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我看不到邊際。
　　干燥的風中裹挾著砂礫，幾乎快要奪走我身上的所有水分。不過袋中還有足夠的水，我現(xiàn)在不用擔心。
　　遙遠的地平線有一隙城鎮(zhèn)的縮影。那是我下一站的終點，亦是起點。

　　那位白發(fā)老人——他或許是個神明吧。他說，跨過這片沙漠，有三座城鎮(zhèn)，只要我能夠成功穿越這三座城鎮(zhèn)，他就會讓我成為人類。
　　他還說，我的時間很充裕，不必急切。
　　但我不得不急切，我想要成為人類。
　　我拉下兜帽，擋住狂風。天快黑了，我加快了腳步。
　　在逐漸落下的夜幕間，我看到了那土黃色的幾乎快要被沙漠完全掩蓋的城門。

　　1.
　　這是第一座城。

　　我推開城門。
　　這里像是一片綠洲，見不到任何沙漠與干燥，就連空氣都帶著恰到好處的濕潤。我摘下兜帽，貪婪地呼吸著這里美妙的空氣，恨不得讓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暴露在水汽中——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他們的眼神中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恨意。如細針，如野火，使我恐懼。
　　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一個爛了半邊的番茄砸在我的頭上，腐爛的汁液流入我的眼里。而后越來越多的垃圾也飛了過來，鎮(zhèn)上的居民的面孔因為厭惡而扭曲，他們?nèi)枇R我，他們說我應(yīng)該滾出去，他們說……

　　他們說：“我們討厭你！”
　　這里的人們討厭我。

　　從人群中沖出一個高大的男人，他手中的利刃折射出今夜的月光。這道美麗的銀色光輝頓時消失無蹤，被熾熱的鮮血所覆蓋。刀沒入了我的骨肉中。
　　啊……好疼……
　　想要回去，但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在咒罵聲中，在拳打腳踢中，我努力前行。這座城只有一條主干道，穿過這條道就能通往出口。聽起來很簡單，不是嗎？但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還要走上多久。

　　他們向我扔來碎石，咒罵聲不斷。我的身體遍體鱗傷，我所經(jīng)過之處留下一灘血跡。我知道我不會死，這副身軀哪怕是被攔腰斬斷也依舊能夠前行，死亡不屬于我。但無論是疼痛還是痛苦，卻都是無比清晰。
　　我多么希望，能夠?qū)⑦@副不死的軀體換成不懼疼痛的鋼筋鐵骨，或是什么感受都能拒之門外的強大心臟。
　　不過這應(yīng)當是不會發(fā)生的，我只能拖著殘破的身體繼續(xù)前進。

　　到了深夜，聚在我身邊的那些人終于挨不住困意，一點點散去了。咒罵聲逐漸變得微弱，最后，無人再跟隨著我。我加快腳步，一心只想快點逃離。
　　下一座城鎮(zhèn)會是什么模樣呢？我總是忍不住去想這個問題。
　　我……
　　我很害怕。

　　路中央倏地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許是我剛才想得太過認真了，又或者是她的腳步實在很輕，總而言之，在我沒有絲毫防備時，她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她的雙手垂在灰色的斗篷中。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面前。

　　但她什么都沒做。

　　“你想要出去，對吧？”她說，“這里的人都討厭你，但我不。來吧，我?guī)阕摺！?br>　　她向我伸出手。
　　我愣了愣，在身體能夠做出行動之前，眼淚竟已涌出了眼眶。
　　我點頭了。

　　她引著我往前走，一言不發(fā)，當晨光熹微時，她突然停下了。
　　她轉(zhuǎn)身看著我，眼里幾乎快要滴出仇恨的苦水。
　　“去死吧，你！”
　　她尖叫著咒罵我，然后突然倒在地上，嘴角還帶著笑。

