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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朝露是個亡國公主,這么說也不對,國亡了,她便不是公主了。
父兄將她進獻給了楚王。
同行的還有新鄭城內(nèi)三百名未嫁女子。
出城那日,道旁站滿了頭發(fā)花白,滿身縞素的婦人,她們互相攙扶著掩面哭泣。
朝露知道她們在哭什么。
戰(zhàn)爭不止奪走了她們的丈夫與兒子,還要搶走她們的女兒。
巍峨壯觀的韓王宮,道旁婀娜多姿的蒲柳,還有出城十里相送的婦孺……
是朝露對韓國最后的印象。
用三百名女子換取新鄭城內(nèi)數(shù)萬百姓暫時的安穩(wěn),這是戰(zhàn)爭最后的結(jié)局,是弱者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而她的父親如今只是一個卑微的城主,唯有獻出女兒,彌補勝者給他定下的所謂過錯。
阿嬤給朝露收拾行裝時抓了一把宮殿外的黃土,小心翼翼的裝進陶罐,親手交給她。
阿嬤抹了腮邊的濁淚,囑咐朝露,永遠帶在身邊,那是家鄉(xiāng)對她的牽掛,亦是她魂歸之處。
直到捧起那個小陶罐,朝露才知道,韓國將是她永遠都回不來的故鄉(xiāng),她的葬身之地可以是任何國家,卻絕不會是這個她從小長到大的韓王宮。
韓國到楚國,路上餓殍遍野,到處都是流民,被饑寒泯滅了人性的流民。
善意成了致命的毒,藥,憐憫成了死亡的匕首。
同行的女子都被父母呵護著長大,即使身處亂世,新鄭城內(nèi)物資豐盈,她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饑寒會讓人變成野獸。
流民撲在她們的馬車上,搶奪她們手中的食物,連身上的衣服也不放過。
士兵手中的長矛染滿了獻血,卻無法徹底阻攔一波又一波不要命的攻擊。
三百名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路上或死或失蹤近半。
直到一次次從將死之人身邊路過,她們的心不再起任何波瀾。
甚至可以坐在濺滿了鮮血的馬車里輕哼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
行駛至楚國都城外十里,送行的士兵轉(zhuǎn)身騎馬而去,直到紛揚的塵土也歸于靜寂,朝露才轉(zhuǎn)過身。
面前不遠處便是楚國都城,朝露不知道接下來將會如何,但她從人間煉獄走過,如今只想活下來。
楚國身披甲胄的兵將接手了她們,揚聲調(diào)笑,毫無顧忌的說著葷話。
他們肆意打量著一路奔波勞累而來的韓女,仿佛她們只是在集市上任人挑選的瓜果蔬菜。
城中的百姓立在道路兩旁,議論著她們的面容與著裝。
對他們來說,她們是異族,是戰(zhàn)利品,是地位底下的俘虜。
朝露坐在馬車里,不僅對即將到來的獻禮宴惴惴不安,也對聲聲入耳的調(diào)戲感到憤怒。
她才十五歲,就連閨室之中,與密友談論起未來郎君的模樣都會臉紅。
何曾這般,當街待價而沽。
可她柔弱的不堪一擊,連一把輕便的防身匕首都拿不穩(wěn)。
入楚之后,她們被暫時安排在驛館,由宮中的教導嬤嬤教授楚國禮儀。
身在異鄉(xiāng),寄人籬下,似乎所有的苛責打罵都已不重要。
楚國官話晦澀難懂,氣候綿潤潮濕,遠不及新鄭氣候宜人,民風淳樸。
但,冰冷堅固的楚國都城城墻將是她一生都出不去的囚籠。
……
朝露早已不是韓王宮里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公主。
面對譏諷與嘲笑,她充耳不聞。
不卑不亢面對著來自楚王宮世家大族女子的不屑打量,和一眾家鄉(xiāng)之女,站在楚王宮高臺上,等著楚王的處置。
她們之中多數(shù)被賜給了戰(zhàn)勝的將軍為妾,也有部分被收入后宮為奴。
朝露貌美,又是韓王之女,身份特殊。只是楚王年邁,不好女色,隨手將她賞給了公子昀。
她那時面龐稚嫩,性子青澀內(nèi)斂,學不會卑躬屈膝的用美貌去換取寵愛與權(quán)力。
漸漸的,公子昀將她遺忘了,畢竟各國送到他身邊的美女如云,他沒時間在她身上花費心思。
朝露在王宮里謹小慎微的獨自生活了兩年,直到公子昀為拉攏權(quán)臣,將她送給了司徒遣,那個用兵如神的少年將軍。
將軍府和太子府沒什么不同,高高的圍墻里,充斥著低眉順眼的奴仆,就像牽線的木偶一般,日復一日干著永遠也干不完的雜役。
對朝露來說,不過是從一個囚籠換到了另一個囚籠。
只是,司徒遣說他不需要無用之人,讓她去學習歌舞,能夠取悅?cè)说母栉琛?br>
歌舞坊滿是她這樣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段窈窕,沒有自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訓練。
每次有客來訪,司徒遣都會挑選幾個出來獻藝,客人走的時候便會帶走一二。
舞坊里進進出出,有很多曾和朝露一樣心懷憧憬的女孩,后來她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們。
朝露突然明白,在司徒遣的眼中,甚至在楚國所有男人眼中,她這樣的女人只是他們用來拉攏人心、發(fā)泄欲望的工具。
兩年過去,當年同行的韓國女子,如今僅剩寥寥數(shù)十人。她們遠離故土,歷盡千辛萬難抵達楚王宮,沒有死在路上,卻被人折辱致死。
而她們的歸宿也終將是她的。
但她不甘心,憑什么女人生來勢弱!
