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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出戲
三出戲
我不是個愛戲之人,一輩子只聽過完整的三出戲。
第一次去聽?wèi),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
那天冷得駭人,是年節(jié)的喜慶也化不去的冷。姥爺帶著我們一眾小孩,去見識見識戲臺。
那時我才約莫七歲左右,只知道街邊賣的糖葫蘆好吃、布老虎好玩,到了地方,倚在姥爺懷里,聽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傻愣愣的什么都不懂。
戲臺上有個小青衣,個子很小,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于是好奇,就多看了幾眼。
姥爺瞧見了,低頭對我說:“依依,你看他,比你大個三四歲,可個子還沒你高,成天挨打挨罵,吃不飽穿不暖,過的日子哪能和你比?正所謂……”
我知道又是些什么“一粥一飯半絲半縷”的說教,不愿再聽,別過頭去專心玩手上新得來的兔兒爺。
玩著玩著,我就昏昏沉沉地犯了迷糊,靠在姥爺肩頭漸漸睡去。
恍惚入睡前,我聽見透頂姥爺?shù)囊痪淠剜骸斑@孩子,要是有幸不被他師傅打死,將來也是個成角的……”
一
今日是我十七歲生日,姑姑陪我一起去照相館照相。
前面的人還沒拍完,我們就先坐在椅子上候著。坐了一會,照相館的門開了,從外面進(jìn)來一個高個子男人,后面還跟著幾個人。照相館老板一見,忙不迭的迎上去:“哎呦,是您來啦!快,快,里邊兒請!”
那男人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接著就有人給他端茶倒水。我不知這位是何方神圣,好奇地悄悄打量著他。
男人眉目修長,皮膚白凈,是個好看的青年人,只是氣質(zhì)隱約有種說不出的怪異。突然,他轉(zhuǎn)過頭來,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偷看被發(fā)現(xiàn)了,正準(zhǔn)備道歉,那人卻先我一步開口:
“是……洛大小姐嗎?”
洛大小姐,這個稱呼忒封建、忒落后,我不大喜歡。
然而出于禮貌,我還是答話了:“是我,先生有什么事嗎?”
男人笑了笑,道:“我是樂正龍牙,承蒙小姐的外公沈老先生照顧,不知老先生近日可好?”
姥爺是個閑不住的,總愛與一干亂七八糟的人和事扯上關(guān)系,不知這又是他老人家的哪一段緣。
“我外公最近挺好的,勞煩您牽掛,只是最近天涼了些染了風(fēng)寒,接他來我家住著,就快好了,不打緊。”
樂正龍牙略一點頭:“那我改日登門去看望老先生,勞煩小姐知會他一聲。”
我點頭答允了下來,回頭見一旁的姑姑神色不快,有些警惕地盯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于是忙坐端正了,不再與他多做交流。
前面的人拍完了照,輪到我們了。我和姑姑匆匆起身上了樓。
幾日后,我果然在家中見到了樂正龍牙。
他帶著禮品上門,進(jìn)去姥爺?shù)奈堇,和他說了好久的話。
沒人在旁邊,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
樂正龍牙走之后,我跑去找姥爺,問他些樂正龍牙的事。
“你以前見過他一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你還小,姥爺帶你去聽?wèi),臺上最小的那個角兒,就是他。”
我恍惚記起了一些零散的片段。小青衣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油彩,一身行頭要把他壓垮了似的,他亮著稚嫩的嗓子,小小的身影佯裝出柔美與風(fēng)情。
樂正龍牙自小父母雙亡,被叔父賣了,就這么到了戲班子,拜了師,藝名叫黃鶯。隨著他漸漸長大,這個名字也在北平城里越傳越響亮。我常年在上海讀書,又不愛戲,因此不知道他。然而,若沒有我姥爺一直以來的照顧,以他師父的心狠手辣,和他的體弱多病,只怕是難以熬到今天。樂正龍牙對姥爺感激不盡,時常與他有些來往。
世上多得是不幸的可憐人,樂正龍牙只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個,有那么一點運氣的可憐人罷了。
二
我從沒想過我居然會再次見到樂正龍牙。
我從不信天定,但可能就是冥冥中的緣分。幾年后,我居然在上海的車站,見到了前呼后擁的“黃鶯”。
彼時我剛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去上海的母校探望曾經(jīng)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
聽聞近日北邊出了亂子,不大太平,我要快點趕回家去看看,就不多作停留,忙趕去了車站。沒想到,一輛列車停下,我面前的車廂里走出的人,竟是樂正龍牙。
他顯然也注意到了我,于是愣了一下,隨即一笑,走過來向我問好。
“洛大小姐別來無恙?”
我看著他的臉突然靠近,竟有些手足無措。
“還、還好……樂正先生呢?”
“挺好的,最近接了一場大表演,這不,來上海了!
