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率將士策馬而來，停在村口。

　　望向那坐在村口，對著正午的大太陽捻針引線半天也不曾穿線過洞的婦人。

　　出聲問道：“不知夫人可知，十八年前這村里李大夫家那遠(yuǎn)近聞名溫柔賢惠的姑娘，現(xiàn)如今，如何了？”

　　半瞎的婦人聞言低頭，停下手中的針線，輕聲笑了笑：“那姑娘啊…嫁了個(gè)員外，去了外地啦。聽人說兒孫滿堂幸福的緊呢�！�

　　馬上的將軍聞言緊了緊手中的韁繩，嘆了口氣：“也罷�！�

　　身后的副將張口想說些什么，看著前頭滿身寂寥的將軍，終究閉口不言語。

　　耳畔又傳來馬蹄陣陣，卻是慢慢消失于耳。

　　那婦人始終不曾抬頭，只低頭看著剛才恍惚間被針扎破了的手指，模糊間窺得指尖幾粒嫣紅。

　　遠(yuǎn)處傳來幾聲清脆的呼喚：“娘，該回家啦�！�

　　不久，身著蔥綠衣裳的豆蔻少女哼著小曲兒出現(xiàn)在婦人身邊，仔細(xì)收拾著婦人腳下的籃子中的幾塊碎布。

　　突然她睜大了眼睛：“娘！這籃子里怎的多出這么多銀子來！”

　　婦人聞言怔了怔，慢慢轉(zhuǎn)頭，明明沒有抬頭看過一眼，卻準(zhǔn)確的望去了將軍離開的方向。

　　少女見婦人沉默地看向那條村口的小路，歪頭疑惑：“…娘？”

　　婦人收回模糊著的視線，看向輕晃著她撒嬌的女兒，輕聲搖頭道：“問路費(fèi)罷了。”

　　少女悄悄嘀咕了聲：“哪個(gè)呆子問路費(fèi)會(huì)給這么多？”

　　婦人摸索著握住身下的拐杖，緩緩起身，輕聲笑了笑：“還真有呆子問路費(fèi)給的這般多�！�

　　一如當(dāng)年。

　　少女見狀不再糾結(jié)，一手拎起地上的繡籃，一手扶住婦人，俏聲問道：“娘親，那位跟你有約的故人今日來了嗎？”

　　她以為會(huì)聽到那不曾變過的答案，畢竟自她記事以來，娘親便日日在村口守約等候。

　　她也怨過與娘親有約的那位故人，既然不曾想來，為何要與娘親做下約定，以前康健也便罷了，如今娘親身患眼疾，那村口人來人往塵土飛揚(yáng)，豈不是雪上加霜。

　　她曾問過娘親是何約定，讓娘親如此堅(jiān)持。

　　娘親不說話卻只是看著她笑，少女形容不出來那種笑意，只覺得讓她看了心里無端的難過，她便不再問。

　　只是還是會(huì)勸娘親到別處等，娘親不聽，她也無法。

　　婦人臉上帶了些許笑意，拍了拍女兒的手：“來了�！�

　　少女驚訝的瞪圓了雙眼，心頭涌上一股不知名的難過，看著身旁拄著拐杖的婦人，佯裝開心道：“那可太好了！娘親日后就不用整日守在村口啦。”

　　日后，娘親終于不用再守著一個(gè)不知來期的諾言了。

　　笑意微微斂起，婦人顫巍巍地閉上今日格外酸澀的雙眼，附和道：“是啊。再也不用等了…”

　　由著女兒摻扶著自己回到了家中。

　　有些破敗的紅磚灰瓦，門外依舊是“救死扶傷，治病看診”的木牌，門前兩棵柳樹冒出了嫩芽。

　　景色一如二十年前，有個(gè)騎馬而過的呆子，驚鴻一瞥間看到低頭抓藥的少女。

　　晃神間差點(diǎn)摔下了馬。

　　紅著臉搭話問了路，扔了一大筆銀錢，落荒而逃。

　　后來，醫(yī)館門口便多了個(gè)日日眺望的呆子。

　　垂柳滿枝條。

　　天下大亂。

　　她看著那愛臉紅的呆子一臉堅(jiān)毅的奔赴戰(zhàn)場。

　　在蕭瑟的寒風(fēng)中，他說，等他回來，便來娶她。

　　然后是漫漫時(shí)光里的杳無音信。

　　柳葉抽芽，生長，綠葉爬滿枝頭，又慢慢隨風(fēng)飄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徒留光禿禿的枝丫，一年又一年。

　　她送別雙親。

　　拾一棄嬰，看她從蹣跚小步到如今窈窕少女。

　　她想，這世間多的是匆匆而過，缺憾不已的事。

　　她已不再年輕，布滿老繭的雙手，蒼老的面容，混濁不堪的眼睛，合該是配不上那榮歸故里的大將軍。

　　將軍行至數(shù)里外，慢慢停下。

　　身后的副將實(shí)在按耐不住，出聲問道：“將軍！那婦人分明是畫像上那女子…為何？”

　　“為何不認(rèn)？”馬背上的將軍調(diào)轉(zhuǎn)馬頭，遙遙看向那化為一個(gè)黑點(diǎn)的村落，接下副將的話。

　　副將點(diǎn)點(diǎn)頭。

　　將軍拿下頭上的盔甲，抱在手中，露出摻雜著幾許灰白的發(fā)，更突兀的是他那幾乎貫穿了整個(gè)額頭的傷疤。

　　凹凸不平的傷疤如同蜈蚣一樣盤旋在他的額頭上，嚇人的緊。

　　他慘淡一笑：“那發(fā)飾，已是他人婦。況且…我這副模樣，沒得嚇到了她�！�

　　副將沉默了片刻，心頭有些難過：“可…”

　　可那是將軍您念了十幾年的人啊。

　　拒絕了皇恩，拒絕了繁華的盛京與爵位，孤身一人定居于此貧瘠之地，只為看一眼的人啊。

　　將軍像是懂了他的未竟之語，搖頭輕笑：“天意到底弄人�！�

　　不過是他欠她的。

　　天下大亂，保衛(wèi)國家，乃男兒本色。

　　只是終究世上難得兩全法。

　　他對得起這天下的蒼生，對得起這萬里江山，唯獨(dú)對不起當(dāng)年那個(gè)紅著眼眶送他遠(yuǎn)行的少女。

　　如果有下輩子。

　　如果下輩子還能遇見她。

　　他想，他哪里也不去了，就守著她。

　　到白發(fā)蒼蒼，兒孫滿堂。

　　深情相許兩白頭，
　　不過是，
　　故人辭別再難回首。

　　可嘆一句，
　　歸來，吾聘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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