幼年時,兄長們學習六藝,挽弓騎馬何其恣意,她卻被母后拘在宮中,跟著禮官一遍又一遍的學習禮儀。
年少時,兄長們通讀史書,游歷各國何等暢快,她卻依然只能呆在宮中,那一方小小的宮殿,針鑿刺繡,讀女史修女德。
最后,他們敗了,可遠離故土,像一件貨物被送來送去的卻是她。
他們依舊能在富麗堂皇的宮殿里飲酒作樂、放浪形骸,閑暇時,大約也不會再想起那場戰(zhàn)事,以及被遠送的她們,畢竟他們永遠不會缺少用來進獻的美人。
可她何其無辜,被人操縱著長大,又注定淪為獻禮抑或恩賜。
她如果不想像一件貨物一樣,任人擺布,便只能先依附一人。
司徒遣手握重兵,少年英才,是這異國他鄉(xiāng),亂世之中,唯一可能護佑她周全之人。
雖他早已娶妻,妾室個個貌美如花,身懷絕技。
朝露亦無所畏懼,她藏起少女時代不切實際的幻想,戴上虛假的面具,開始同一群歌姬爭寵……
朝露的母親曾憑借美貌獲寵,后榮寵十年不衰,自然有些手段。
雖然不知是誰一杯鴆酒毒死了母親,但朝露至今都記得,母親臨死前,吐著大口大口的鮮血,還笑著告訴她,她不后悔。
朝露那時不懂,世家大族精心呵護嬌養(yǎng)長大的女兒,才情品貌俱佳,完全可以選一個家世清白的男子,相互扶持共渡一生。
母親為何要入王宮,跟一群虎狼之心的女人爭奪父王的寵愛。
父王甚至比她大了整整二十歲。
朝露曾以為自己會是不同的,身為王女,端莊淑儀、嫻靜優(yōu)雅,才情美貌天下皆知。
但母親告訴她,沒有人會不同,她想要一樣東西,就必須舍棄另一樣東西。
……
一群女人的世界里,沒有禮義廉恥,沒有真心相付,美貌成了被攻擊的理由。
朝露開始在那充滿了爾虞我詐、陰謀算計的戰(zhàn)場里搏殺。
身后空無一人,身前是萬丈溝壑,行差踏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為了活下去,她別無選擇。
從前學過的一切仿佛都沒了意義,因為不會有人在意,她的寂寞無人能懂。
撫琴彈奏的是靡靡之音,柔軟的身段跳出來的是活色生香的艷舞,就連容貌也成了爭寵的利器。
直到司徒遣看到她時,眼里充滿了驚艷和占有。
朝露如愿以償成為了寵姬,可以臥在他的睡塌,掌握他人的生殺大權(quán)。
司徒遣為博她一笑,送來無數(shù)的金銀珠寶,她住在金玉雕砌的華屋,就像一只被精心豢養(yǎng),供人賞玩的金絲鳥。
朝露知道,從此以后,就真的再也不會有一個清朗俊逸的少年,手執(zhí)花環(huán)站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的詢問,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之時,能否結(jié)伴出游。
……
朝露的心越來越堅硬,笑容也越來越虛偽。
在司徒遣眼里她僅僅只是一個美貌的女子,能歌善舞,可以取悅他的身體。
他一直十分清醒,她也以為自己從未沉淪。
直到那天,公子委來府上參宴,看向她的目光大膽貪婪,是毫不掩飾的占有。
朝露望向司徒遣,他面無表情的把玩著手里的玉玨,那是她在宴飲之前送給他的。在她的國家,女子送男子玉器,以表心悅之意。
戲做久了,她有些分不清,自己送的時候究竟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迷惑他,祈求他的庇護?
