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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鸚哥”少年時曾在武館拜師學藝,后來家道中落,父母也陸續(xù)亡故,只給他剩下一個年歲幼上十歲的幺弟。
那年他十八歲,小弟八歲。
為謀生計,他多方托了關系,好不容易才在縣里尋了個巡捕的職位,靠一身說不上多好的武藝貨與帝王家。
此處需提一筆,這“巡捕”,可不是如你所想捉蟊賊除奸邪的正派活。就鸚哥所記而言,他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幫縣官縣尉做些見不得人的活,或是跟在縣令家小兒子的身后吆五喝六。
當然,時局不佳,到處都有叛軍暗地活動的蹤跡,做他們這行的也不甚安全。保不齊哪天沖撞了叛軍,就此掉了腦袋。
長兄如父,他自然希望弟弟能有好的前程,不必像他一般提心吊膽,每晚又時常良心不安。
因此,他花了大價錢請來先生,為弟弟開蒙講書。等幺弟年紀漸長時,又鼓勵他外出訪大儒求學。他們這樣沒家世的人,要想揚名只此一途。
小弟的臉上還有點嬰兒肥,白白軟軟的,跟在他身后喊大哥。
“大哥大哥,我以后會好好報答你的!
鸚哥盼著弟弟考上科舉的日子,他覺得那樣他也不算是白忙活這許多年,能在父母靈前有個交代,自己也寬慰。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弟弟求學的書院里,有許多不滿朝政的文人,他們同情叛軍,總寫文章謗議當朝的官員們。
時間久了,他那少不更事的弟弟也受到影響。年輕人一腔熱血,回到家里竟信誓旦旦地對他說,“哥,我不考科舉了。”
他險些氣得仰倒,可那好歹是親手養(yǎng)大的寶貝弟弟,罵又罵不過(畢竟弟弟是讀書人,他沒怎么上過學,只識文斷字罷了,說不出多少大道理),打又不舍得,便怒道:“那你就給我在家好好呆著,想清楚了才許回書院!”
卻不曾想,弟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當天晚上,那年輕人就翻窗溜走,連續(xù)好幾個月音信全無。
等鸚哥再次找到他,已經是在大牢里了。
弟弟與那伙憤世文人攪和在一起,非但寫些觸犯朝廷忌諱的文章,還私下幫助購買物資的叛軍隱藏身份。
好在,朝廷如今朝不保夕,已經淪落到“頭痛捂頭,腳痛捂腳,看不出來最好”的境界了,真沒閑心思來管這幫就算造反也三年不成的文人。
他們自以為舉足輕重,說白了卻只是被押在大牢里,關幾天禁閉就能放出去。
鸚哥在縣里有不少朋友,很快就將他弟弟保了出去。但這回,弟弟對他的態(tài)度更加強硬決絕。
“我不需要你來幫我!你助紂為虐,替朝廷捕殺仁人志士,我沒有你這樣的哥哥!我要和你斷絕兄弟關系!”
他很久沒有再說話。
之后的時間異常無趣,就像是不斷的循環(huán)往復,弟弟一次次被關起來,而他一次次去托朋友把弟弟撈出來,每次都只能得到謾罵,還有一次得到了一首訣別詩。
但鸚哥認為,再等幾年就好了。
再等幾年,弟弟總會想安定下來,總會放棄這些不切實際的所謂“理想”,娶個好人家的姑娘成家立業(yè)。
他自己倒不打算成親,因為刀口舔血的日子不適合再拖累別人,有弟弟傳宗接代就好了,想來也不怕天上的父母責怪。
一晃數(shù)年,弟弟越發(fā)能折騰了,從縣里的監(jiān)獄到郡里的大牢,有時甚至跑到別郡去,他也不是每次都能特別迅速地趕到。看著弟弟消瘦黝黑的面龐,鸚哥難過極了,他希望弟弟能早點安分下來,不要再妄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情?墒堑艿軈s一直冷眼看他,“哥,我們已經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了,你不要再管我了!”
