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卿飛駐于案前，桌上鋪著一卷上好的熟宣，吸滿墨汁的筆懸于半空，卻遲遲無法下筆。半響，一滴墨汁滴落在紙上，柳卿飛皺了皺眉毛，把那被墨污了的宣紙揉作一團(tuán)丟在一邊，重新鋪好一卷，這次下筆再無猶豫：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柳卿飛對著寫完的字苦笑，明明是打算作詩的，怎么最后卻錄了這個出來。

　　“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柳卿飛輕輕的吟著，然后猛地把紙合上，未干透的墨跡印在手指上。
　　柳卿飛愣愣的望著手指上的墨污，半響才恍然驚醒，抬頭，把已經(jīng)糊掉的字仍在桌上，踱步到窗前，雙手按著窗棱，低低的嘆息從唇間溢出。

　　窗下是湖。7月的江南庭院，陽光毫無顧忌的潑灑在院子里，素色的瓦白色的墻也被點(diǎn)上的光亮，精致的亭臺樓榭，湖內(nèi)肆意的開著整片的荷花。
　　他的心情更陰郁了。
　　他突然想要發(fā)泄一下，把屋子里的陳列砸的粉碎也好，跪在地上大聲痛哭也好，他需要給自己的心情找一個出口……

　　然而他終究什么都沒有做，只是死死的扣著窗棱，手指發(fā)白。
　　他恨透了陽光燦爛的好天氣。

　　柳卿飛記得那也是這樣的一個好天氣，穆少白牽著馬來和他告別，用很欣喜的語氣告訴他自己要隨父出征，從此仗馬揚(yáng)鞭，劍飲敵血，誓要立下戰(zhàn)功后再風(fēng)光的回來。
　　穆少白還說了很多別的，但是柳卿飛都沒有聽到，他只記得當(dāng)時自己抿著唇握著他的手，告訴他：“保重�！�

　　這兩個字很重，柳卿飛不知道穆少白聽進(jìn)去了沒有。

　　后來他去送他，也是一個極好的天氣，騎在馬上的少年神采飛揚(yáng)，完全沒有注意到站在人群中的少年好友。柳卿飛也沒有喊他，他送他到城門，然后就轉(zhuǎn)身離去。

　　又不是生離死別，他定是要回來的。

　　那天晚上柳卿飛夢到了他，牽著馬站在他的家門口，對他說，我回來了。
　　醒來后柳卿飛才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他對自己說，待到他回來了，就告訴他自己的心意，再不猶豫。他若是厭惡，也就罷了，省的這樣零零碎碎的割宰。

　　日子緩慢的過去，柳卿飛從父親那里得到一點(diǎn)點(diǎn)戰(zhàn)場上的消息，據(jù)說他立了不少戰(zhàn)功，年末就要回來接受封賞。
　　他替他高興。

　　柳卿飛考取進(jìn)士的那年，戰(zhàn)場上卻傳來消息，他受了重傷，危在旦夕。
　　第二天就是殿試，他卻偷偷牽了馬往漠北狂奔。

　　他一路上把 穆少白的名字咬牙切齒的念了無數(shù)遍，恨不得背生雙翼，馬幾乎被抽折了。

　　他趕到的時候，卻已經(jīng)遲了，穆少白抓著他的手，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對他說：“卿飛，保重。”然后便釋然的閉上雙眼，任他怎樣拼命捶打也不發(fā)一聲。

　　那兩個字，他送給過他，他又還給了他。他什么都沒有來得及告訴他。

　　那一天，也是極好的天氣。

　　他，柳卿飛，只送過穆少白兩次，一次生離一次死別。

　　既沒有遠(yuǎn)送于野，也沒有泣涕如雨。

　　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錄下這段詩，他只知道，他恨透了陽光燦爛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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