還是,她真的喜歡上了他。
宴畢,朝露親眼看著他含笑將玉玨塞進了公子委的手里。
朝露終于不得不承認,這亂世,無一人肯護她周全。
母親說的對,沒有一個人會無條件的對另一個人好。情愛,于亂世,只會是愚蠢之人的催命符。
精心部署的一切起了作用,她殺了公子委。手段殘忍,做法狠戾。
鮮血噴濺而出,沾濕了床榻,那個風流多情的公子哥兒臨死前只能不可置信的死死盯著她,喉嚨發(fā)不出一個字。那是她第一次殺人,淋漓暢快,因為,她終于有了反抗的能力。
司徒遣雖憤怒,但還是將事情瞞的滴水不漏,亦未曾動過她分毫。
公子委是楚王最寵愛的小兒子,人卻死在司徒遣的府里,就算將她綁了,烈火烹油、千刀萬剮,王上也不會放過他。
朝露親手將那枚玉玨碾碎,扔進了將軍府后花園那片池塘,湖邊的柳枝搖曳,似乎耳邊還回響著男子低沉的嗓音,他曾堅定的告訴她,他要的是權(quán)利,而非一個柔弱的女人。
短暫的迷失,只是她一個人的沉淪。
此后,他默許了她在他的府邸豢養(yǎng)私衛(wèi),培植親信。
漸漸的,朝露害過、殺過多少人,她自己也記不得了。
有王上派來毒殺司徒遣的侍女,也有貪戀她美貌虛以委蛇的男人......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朝露像個勇敢無畏的戰(zhàn)士,用鮮血捍衛(wèi)權(quán)勢,她手中的利刃可以毫不猶豫的刺向任何威脅她的人。
她甚至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如何收買人心,不動聲色的叫人任她驅(qū)使。
從前的單純良善,恍如隔世。
她終于知道自己骨血里流淌的居然是如此骯臟可怕的貪婪和欲望。
母親說的不悔,是她用盡手段為阿兄爭來了權(quán)勢地位,為母家換來了門庭榮耀,她死在了自己的戰(zhàn)場上,沒什么可以后悔的。
朝露服用了虎狼之藥,這輩子注定無兒無女。
她要自己手握權(quán)勢,這世間唯一能讓她感覺安全的東西。
所以,她替司徒遣搶來了王位,作為交換,他給了她王后之位。
她終于擺脫了一件貨物的命運,成了這個國家的主人!
可笑的是,司徒遣拿走了傾注在她身上的寵愛,將這一切都給了那個女人,他從前棄之敝履的妻。
朝露不在乎這些,她早就沒有了心,所以并不期待有人會真心待她。
朝露只是羨慕那個女人,地位和寵愛,永遠都能保有一個。她從來不需要動用手段去捍衛(wèi)任何東西,她活的簡單又安穩(wěn)。
一個女人,一個生于亂世的女人,能不被利用,何其幸運!
朝露時常想,如果父兄未曾戰(zhàn)敗,母親尚在人世,那么她又會是怎樣?
至少,她不會成為司徒遣口中狠辣惡毒的女人;蛟S會和那個女人一樣,在丈夫的保護下,一直單純良善,溫柔端莊。
他們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朝露去看過,皺皺巴巴的一團,哭聲嘹亮,給諾大的肅穆王宮添了一份生氣。
司徒遣很高興,賞賜那個眼睛都睜不開的小肉團無數(shù)金銀珠寶,分封良田千畝,亦許諾了王位。
對那個孩子,他捧在手心,如珠如寶。
公子委頸肩噴薄而出的鮮血湮沒了朝露僅剩的軟弱。從那時她就知道,她和司徒遣之間只有利用和交易,他給予她信任與庇護,她給他美色與權(quán)謀。
他們聯(lián)手弒了君,篡了國!
她從前可以面不改色的喝下絕子的虎狼之藥,便從未妄想過天倫之樂,可她越來越寂寞。
對于權(quán)術(shù)與人心,她得心應手,運用自如?v然沒有寵愛與子嗣,她依舊是這座宮殿里最尊貴的女人。
可終究也只有尊貴,高高在上的寒涼,就連溫柔的回憶與健康的身體都漸漸遠她而去。
四下無人之時,誰又能知道,曾經(jīng)風華絕代的朝露公主,如今位高權(quán)重的楚王后,只是想回到家鄉(xiāng),上巳日,淇水之岸,再看一眼那個清朗俊逸的少年,還有記憶中嬌羞頷首的少女。
只是她永遠都回不去了,淇水岸邊的楊柳染了血色,如今已是一片荒原。
少年也早已死在了城破那日,敵軍的長矛刺進了他的胸膛,彪悍矯健的戰(zhàn)馬踏碎了他的傲骨……
她的一生,沒有什么可以說后悔的事,因為她從來都沒有第二種選擇。
不,大約只有最后這一件了。
她毒殺了司徒遣,這虎狼環(huán)伺的偌大王國,唯一不曾騙過她的人。
他曾臨窗靜立,聽她彈了一夜曲子;
也曾帶她策馬紅塵,逍遙快活;
替她擋下一只毒箭,情深義重。
也曾月下閑談,譬如尋常夫妻……
她遞過去的鴆酒,他毫不猶豫的一飲而盡。
亡國公主,終究是亡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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