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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最后一聲蟬鳴
夏日的最后一聲蟬鳴
一件事,要怎么樣才能證明它發(fā)生過,除了記憶。
一個人,要怎么樣才能證明它存在過,除了記憶。
仲夏時分,山林間青翠的濃蔭覆蓋了整個視野。從幽深地底獲得解放的蟬們在枝干上吱哇亂叫,慶祝它們的新生,點綴了整個夏日的繁盛。
山腳下一片小小的雜草叢生的空地上,一名女子彎著腰蹲在一棵開滿潔白花朵的樹下,正細心地把一個個蟬蛻埋在樹根下。
“你在干什么?”女子身后突然傳來一個略帶沙啞而低沉冷淡的聲音。
女子回頭,身后卻空無一人。
她重新轉(zhuǎn)過頭,這一次身后的聲音帶上了淡淡嘲諷般的笑意:“又在回憶過去的事啦?”
她這次沒有回頭,而是淡淡地開了口:“我在回憶的,不是過去,是現(xiàn)在。”
她自始至終相信,每個人的相遇都是奇跡。
相遇,失去了奇跡,就衍變?yōu)橛洃洝?br> 從他離開的那一刻開始,她的時間就不曾前進過。她被他遺留在了那個夏天,那個美麗的,迷離的,永不結(jié)束的夏天。
“你叫什么名字?”背后的男人問。
“依尋!碑(dāng)時的少女站起身,注視著面前這位不速之客。
那時正是烽火狼煙的年代。那些政治的內(nèi)亂與紛爭這個山腳下的小鎮(zhèn)的人們誰也講不清楚,也無心過問。大家只是祈禱戰(zhàn)火遺忘了這個被時間遺忘的小鎮(zhèn)。
兩年前,在戰(zhàn)亂中失去雙親的少女來到這里,以采集草藥為生。
“蟬蛻不是種藥嗎?為什么要把它們埋起來?”男人斜倚著一棵樹,似笑非笑地問。
“蟬從生活了七年的地底鉆出,只為求一個夏季的自由。那么,屬于黑暗地底的過去的痕跡,就讓它回歸地底!币缹さ卣f。末了,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先父教我的!
“是嗎?你還真是個孝順女兒。我連老爸長什么樣都快記不得了呢!蹦腥斯雌鹱旖切Φ煤每,帶著一絲自嘲的意味。
男人說他的名字叫泊。他有一雙深不見底的夜色的瞳仁,身上裹者不合季節(jié)的破爛長風(fēng)衣,周身傳來淡淡的煙草味道,和血的味道。他自己的。
那年夏天,那個蟬聲喧囂扶搖云上的夏天,他如同一陣黑色的風(fēng)突如其來地撞進她的生命,裹挾著艷麗溫暖卻至毒的血色花朵闖進她孤獨的靈魂,溶進她的血液,永世不離。
小小的鎮(zhèn)子藏不住秘密。很快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藥店的女孩依尋收留了一個戰(zhàn)亂中脫隊的傷兵。
少女們終于找到了共同話題,聚在一起略帶興奮地討論那個陌生的男子,他的舉手投足,他的眼角眉梢,他輕浮卻魅惑的笑容。泊傍晚時習(xí)慣在離藥店不遠的小河邊散步,這個時刻也就變成了小鎮(zhèn)里少女的晚會。夏日的蟬聲仿佛也因此增加了狂熱的色彩。
“你就非要天天跑去出風(fēng)頭嗎?”泊散步回來后依尋抱怨。
“因為很有趣啊,呵呵!辈磯男χ翱茨切┘兦樾∨淖雠伞瓍,你吃醋了?”
