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早不復漢初那般繁華，累累尸骨，曠野千里，令人窒息。
　　賈詡策馬揚鞭，手中握著的，是黑色的長刀。
　　終是趕上了，他嗓音嘶啞，看著前面因為董卓之死而逃走的李傕等人。
　　“吾乃討虜校尉賈詡，還請各位將軍聽詡一言！”
　　灰衣謀士眉間陰沉，說道：“今聞長安城議欲將涼州人趕盡殺絕，諸君棄眾獨走，先不言失軍心，一亭長能以爾執(zhí)。不若引兵而西，沿途收兵，復攻長安，為公報仇，若幸能成，則奉皇命以定天下，若不成，再走不遲�！�
　　李傕郭汜等人一聽這話，即刻命令士卒圍攻長安。
　　賈詡不知道，在隊伍的后方，少年將領澄澈如水的眸光看著他冷漠的背影，把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腦海里，永生難忘。

　　長安戰(zhàn)火重燃，多少生靈涂炭。
　　但那又如何？賈詡從來都沒有把別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于他，別人的生命只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若天下為棋盤，人人皆為棋子，他不想被別人所操縱，那便只能做執(zhí)棋者。
　　天下大亂，從黃巾起義到董卓入京，死了多少人？
　　沒有人會想死，作為毒士，他更是如此。

　　亂世流離，無家可歸。
　　“你怎么去投靠了段煨？”小將軍說話一向直接了當，語氣中還帶了些許質問。
　　賈詡下意識地握住了從不離身的刀，他隱藏在黑暗中，陰冷的眸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除了張繡，無人注意。
　　“不過同鄉(xiāng)�！�
　　啊，張繡是張濟的從子，在他遙遠的記憶中，似乎是個不太聰明的，又一顆可以利用的棋子。
　　賈詡看著張繡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好似清風朗月入懷。
　　“繡聽聞段忠明不能容人，若是先生遭他忌憚，便來南陽找繡吧�！�
　　賈詡徑自倒了杯濁酒，嘴角微勾：“那，詡多謝小將軍好意�！�
　　或許是他這些年來在外領兵，缺了一個能為他出謀劃策的謀士，亂世中，總歸是不缺野心的，賈詡如是想到。
　　他想從張繡眸中看出那所謂的野心，哪怕是一分一毫，但是，沒有，那雙眸里的，只有淡淡的關切。

　　“煨性多疑，有忌詡意，禮雖厚，不可恃，久將為所圖�！�
　　去投奔誰呢？
　　賈詡一時沒了主意，天下之大，卻無一處可歸，無一處是家。
　　他想到了一雙眸，一雙澄澈如水的眸。
　　賈詡勾了勾唇，終究是要去找他呀。

　　賈詡見到張繡的時候，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叫主公的。
　　誰知道張繡扶住了他，有些緊張地說：“繡可擔不起。文和當年叫繡小將軍，便是當繡是朋友，如今再叫主公，倒是生分了。”
　　賈詡一向是從善如流的。
　　他倒是沒讓張繡陷入尷尬的境地，只是心中暗想，詡可沒有朋友，所謂朋友和主公，不過是棋子罷了。

　　建安二年的天氣，似乎冷了許多。
　　自從與劉表結盟后，他們便成了遠在許都的曹操的心腹之患。
　　曹軍南征，到達淯水扎寨。
　　“文和可有計策？”張繡希冀的眸光看向賈詡。
　　賈詡看了看桌上的輿圖，嗓音冷漠：“投降吧，將軍�！�
　　“文和！”
　　“將軍，唯有投降，可保眾將性命無虞�！辟Z詡陰冷的眸子垂下。
　　張繡站了起來，平日里清朗的嗓音帶了些冷意。
　　“那就聽先生之計，率眾投降！”
　　吶，他又把他當成棋子了啊。
　　曹操重視人才，作為謀士，他自然能受到極高的禮遇。
　　看啊，只要投降，不僅能保全所有人的性命，還能使他的前程無憂。