氣氛有些尷尬,我匆忙寒暄了幾句,就飛快地逃走了。
沒過多少日子,戰(zhàn)爭的硝煙彌漫到了北平。我一家人收拾東西,一路向西南逃去。
我也成了眾多不幸者的一員。一次狂轟濫炸過后,我和我的家人,從此失散了。
一夜之間,我從“洛大小姐”,變成了漂泊無依的喪家犬。
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組織收留了我,我成為了他們的一員。
風(fēng)餐露宿的狼狽生活結(jié)束了,然而,充滿危機(jī)與意外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一年后,我已成為了組織的骨干力量。這天,北平有幾位名角被迫齊聚一堂,為日軍軍官獻(xiàn)唱,我被派去混入其中,刺殺軍官。
我終于再次回到了我的家鄉(xiāng)。這個我魂牽夢縈的地方,如今已面目全非。曾經(jīng)的洛家大宅已經(jīng)荒蕪,雜草叢生。任務(wù)在身,為了避免暴露,我只得在坐車經(jīng)過故地時掃了一眼,隨即匆匆而去。
傍晚,一番裝扮后的我,通過同志們的層層掩護(hù),進(jìn)入了現(xiàn)場。
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樂正龍牙竟也在臺上。
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在臺上還未開腔的樂正龍牙,而他抬眼一掃,顯然也認(rèn)出了我。我的心一霎那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早已成了漢奸,毫不留情地將我拆穿。
所幸,他只是驚訝了一瞬,繼續(xù)他的演出。
不過,演出繼續(xù)沒多久,我瞅準(zhǔn)了時機(jī),扣動了扳機(jī)。
身邊的士兵反應(yīng)很迅速,立刻掰了我的胳膊,子彈打中了軍官身邊的白臉女人,她連一聲都沒來得及吭,徑直倒地,腦門上鮮血直流。
刺殺失敗了。
場面登時混亂了起來。我飛速朝那個士兵開了一槍,立刻穿過層層阻隔,往后臺的出口逃去。
慌亂中,不知是誰拉住了我的手。我掙了幾下沒能掙動,只能一邊心砰砰直跳,一邊被他拉著,不知去向何方。
那人地很熟,左拐右拐,就遠(yuǎn)離了混亂的戲臺,甩掉了追兵,直拉我進(jìn)了一棟房子。
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空檔,借著微弱的光,我看清了那人的臉——他竟是還沒來得及卸妝的樂正龍牙。
“別怕,你是恩公的外孫女,我不會出賣你的!彼穆晫ξ艺f,“你先在我這躲一躲,雖然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但我猜一定會有人來接你的,對不對?”
我不敢泄露組織的秘密,只能隨意應(yīng)付幾句,向他道了謝,便安頓了下來。
起初,我不敢完全相信他,始終持著幾分戒備。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樂正龍牙確實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向我的詢問點到即止,并且在日軍的搜查下為我小心打掩護(hù)。我也就放心了下來,安心放出消息,等待組織來找到我。
這段日子,是我打流亡以來最開心的一段時日。樂正龍牙了解了我的經(jīng)歷,興許是曾經(jīng)有過孤苦無依的生活,感同身受,便時不時想方設(shè)法逗我開心。
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個月時間,他一直對我尊敬有加,從無逾越之舉。
然而,我們雙方都心知肚明,兩顆心,在悄悄靠近。
那一晚,月光如水,我們并肩坐在庭院里。不知不覺中,我靠上了他的肩頭。
那一晚,他為我唱了一出《牡丹亭》。
那一晚,兩顆心終于彼此重疊,合而為一。
然而,沒多少時日,組織派了人來,我不得不離開了。
一別經(jīng)年。
三
再見面,已是抗戰(zhàn)的最后反撲階段。我竟然在戰(zhàn)場上見到了他。
原來,分別以后,他居然也加入了組織。
他像從前那樣,見面便向我笑笑。
“我愿意跟隨你的步伐!
千萬句詩歌有何美好,都不敵他向我講的這一句話。
我們被調(diào)在一處,日日夜夜并肩作戰(zhàn)。
組織允諾,待抗戰(zhàn)結(jié)束,就允許我們結(jié)婚。
同志們都開玩笑道,“這是革命情誼的升華”。
我們成了世人眼中的那對神仙眷侶。
滾滾紅塵饒不過任何人。曾經(jīng)的大小姐舉起了槍,曾經(jīng)的戲子弄起了刀。
兩個落魄的可憐人,在這處難得的避風(fēng)港中互相依偎。
當(dāng)真是造化弄人、世事無常。
時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場戰(zhàn)役,如同我生命中的諸多重要的片段一樣,成了心頭永久鐫刻的銘文。
黃沙漫天,英勇的戰(zhàn)士們前仆后繼,為著心中的信仰奮勇向前。
一具具身體倒下了,我幸運地成了存活下來的一員,與戰(zhàn)友豎起勝利的旗幟。
煙霧散去,我發(fā)瘋了一般尋找著樂正龍牙的身影。
只見他躺在戰(zhàn)友的尸體中間,仍存有一絲生氣。
他最后為我唱了一出戲,把姥爺?shù)陌庵附唤o了我。
他說:“恩公讓我照顧好你,我對不起他,沒能兌現(xiàn)承諾!
那一枚扳指,也在十年浩劫中被搶走遺失了。
我從此再沒聽過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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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的歌詞
那年隆冬雪 百草折 風(fēng)獵獵
戲臺春三月 花如靨 身似蝶
燭光忽明滅 誰又譜 相思頁
當(dāng)時樓臺月 為誰圓 為何缺
初見誰家女 尚不識 塵緣孽
嬌寵正髫年 糖球串 兔兒爺
最是人間苦 已償遍 前生業(yè)
幸得恩公眷 此生還 俯首謝
恍然在樓閣 又相逢于水榭
一聲牡丹曲 一望江亭新雪
日見久生情 誰人不念情切
思君路已遠(yuǎn) 何人不傷遠(yuǎn)別
再會誰家女 涕泣盡 風(fēng)霜染
只身險境犯 穿槍彈 道凜然
相攜破重圍 義士舉 不留憾
一朝緣起處 千萬緒 不堪言
恍然在樓閣 又相逢于水榭
一聲牡丹曲 一望江亭新雪
日見久生情 誰人不念情切
思君路已遠(yuǎn) 何人不傷遠(yuǎn)別
恍然在沙場 又相逢于今夜
一枚玉扳指 一生不忘此劫
日見久生情 偏生不全情切
思君令人老 三出戲永生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