“無聊!币缹e過頭,干凈白皙的雙頰掩不住一絲紅暈。泊笑起來,親昵地揉亂她的頭發(fā):“你是最可愛的呢。”
“你是個討厭的家伙!當(dāng)初把你撿回來真是我人生最大的失!”依尋憤憤地說。
說起來,當(dāng)時為什么要把他弄回家呢?依尋絕對不會承認是一時被他的好皮相迷暈了頭的緣故。也許只是因為,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人對她那樣溫柔地笑過了吧……
那時候,當(dāng)泊說了幾句話就“咚”地倒在自己面前,作為藥店老板的職業(yè)道德也該出手相救吧。
泊的胸前有一道很長的刀傷不斷的溢出鮮血,其他地方也有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傷痕,訴說著他曾經(jīng)走過的風(fēng)雨如晦的路。
依尋痛恨戰(zhàn)爭。她曾經(jīng)擁有的幸福的家,慈愛的父親,溫柔的母親,都在戰(zhàn)爭這怪獸的腳下化為粉末。而她,顛沛流離,宛若驚弓之鳥,再也無法找到一夕安寢。那些硝煙彌漫的血淋淋的惡夢于她,早已根植于心,在濃黑凄寂的暗夜里時時抽痛。
她絕對無法再忍受有人再在她面前死于戰(zhàn)爭。
只是,誰知道呢,這個被她救回來的,不知感恩的,輕浮的,沒心沒肺的男人,在她心上刻下了如此深的烙痕,給予了她一個永恒的夏天。
遇見你,是我命中的劫數(shù)。
“蟬叫聲好吵,根本睡不著啊!”午后的檐廊下,泊趴在地板上午睡。外面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一絲風(fēng)也沒有,灼熱的陽光照耀下的白色世界好像有蒸汽裊裊上升。唯一活力充沛的只有蟬,在樹葉掩藏下吸飽了樹汁,唱著不知疲倦的歌曲。
泊又在地板上打了個滾,揀了塊還沒被捂熱的地方,繼續(xù)蔫蔫地趴著:“睡不著……”
“你都煩死了,”依尋提著一桶涼水從外面進來,把桶里浸了涼水的抹布丟到泊的后頸上:“要么出來要么進去,別在這里妨礙我擦地板!
“這個時候還擦地板?真是賢惠啊,誰要娶了你真是三生有幸……”泊瞇起眼懶洋洋地調(diào)笑。
“……少貧嘴,快給我起來!币缹げ粣偟匕櫰鹆嗣。泊毫不在意地繼續(xù)耍賴:“又熱又不想動啊……你教我怎么睡著我就聽你話!
依尋頭頂浮起一根青筋:“你以為你多大啊少給我撒嬌裝嫩!那么想睡我就讓你一睡不起好不好。?”
說歸說,依尋還是把泊拖到了門前大樹下一塊平坦的石頭上。青石上相當(dāng)蔭涼,土壤里升騰起濕潤的涼氣。
“雖然這里的卻比較涼快,但蟬聲更吵了啊!辈凑f。
“別說話,靜下心來聽蟬叫聲。它們的叫聲都是有規(guī)律的,一聲長兩聲短兩聲長一聲短……”
泊半閉著眼聽著依尋輕柔恬靜的聲音,很快迷糊了起來。模糊的觸覺中,腦袋枕著的不是冰涼堅硬的巖石,而是柔軟芬芳女孩的味道……
完全陷入睡眠之前,泊朦朧的喃喃著:“小尋……過幾天,到夏祭節(jié)了吧……”
夏日安靜,世界安靜,再也聽不到嘈雜的蟬聲,再也聽不到戰(zhàn)火紛飛的炮音。只剩彼此血脈流淌的聲音,流過他們生命的起始與終止。
那些灰色的夏季狠命地吞噬著他們的時光,然而就算這樣,他們一起靠在樹下聽蟬鳴時,便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搖籃曲,然后安靜睡去。
最糟糕的年代。
最美好的年代。
一年一度的夏祭節(jié)小鎮(zhèn)上最盛大的節(jié)日。雖然慶典傍晚才正式開始,從一大早人們就開始忙碌地準備了。
“小尋,今晚打算穿什么衣服參加慶典。俊钡搅斯(jié)日當(dāng)天下午,見依尋仍毫無過節(jié)的準備,泊忍不住問。
“無聊,不關(guān)你的事!币缹だ涞卣f。
“咦?無聊?你看大家都超興奮的,你怎么那么冷淡。 辈刺羝鹈。
“你……”依尋正要開口,門忽然開了。一個六十歲上下的老人走了進來。
“鎮(zhèn)長?有什么事嗎?”依尋下了一跳,趕緊迎上去。