他一度也想放手不管,弟弟大了,翅膀硬了,按理是不需要他這個做哥哥的管頭管腳?墒恰档艿馨,他如何放心的下。
終于……最后一次,他沒來得及救出弟弟。
郡里的老友吞吞吐吐,領著他去看一地碎骨灰燼,鸚哥整個人都懵了,他根本不能相信那個傻弟弟這回能惹出送掉性命的滔天大禍,更不能相信他的小弟也混在那一灘臟兮兮的腐臭里。
老友對他說,其實那些文人們這回還是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原本關幾天就能放出來的。
可誰知道,叛軍內部幾派人正忙著搶領頭人的位置(這不是沒有可能的,雖然他們到處被追殺,但是權利的好處可不是一點兩點,就和強盜分贓不均的時候都有人報官一樣)。其中一派顯然要獲勝了,而與他們敵對的那一派害怕事后遭到清算,情急之下居然真的像蠢強盜一樣報官了。
不過好賴他們是叛軍而不是強盜,這方面的腦子還要好使那么一點。他們向朝廷表示,只要朝廷不抖出被殺者的真實身份(那樣他們會在叛軍內部很難做人,誰都猜的到是他們賣了消息),他們就愿意把那些人的目前躲藏地點、姓名履歷等全部告知官軍。
郡守自然是非常高興的,又想在自己的履歷上留下光輝一筆,決不肯錯過這么一把大生意,忙不迭答應了他們的要求。掩蓋殺死叛軍高層的行為并不難,朝廷迅速想到了成日鬧事的文人們恰巧關在牢里,于是樂呵呵地將叛軍首領們與文人們綁在一塊兒殺掉了,同時還焚燒了部分尸體,對外只說是殺了一群不敬朝廷的文人。
皆大歡喜。
剩下的叛軍們暫時擰成一股繩,可以團結努力地向上向前發(fā)展;郡里解決掉了老是來監(jiān)獄做客的文人們這一麻煩,又在上官們面前爭了光,可以繼續(xù)醉生夢死地過日子。
只有鸚哥失去了他的弟弟。
他真為他的傻弟弟不值,那孩子死去的時候一定是特別驕傲的,他大概還以為自己是為了理想而犧牲的英雄,可是……事實上只不過是這起荒唐故事的注腳之一罷了。
鸚哥一邊哭得稀里嘩啦,一邊在碎骨堆里翻翻撿撿,但始終分辨不出哪些是屬于他弟弟的,年輕人似乎在這世界上沒有留存下絲毫的痕跡,就這樣消散在虛空之中了。后來他想為弟弟立個衣冠冢,竟發(fā)覺什么都沒有剩下,弟弟離家前拿走了所有的衣物,而鸚哥不曉得弟弟流浪時的藏身處。
又過了幾個月,鸚哥聽說有位弟弟結識的大儒寫了悼文,緬懷了一下這起事件的死難者,其中他弟弟占據(jù)了一小段。不過他沒有去看那篇文章,畢竟他至今都看不上眼那群帶壞自家弟弟的無行文人們。
失去了弟弟,不用再每隔幾個月去撈一次。他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人生追求,竟索性埋頭公務,認真干起活來,反而比以往更受上官的賞識了。
縣令將女兒嫁給了他。
那原本是個刁蠻任性的小姐,曾鞭打奴仆取樂,但作為他妻子后,見他不喜,倒是收斂下來,成了一位賢惠的婦人。
(鸚哥說是上官賞識他而嫁了女兒,但分析那幾頁筆記卻大可推斷是刁蠻的縣令千金先看上了他,才央著父親要嫁的。)
沒多久,他與妻子有了一個兒子?上a時出了些意外,妻子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這注定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想起弟弟曾對他說過的話,鸚哥決定不讓兒子再做巡捕;但又想起弟弟的悲慘結局,他更不愿意讓兒子去讀書。懂得多了,想得多了,誰曉得還會出什么幺蛾子?思前想后,他定下主意,叫兒子去學門手藝,做個匠人。
妻子不知道他曾有個弟弟,她性格日漸乖順,也不多問他的事情。只在每歲清明,鸚哥都會尋一僻靜去處,為他的傻弟弟點一柱香,澆一盞酒。
幾十年光陰如流水飛逝。
新王朝推翻舊王朝的時候,鸚哥已經在家賦閑很久了。他年紀老了,做不動賣力氣的活,也因此逃過了新朝初建時對前朝舊員的清洗。兒子的店鋪生意興旺,娶了漂亮的兒媳婦,對他和老妻都孝順得很,一家人和和美美,別提有多快樂。
可有時碰上陰雨連綿的天氣,心情不愉時,他還是難免想起弟弟。
弟弟現(xiàn)在是英雄啦。
新王朝就是當年的叛軍勢力所建立的,開國沒幾年,他們就派人來到此地,重新挖出了草草掩埋的碎骨,遷往水草豐美之處,并建起了盛大的陵園與廟宇,供人祭拜。
不過……沒人知道那是他的弟弟。
因為當年弟弟離家出走,絕口不提真名實姓,而是以筆名與人往來的。當然,他更不會提起這個早已“恩斷義絕”的哥哥。
鸚哥與鄰居們提起遠處郡里的廟宇,問他們是否去過那里。
鄰居們搖搖頭:“沒有,誰去那種地方呀?”