　　她騙了我，她也討厭我，和這里的人一樣。
　　一群人烏泱泱涌過來，用難聽的話語控訴我傷害了她，他們用鐵鏈縛住我，把我押上絞刑架。

　　可我沒有。

　　當我腳下的木板斷裂，當我脖子上的繩套收緊，那些旁觀者們爆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歡呼聲。
　　他們?yōu)槲业乃劳龆械饺f分欣喜。

　　我在絞刑架上懸了一天一夜，直到他們覺得已經(jīng)欣賞夠了，才砍斷繩索，把我丟進了亂葬崗。
　　我逃跑了，但再也不敢踏上大路，我鉆進了下水管道，憑著一腔直覺朝前。
　　在這個地方，哪怕是下水道的蛇鼠蟲豸也厭惡我，爬在我的身上，肆無忌憚地啃咬我。

　　但也無所謂了。
　　我走出了這座城。

　　城外有一條黑河，游到對岸，便能窺見第二座城的朱紅大門。
　　那朱紅如同血的顏色。
　　我退縮了。我想要回去，回到沙漠，哪怕是繼續(xù)游蕩也好。

　　可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回到哪里去，似乎無處可去。但前進的勇氣，我卻是完全沒有了。

　　河流不予我拒絕，粗暴地推著我前進。
　　朱紅色的大門如同血盆大口，想要將我吞沒。

　　2.
　　這是第二座城。

　　我推開大門，人們投來目光。
　　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想逃，但他們圍住了我，我無處可去。

　　“啊——您來了！”他們操著詠嘆調(diào)般的語氣說著，“您終于來了！”

　　他們眼中帶笑，嘴角飛揚，簇擁在我身旁，他們似乎是迫切地想要靠近我，卻又害怕驚嚇到我，與我隔了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

　　他們?yōu)槲耀I上珍貴的瓜果，謙卑地請求我一嘗。
　　他們?yōu)槲遗先A美的衣衫，大肆夸贊我的英姿。
　　他們?yōu)槲掖魃宵S金的桂冠，說我是一切的幸運。

　　我打翻了瓜果，脫下衣衫摘下桂冠。
　　我渾身發(fā)抖，因為我記得他們的臉——他們是先前那些打罵我的人，我不可能忘記。

　　快走吧……

　　只要想起那些場景，恐懼感便又回來了。我撥開人群，一心只想離開，但怎么也沒法前進。人群太密了。
　　他們攔著我的腳步，嗚嗚哀哉，開始自責。

　　一定是瓜果不夠美味，一定是衣衫不夠華麗，一定是他們不夠熱情。

　　從人群中走出一個男人。
　　我顫抖得更厲害了。他就是那個拿著刀的男人，我記得他。
　　此刻他的手正攏在外套里，我知道他手里是什么，一定是那把刀。我想逃，但無處可去，人群將我的退路全部堵死。

　　他走近了，垂下手，而后半跪在李，將手中的東西舉到我面前。
　　那是一把鑲滿了寶石的匕首。

　　“我將此物獻給您，希望您賞臉收下。”
　　他說。
　　人群開始喧鬧起來。每個人都開始摸索著身上的東西，努力尋找最值錢的珍寶。

　　后知后覺地，我才意識到，這里的人都深深地愛戴我。

　　我被安置在了宮殿中，天鵝絨軟榻和精致吃食，城鎮(zhèn)各處演奏著歡快的樂曲，終日不停息。
　　愛戴我的人們，他們跟在我的身旁，照料著我的一切。他們甚至想要朝拜我，仿佛我是個神明。我的巨幅油畫被高懸在城門口，抬眼就能看到。他們呼喚著我的名字，女子以與我共度春宵而感到驕傲，男子則以我的青眼以待而激動不已。
　　我愛上了這種感覺。我覺得我像是一個王。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自己回想起自己該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又花了同樣長的時間下定決心繼續(xù)前進。
　　他們哭泣著，追隨在我離去的馬車后，把白色的花束從車窗中扔給我。