“咳,今天是節(jié)日嘛,路過的時候順便來看你。在這里兩年了,過的還不錯吧?”鎮(zhèn)長說著,目光鎖定在了泊身上,“你就是不久前才來的那位吧?我聽說了不少你的事?煞癯鰜砼c我單獨談?wù)劊俊?br> 依尋略感不安地看了泊一眼,后者回應(yīng)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一言不發(fā)地跟著鎮(zhèn)長走了出去。
依尋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他似乎隨時都會消失,像他的突然到來一樣讓人措手不及。
爽朗的夏夜,深邃碧藍的夜空上,一條璀璨的河道,宛如一條發(fā)光的帶子,把黯然失色的月亮擠到偏遠的角落去了。
以往安寧的夜晚今夜燈火喧囂,小河兩側(cè)都擠滿了盛裝的人群和熱鬧的攤販。這個小鎮(zhèn)仿佛是個脫離了真實世界的蓬萊仙境,縱然外面的世界硝煙紛飛,這里仍舊只有單純的快樂安寧。
泊站在小河邊,目光從不遠處的小山頂——河的源頭——順著粼粼的河面延伸至遠方。細碎的星光和明亮的燈火倒映在河面上,班駁的光仿佛在水面開出的明亮花朵。
泊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這個小鎮(zhèn)是那么小,站在稍高處就能把河川邊的一切盡收眼底。而他卻沒能在歡鬧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依尋的影子。
藥店里里外外也沒有一個人。泊一直找到后山上,才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蜷在空地上。
“小尋?你怎么在這里,不去參加慶典嗎?”泊上前問道。
“煩死了,別來吵我!”依尋很不友好地別過頭。
這塊空地正是依尋與泊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也是依尋埋葬蟬蛻的地方。
從這里望下去,慶典的燈火和喧囂仿佛都非常遙遠且不真實。小河環(huán)繞著這片小小的空地,天河里的星辰影象,映在了地上的河流里。它們兩相輝映,粲然發(fā)光。
泊了然地笑了起來,從背后輕輕摟住了依尋,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依尋,你很孤獨吧。依尋,你想媽媽了吧。不要怕,有我在你身邊啊!
依尋不習(xí)慣地動了動,目光羞怯地看著地面,水汪汪的夜色在她溫婉秀氣的臉上蕩漾,宛如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泊輕輕把她的臉扳向自己,于是依尋在他夜一樣深邃的雙眸中看見了明亮的河。銀河在他眼睛里,一瞬間世界都黯淡了。
他抱緊她,溫?zé)岬奈锹湓谒缴稀?br> 這個世界的星辰,是那樣明亮耀眼地在他們頭頂上亮著,鋪散細細的銀色沙子?梢缹牟囱劾锟吹降你y河卻使它們都黯然失色。它更加明亮,在瞬間重又照亮她的心。
他們久久地相擁著,沉浸在彼此的溫暖里。慶典的煙火在他們頭頂一朵接一朵地開出絢爛的花朵,而他們只傾聽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在這長長長長的夏夜,除此之外的一切,在這世上,并不存在。
“這個,給你吧。”依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鏈,上面穿著一個圓潤的種子。
“這是什么?定情信物?”泊開玩笑地問。
“……夏祭節(jié)傳統(tǒng)會送的……這個種子種下去的話開出的花上會有戴它的人心中最重要的人的名字……那只是傳說而已!币缹の⒓t著臉輕聲說。
“呵呵,那我就收下了。你真可愛。”泊笑著拉著依尋躺在空地上,仰望著澄澈的天空,手牽著手。
依尋把頭靠到他的頸窩間,閉上眼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在依尋內(nèi)心廣漠而幽暗的宇宙里,他是緩緩漂過的唯一一顆發(fā)光的星星。
而黎明,永遠也不到來。
這是個,很久遠的故事。
發(fā)生在,一個光明的角落。
這是最好的時間。
This is the last story.