　　曹軍剛剛兵臨城下，張繡就投降了。
　　夜色深沉，賈詡在張繡府前徘徊，沒讓人通報，沉默地走進了門。
　　他感覺到了，他在害怕，可他害怕什么呢？
　　賈詡琢磨半晌，還是沒找到答案。
　　昏暗的燭光撒落滿地，他看到張繡獨自一人，宛若瘋癲，不斷地用刀劈砍著，腳邊的，是早已破碎的酒壇。
　　“將軍……”
　　無人應答。
　　賈詡無奈，只得拔刀出鞘，制止張繡的瘋狂。
　　“文和，嬸母，嬸母她……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賈詡怔了怔，一把抱住了張繡，那雙眸子柔和了許多：“好�！�
　　那個年少成名的小將軍，在他的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阿繡，別哭，你還有詡�！�
　　次日夜，張繡反，曹軍毫無防備，死傷無數(shù)，曹操之子曹昂，從子曹安民，大將典韋戰(zhàn)死。
　　張繡退守穰城，再次與劉表結盟。

　　建安三年三月，曹軍再征張繡，包圍穰城。
　　不過月余，曹操便聽聞袁紹欲趁虛襲取許都，立即從穰城撤軍。
　　張繡率兵追擊，劉表也派荊州軍占據(jù)安眾，切斷曹軍退路，企圖與張繡夾擊曹軍，曹操出奇兵大敗張、劉聯(lián)軍。
　　曹軍北撤，張繡親自率兵追擊。
　　賈詡卻勸道：“將軍不可追，追則必敗�！�
　　張繡略帶懷疑地看著賈詡，第一次沒有聽從賈詡的建議，強行追擊。
　　張繡懷疑的眼神，賈詡看得分明，那個小將軍一向不會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
　　到底是怨上他了啊，賈詡垂眸冷笑。
　　賈詡的預斷沒錯，曹操親自斷后，張繡敗了。
　　“速往追，必將勝�！睂τ趶埨C能不能聽進去，賈詡并不抱希望。
　　“不聽文和之言才至此，我軍已敗，為何要追？”張繡問。
　　果然啊，賈詡抬眸。
　　“形勢已變，速追必勝。”
　　張繡這回乖乖聽了賈詡的建議，再次率兵追擊，最終將曹軍斷后的部隊擊潰。
　　“文和，為什么一開始你不讓繡去追，后來有讓繡去追曹軍？”張繡看著賈詡，眸中帶著疑惑。
　　賈詡笑了笑：“將軍雖善用兵，非曹公敵也。軍雖新退，曹公必自斷后；追兵雖精，將既不敵，彼士亦銳，故知必敗。曹公攻將軍無失策，力未盡而退，必國內有故；已破將軍，必輕軍速進，縱留諸將斷后，諸將雖勇，亦非將軍敵，故雖用敗兵而戰(zhàn)必勝也�！�
　　“文和，你怎么那么厲害？這都能想到�！睆埨C看著賈詡，眸中帶光。
　　賈詡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建安五年，袁曹相峙于官渡。
　　“張將軍勇武，曹賊挾天子以令諸侯，實乃大漢之奸臣；袁公占冀、青、幽、并四州，軍隊數(shù)十萬，遠非曹賊可比。”
　　“在下聽聞，將軍與曹賊那廝有舊仇，若將軍再降曹賊，則后患無窮矣�！�
　　那使臣滔滔不絕，想勸降張繡，卻沒有看見張繡那明顯擰起的眉。
　　張繡沒怎么注意使臣在說些什么，只是那雙眸時不時地看向門外。
　　“將軍萬萬不可答應�！辟Z詡站在門口，嗓音沙啞得厲害。
　　“袁公擁有四州，民戶百萬，實乃梟雄�！辟Z詡看向使臣，“可惜將軍與詡并無投奔袁公之意，先生請回吧�！�
　　打發(fā)了使臣，賈詡跪坐在席上，給自己倒了杯茶。
　　“文和，不投袁紹，繡該投靠誰？”張繡疑惑地看著賈詡。
　　“將軍想要投奔誰？”賈詡的呼吸滾燙，眸光有些迷離，卻努力地保持著一絲清明，“曹操？劉表？或是孫權？若是將軍愿意，也可以回涼州投奔馬騰、韓遂�！�
　　“文和？”張繡顯然是發(fā)現(xiàn)了賈詡的異樣，“你怎么了？”
　　賈詡只覺得腦袋暈暈沉沉的，難受得很：“不過是風寒，將軍不必擔心……”

