一個人走，走完最后的路，死了以后一把火燒成灰，灑在天地間，干干凈凈。
　　徴玄遞給商朱一個小包袱，打開來，里面全是小孩子的衣服。最上面那件，顏色是鮮亮的紅色，繡的是蓮生貴子。
　　那個時候，玉澄一邊繡著蓮花，一邊對徴玄笑著說，商朱和玲瓏以后的孩子，怎么著我也能混個干娘當(dāng)一當(dāng)吧。
　　其實(shí)還是沒有緣分的，只不過是我死撐著，非要在你生命里多少留下一點(diǎn)印記。

　　·捌·
　　這個冬天，真冷啊，什么時候天氣暖和了，踏青尋芳，那才是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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