When the world is young.
Before the world ends.
直到多年以后,那個永恒的夏夜,仍在依尋似真似幻的夢境中一遍遍重演。每個蟬鳴漸起的初夏,她都能聽到泊在她背后不遠不近的地方悄然出現(xiàn),縱然所有人都說這個可憐的姑娘產(chǎn)生了幻覺。
長夏將盡。從早晨開始斷斷續(xù)續(xù)下起了淅瀝的小雨,山林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靄。下午雨停歇了一會兒,后山的空地上,泊向依尋道別。
“什……什么?”依尋茫然地看著他,似乎無法理解他的話。
“我是說,我聯(lián)系上了原來的部隊,傷也早就痊愈了,所以我得走了。”泊淡淡地笑著,笑容冷淡而疏離。
“可……可是……”依尋找不出一句完整的語言。
“長期以來,多謝照顧!辈绰唤(jīng)心地摘下手腕上依尋送的手鏈,隨手丟在濕潤的泥土中。
“你……為什么?”依尋痛苦地后退了一步,淚水在眼眶中晶瑩閃爍。
泊靠近依尋,彎下腰,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微笑,輕柔地低語:“……虛偽,是理所當(dāng)然的。再見了,依尋!
說罷,他大步向前,再不回頭。
雨,在這一刻傾瀉而下,生生把夏日淋成了晚秋。侵入骨髓的大雨濕黑冰冷,氤氳潮濕,恰似那被雨吞沒的黑色背影。
每一次,夏天都會在最后一場暴雨后,被風(fēng)吹散成天邊細碎的薄云。
夏末的蟬仍叫得那么歡快,是因為曾擁有了一整個夏季的美麗嗎?
還是,因為堅信著另一個美麗的夏季終將到來……
泊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依尋一直在夢中感覺到他的存在,他溫柔的笑容和眼里璀璨的星光,他戲謔而嘲諷的殘酷話語。這些,是如何出現(xiàn)在同一人身上?她不知道。只是每晚,他分明站在床頭,低頭俯視她的睡顏。
她已經(jīng)分不清對他到底是愛還是憎恨。他給了她一個美麗的夏天,卻把她永遠留在了那里,留在那場大雨之前,留在一切美好一切溫柔還沒有被撕碎被毀壞,那個黎明不至的清朗夏夜尚存留之時。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sper.
鎮(zhèn)上對泊的離開并無太大反應(yīng),只有鎮(zhèn)長逢人便說,泊這人,其實是個在戰(zhàn)爭中很有影響的人,幸好他走了,要不說不定會把軍隊引來,到時鎮(zhèn)子還不完了啊……
他們差點忘卻了,鎮(zhèn)外紛飛的戰(zhàn)火沒有一天停下過。
為了保留最后的和平,他才離開的嗎?
“騙子……泊這笨到家的騙子……”
這是她在永恒的夏天里才知道的。
他是她的夢魘。在夜半時分在她耳邊如往常一樣親昵地喚著她的名字。
“小尋……”
這聲呼喚是一個魔法,永遠地停止了她的時間。
“泊……回來啊……”
不論經(jīng)過多少歲月,希望都只是在暗自等待抬頭的那一天。恨是無法支撐一個人走過那樣漫長的歲月的,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愛。
次年夏天,依尋仍在蟬鳴遍山時埋下蟬蛻。這片空地上的一切,仍和以前一樣。
只有一棵新生的花樹,一身潔白的花朵,仿佛新娘的嫁衣。
那是之前泊戴在腕上的種子生長開出的花。
依尋猛然驚悸,她看到每朵花的花瓣上,都有兩個字,清晰耀目,讓她的雙眼刺痛起來。
那兩個字是:
依,尋。
在她背后,清風(fēng)動竹,疑故人來邈。
黑色的長風(fēng)衣,煙草和血的味道,幻影般輕浮戲謔卻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后,輕輕微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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