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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晚上十一點半的水房已近沉寂,獨自一個人站在籠頭前聽轟轟的水聲刺耳地注入瓶中,疲累地苦笑。那聲音像在心底崩潰,沉得好深好深。
口袋里的手機猛然一震,握住瓶把的手竟不自覺地顫了一下,沸水微濺上手指,鉆心得疼。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口袋,故意若無其事地打水,卻催動了一種莫名的情緒,無力既而無奈。
提著水瓶上樓,一路都在揣測,會是怎樣的消息在這樣尷尬的時間破空而出,讓我的心神毫無預兆地不寧。似乎隱藏了許久的秘密還是被有心人赤裸裸地呈現(xiàn),掙扎卻無濟于事。
抹了藥膏的大拇指還見微紅,放在手機的確認鍵上一片狼籍。進入大學雖只一年,卻是今天第一次將手指頭燙得這般讓自己心疼。帶著一絲怨氣,按下確認。
陌生的號碼,出乎意料的內(nèi)容:
三年未聯(lián)系,你猜我是誰?
我不禁啞然失笑。惡作劇吧?這樣的年代,這樣的玩笑,該是司空見慣。三年,生命中那些未曾出現(xiàn)過的人悄無聲息地開始影響我的生活,而那些離開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何曾去記,又要如何去記?
我不知道。
我的回復亦是玩笑,只是在信息發(fā)送后,竟難過地覺著后悔,心頓時就失去了方向,仿佛空了一塊。有些記憶像是留在了心底卻被刻意忽略,也許一切都失控了,我嘲諷著自己。
回復的鈴聲很快響起,憂郁再三狠命地打開。
藤澤!
一個帶著霧氣的名字,我的眼前徹底模糊成一片。
遇見藤澤,在那個陽光盛開的夏季。六年前,我們讀初一,都還年輕,都可以整日沒心沒肺地笑著。他那樣光芒耀眼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對著我露出潔白的牙齒:
你好,我是藤澤。
我的世界一陣兵荒馬亂。
初中,本是個“為賦新辭強說愁”的過渡期,我的眼里總是裝著超越年齡的憂傷,而他的無故闖入?yún)s讓我連最后一絲假裝都沒了堅持的底氣。
他是個優(yōu)秀的男孩,有著家勢樣貌成績毫無缺陷的優(yōu)勢,卻沒有盛氣凌人的傲慢,也沒有這個年齡男孩慣有的目中無人,多的是溫暖馨香的親切。他坐在我的后面,喜歡拍我的背讓我回頭,然而我們真正的焦急卻因著我的一個壞習慣,開始于我的一次刻骨銘心的痛。
我的胃只要一喝咖啡就痛,沒有例外,可是我卻固執(zhí)依舊喝很苦很苦的濃咖啡。
他拍我背的那回兒,我正伏在桌子上對抗灼心的疼痛。他拍第一次,我未加理會;他拍第二次,我難耐地扭了扭身以示我知道了卻依然未轉(zhuǎn)頭。他以為我跟他鬧著玩兒故意不理他,于是拍了第三次。我用一只手抵著胃部,另一只手撐著桌子,幽幽地轉(zhuǎn)過身去,臉色定是慘白。他看到我滿頭的汗又是那樣猙獰的面部表情,著實嚇了一跳。
安盈,你,你怎么啦?他的語無倫次帶點鎮(zhèn)定,手舞足蹈地不知該怎么辦。
我轉(zhuǎn)回身繼續(xù)趴下,用哀怨的聲音說,胃疼,濃咖啡喝多了。
身后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我當他是被嚇壞,摔到地上去了,因而未曾留心。卻不料一會兒功夫,他端了杯熱水到我眼前,命令一般地叫我喝下去。我接過水杯,猛灌一氣,倒是覺得比原先舒服,抬頭感激地看著他。
他又好笑又好氣地瞪著我,喝這么快干嗎,胃不好還學人家逞強喝濃咖啡。
我無法反駁地低下頭,眼底卻都是笑意。
從此我只能在他的監(jiān)視下被迫改喝卡不其諾,那種泛著厚厚泡沫的咖啡。雖還是會胃痛,卻再未那般折騰人。
在那個還不懂愛,鉤鉤手指都會臉紅心跳的年紀,我就這樣開始對他的信任。他總是安靜地站在我一回頭就能看得到的地方,囑咐我安心地笑,允許我放肆地哭。
我的依賴漸漸成為我的習慣。
他問,你何時長大?
我笑答,何必長大!