另一個道:“嘖,聽說要不是大司馬的表叔也死在里面,上頭根本不會給他們修廟。你沒聽說?隔壁縣當年也死了一群人,可惜領頭的碰巧是皇帝老頭的仇家,別說廟了,恨不得把尸體都拿去喂狗呢。”
有反駁道:“是表哥吧!
“?”
“不是表叔,是大司馬的表哥。”
“誒?那我怎么還聽說大司馬當年還追求過他表嫂?是這個表哥的媳婦兒嗎?”
“好像就是這個表哥的。”
“噫……果然是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說說,那嫂子長得怎么樣?他們睡過沒有?有沒有小孩子?”
“野爹年年有……”
鄰居們談得熱火朝天,誰也沒注意到鸚哥轉身離開的落寞背影,可能注意到了,也沒有出言挽留的意思。
相比慘死的殉道者,百姓們往往更喜歡討論風花雪月才子佳人,最好再加上一些狗男女的黃色情節(jié),比較引人入勝。
鸚哥想,要是弟弟當年有個漂亮的媳婦兒,搞個殉情之類的戲碼,今天記得他的人可能會更多些。
可惜沒有,他的傻弟弟一條路走到黑,哪有姑娘看得上?
他想去兒子的店鋪坐坐,卻正見到一片狼藉的景象。
店被砸了。
老妻倒在桌旁,已沒了聲息。
圍觀的人告訴鸚哥,縣太爺看上了他家孫女,硬綁了去做姨娘,他兒子和兒媳去縣衙前討公道,一無所得不說,還被押上堂去。巡捕們又來砸了店面,據(jù)說是因為小孫女掙扎不休,把縣太爺給咬傷了。老太太阻攔他們,被推了一把,沒站穩(wěn)就一頭撞在了桌角上,當場斷氣了。
天可憐見,他的小孫女今年春天才剛過十歲生辰。
當真是飛來橫禍。
看著老妻的尸首,鸚哥竟一時感受不到悲慟,只覺得巨大的荒謬感,握禁了拳頭,眼淚沒有流出來,咯咯笑聲卻從鶴發(fā)雞皮間透出來。周圍人以為他瘋了,于是都散開去。
周遭一片寂靜,只聽到老人難聽的笑聲。
嘶啞著仿佛在嘲笑什么東西。
——
鸚哥的筆記就到這里結束了,最后那段內容寫得很潦草,具體的不能夠看清楚。
并不知道后來他家的店怎么樣了,也不知道他的兒子兒媳,還有才十歲大的小孫女怎么樣了。
不過這樣的事情,想必歷朝歷代都不缺吧。
——
補記:
后來我從一個朋友那兒聽說某件前幾朝的軼聞,聽起來很像是鸚哥他們家故事的后續(xù),不知確否,暫錄于此。
官差說某家很有名的手藝店里藏了違禁品,要搜查,老太太攔阻他們,推搡之間她頭撞在桌角上,一命嗚呼。
在縣衙里被押著的兒子從鄰人那兒聽說了這件事,好事的鄰人還給他指認了那個推倒他母親的官差的模樣,他乘那人不備,一刀捅死了對方。
官府要判他重罪,起初群情激憤,全縣的老百姓們都涌上縣衙說要討公道。
后來,朝廷把他們家的背景告知于民。他的父親是前朝的“巡捕”,魚肉鄉(xiāng)里干盡惡事,還捕殺過許多“義士”。而他那個被推倒誤傷的老母親,是前朝某個大官的女兒,當年曾經當街鞭打車夫,就因為車夫不肯聽她的話直接把車碾過地上的孩子。就因為出身好,那兒子才能學到很好的手藝,賺那么多錢。
然后,被捅死的那位官差的家庭情況也被公布了,他是寒門出身,父母雙亡,家中還有兩個幼妹嗷嗷待哺。
于是群情再度激憤,捅死官差的兒子被判秋后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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