　　離開城鎮(zhèn)，面對的還是同樣的黑河。河對岸，黑色的城門透著詭異的氣氛。
　　這是便就是終點站了。

　　3.
　　這是第三座城。

　　我推開大門，見到的仍然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不知怎么的，我竟然已經(jīng)不覺得多么驚訝了，只是隱約還是有些擔心，擔心于他們的態(tài)度。
　　聽到聲音，他們齊齊扭頭向我看來，片刻寂靜后，收回了目光，繼續(xù)手頭的事情，仿佛我并不存在。

　　我走在街上。他們的目光都已經(jīng)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卻一聲不吭，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好像對我這樣一個外鄉(xiāng)人不覺驚訝似的。
　　這反倒讓我驚訝了。我感覺到了一種怪異的失落感，仿佛我變成了透明人一樣——不過是可以看見的透明人罷了。

　　我想要賣一些水，站在店鋪前喚了好幾聲，但那老板沒有理會我�？伤置骺吹搅宋遥猜牭搅宋业穆曇�，但他沒有理我。
　　我去了另一家店，我的存在、我的呼喚也落了空。

　　曾經(jīng)他們仇恨我，曾經(jīng)他們愛戴我。現(xiàn)在，我們忽視我。

　　我無法接受。
　　我曾被仇恨，我曾被愛戴，而今卻被忽視，我無法接受。
　　我站在街心大聲呼喊，我想要我的聲音被人聽到，我想要我的存在被人知曉。
　　他們回頭了，但他們的目光沒有停留。
　　這一切仿佛只是聽到了什么窸窣聲，回頭一看，只是一片枯葉落在地上而已，不值得重視，于是便忘卻了。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那是比被匕首刺穿胸膛更可怕的痛苦。

　　我大聲呼喊著，直到聲嘶力竭，但無人聽到。
　　我點燃了一幢木屋，想要引起注意，但他們只是慌亂地滅了火，而后七嘴八舌征求賠款，沒有注意到我。
　　我挾持了一個女孩，把刀架在她的脖頸，但人質(zhì)還在專心玩著手中的布娃娃，也沒有人停下腳步。

　　我放棄了。
　　矗立在人群中，我覺得我是個異類。

　　那個男人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他邁出人群，向我走來。
　　而后，撞著我的肩膀從我身旁離開。

　　我不奢求他向我獻上珍寶，此刻他哪怕是再一次用刀刺我，我也甘之如飴。
　　但他沒有。

　　為什么會是這樣呢……

　　我哭了。我哭著走出這座城，直到此刻也未曾有人理會我。

　　4.

　　那位老者，他在城外等著我。夜風揚起他的長袍，發(fā)出獵獵響聲，略微有幾分駭人。
　　“恭喜，你成功抵達了�！�
　　他說。
　　我用力抹了把眼淚。是的，我到了終點，可我卻沒有想象中開心。

　　我聽到他繼續(xù)說：“這三座城，你覺得如何？”
　　我動了動唇，卻難以說出些什么。明明心里想說的有那么多，最后卻還是化作了一聲嘆息。

　　“仇恨會使你痛苦嗎？”
　　他問我。
　　我想了想，而后點頭。

　　“愛戴會使你歡欣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無視會使你癲狂嗎？”
　　我遲疑了，始終沒能給出回答。

　　那老者笑了，輕撫長須。
　　“這一切，便就是人了�！彼f，“愛與恨與忽視，僅僅也只是人的一部分罷了。通常這三者不會那么分明——通常它們是交錯在一起的，在你因愛而歡欣時，痛苦便乘虛而入；當你痛苦不已，卻無人在意，于是你被推入更深的深淵。
　　“這是人類會做出的事情。
　　“那么，請告訴我，在經(jīng)歷過這一切后，你是否還愿意成為一個人類。”

　　如果在跨越這三座城之前，他問我這樣的問題，我一定會說，我愿意�？涩F(xiàn)在，我卻動搖了。
　　我不知道答案。

　　我兀自站了許久，老者卻是沒有離開。
　　漫長的黑夜即將過去，我想我應(yīng)當給出答案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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