　　張繡最終還是降了曹操。
　　在那所謂的宴會上，賈詡執(zhí)著酒觥，逼著自己忽略那些對張繡的指桑罵槐。
　　當年宛城一戰(zhàn)，大公子曹昂，侄公子曹安民，武猛校尉典韋戰(zhàn)死。
　　曹操麾下的謀士還好，至少不會發(fā)泄出來，武將可是都是恨意至深，特別是，二公子曹丕。
　　這些不堪入耳的話語，除了發(fā)自武將們的內心，又何嘗沒有他的縱容？
　　賈詡看到了張繡眸中的張皇失措，勉強硬起心腸，閉上眸，強迫自己忘記那雙眸。
　　身為降臣，不得聯(lián)系密切，縱觀今古，這早已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
　　為了自己的安危，他必須斷絕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
　　可是真的只是為了自己嗎？
　　賈詡不知道。
　　只是那一夜無微不至的照顧，讓他難以忘懷。

　　“文和……”
　　賈詡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往后，將軍與詡，還是少些聯(lián)系吧。這樣，對你我都好。”
　　“文和！”
　　賈詡向前走著，置若罔聞。
　　“文和……”張繡看著賈詡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眼前，卻又無法挽留，心如刀割，疼痛難忍。

　　賈詡當真沒有再去找過張繡。
　　那些溫情的過往，好似從未發(fā)生。
　　天下為棋局，人人皆為棋子，端看他能不能利用，而那些曾經，就忘了吧。
　　僅此而已，足夠了。
　　賈詡如此想著。

　　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烏桓，張繡同往。
　　大軍開拔那天，賈詡獨自一人站在城樓上，眸光掃向人海，不知在找些什么。
　　張繡騎在馬上，突然回頭遠望，看到城樓上的孤影，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不知道賈詡能不能看見他，但是，他很高興。
　　文和，他來為繡送行了呢……

　　張繡的死是賈詡從未想過的。
　　他從侍衛(wèi)手中接過張繡那把長刀時，眼神陰鷙得可怕。
　　后來有人說，賈詡那天的眼神冰冷至極，宛如蛇蝎。
　　“先生，這是張將軍給您的�！蹦侨怂坪踉诤ε拢曇舳加行╊澏�，“將軍知道降臣之間來往不宜過多，委托在下把此書交與先生。”
　　賈詡沒什么心情與那人虛與委蛇，直接讓他回去。
　　張繡沒讀過幾年書，詞藻簡單直接。
　　賈詡眸光不似之前那般冷漠，柔和了許多。
　　“文和，等繡凱旋�！�
　　字跡有些凌亂，卻讓賈詡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清淚。
　　“阿繡……”
　　若天下為棋局，詡與天地對弈，可人世漫漫，君只留枯冢，詡一人飲酒，將軍讓詡，如何落子成黑白？
　　只后悔，曾經把將軍當作了棋子……

　　黑白子落棋局惑，人世漫漫長蕭索。天地對弈驚鴻若，枯冢獨酒未斟酌。
　　故人何在？
　　故人不在……

《「三國」最后的忠臣》




《「三國」棋局》




《「三國」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