于是,我拒絕學著堅強。
我把頭發(fā)削得很短,卻執(zhí)意不減成短發(fā),輕輕一扎,只留一寸于腦后。
他站到我身側(cè),打量著輕笑,安盈,你總不留長發(fā)。
我的頭發(fā)天生微卷,散下來倒像公主頭,只是一旦留長就難以打理,我略微沉思脫口而道:
我想做水離。
這樣不是很好。他一聽皺眉道。
我不置可否,做一個鬼臉,看著他對我無可奈何的挫敗表情,心里的放晴娘不禁高高掛起。他曖昧地摸摸我的頭,眼里是一潭深不見底的秋水,濃得似要溢出來。這樣算不算是寵溺?他連假裝對我發(fā)脾氣眼里都充滿了暖洋洋的心疼。
他做回我的身后,說,這樣就像個絨球。我得意忘形地哼起了《雪絨花》,哼得自己的心都沒了地心引力。
他說,這樣就像個愛心。我在草稿紙上畫了個巨大無比的愛心,為了將中間的空白部分用紅色填滿,我耗盡了一支紅色水筆。
他說,這樣像就個兔子尾巴。我把腦袋當作兔子不停地點頭,讓它在后面蹦跳得栩栩如生,也釋放著我所有的快樂。
他說,這樣就像一團稻草。我轉(zhuǎn)頭狠狠地瞪他一眼,卻居然看到他笑得顧不上自己的形象。
我生悶氣地回頭,卻聽得他說,這樣就很好了,真的很好。
我想他不會看到,我的眼睛燦如夏花
2月14日,寒假的第一天,天空中沒有雪花,只有鉛灰的顏色襯托著若有若無的明亮。我們兩個縮在大衣里毫無目的地在路邊瞎晃,夾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分外醒目。經(jīng)過花店,年輕的老板娘正忙得不亦樂乎,她手上的紅玫瑰鮮艷欲滴,如一顆顆通紅玲瓏的心臟,嬌艷得正如她此時唇角的媚笑。我不屑地撇了撇嘴,拉著藤澤的袖子趾高氣揚地快速走開。
你那什么表情。他側(cè)臉探究地看著我微惱的臉,滿是壞笑。
我漫不經(jīng)心把手抽回來放進大衣的口袋,一面思忖著自己的幼稚行為的確是有點無理取鬧了,卻仍舊假裝正經(jīng)地說道,我不喜歡紅玫瑰,我喜歡白玫瑰。
他明顯錯愕,呆立在原地玩味我的話語。我滿意地看到他這樣的反應,繞過他的身側(cè),頭都不回地繼續(xù)大步向前,心情卻一片晴朗。他回過神來,匆忙趕上,拽著我的手臂一路不停地問我為何,我笑而不答。
他仍不放棄,將冰冷的手貼于我脖頸處,凍得我一陣哆嗦。我慌忙討?zhàn),卻聽他道,說是不說,不說可就要吃苦頭了。我沒有骨氣地舉手投白旗,要他站正聽好。
我可只說一遍。我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嚴肅慎重,我害怕這樣矯情的答案我沒有說第二遍的勇氣。
因為白玫瑰的花語是我足以與你相配。
這其實是我想問的問題,藤澤,我是否足以與你相配。你的答案究竟會是什么,我的期待竟讓我變得如此小心翼翼,覺得自己這樣卑微渺小。
他的表情深藏不露,我倍感尷尬,于是轉(zhuǎn)身向前。不料他行至我身邊,喃喃自語道,世上原還有這樣的花語。
我頓時失笑出聲。
學校的春游最終傳達下來定為去陵園祭掃烈士墓,千篇一律的活動卻要求每人領(lǐng)一張白綢紙一根細棉線自力更生地做一朵小白花。
他將自己做的花兒遞到我面前,眼里滿是掩飾的不知所措。那花兒被捏得皺皺巴巴,我瞅著直覺好笑。
干嗎,我自己會做。伸手讓他看我手中半成的紙花,雖未完成,卻已初現(xiàn)雛形,相比較那朵成品,真是不能相提并論,不禁不解疑惑地問他。
送你。他看著那失敗品,許久,嘴里憋出這兩個字,臉部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嘴唇更是抿得沒了血色。
我頓時氣結(jié),看他那模樣又不忍心發(fā)作。
那是送給死者的,你送予我做什么,巴不得我去撞豆腐嗎。我沒好氣地問,繼續(xù)低頭做花。這不是他會做的事,聰明人怎會做這樣的傻事兒。
他固執(zhí)地再次把花推到我眼前。我抬頭怒瞪他一眼,還未來得及開口,他已搶白,白玫瑰,送你。
說完,他故作神氣地轉(zhuǎn)身離開,留給我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震驚和悸動。然而在他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還是看到了他臉上狼狽的如釋重負。
我該怎樣竊喜,藤澤,這就是你的答復嗎?你是想告訴我,我已足以與你相配?雖覺得忐忑不安,卻欣慰得一片溫暖。
我自私地收下那花,不容他的任何反悔,卻心智肚明他毫無疑問地受到了老師對他的發(fā)難。
每一個人的心里總有那么一塊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就微笑著流下眼淚,但不是內(nèi)疚,更不是自責,因為無所顧及地發(fā)現(xiàn)那樣的淚水居然甘甜得滋潤了干涸的旱季。一生能有多少次這樣驚天動地的感動,卻在有限的時間里,被我尋找到所有的可能。
我想打耳洞,可是怕發(fā)炎。我對著雜志里流光異彩的耳釘垂涎三尺。
會發(fā)炎這么危險就不要去打,我又不喜歡有耳洞的人。藤澤義正嚴詞地阻止我,還收走了我手上被撫摸得有些發(fā)燙的雜志。
這樣啊,那好吧。我妥協(xié),我放棄,在他面前我一直順從地讓我難以置信。想打耳洞,不是沖動,其實,藤澤,我不過想到了一個故事的番外篇,而你卻讓它成為了我不想說的秘密。
我從來不承認我有多傻,在一些眼神一些滿足中,我看不到周身以外的世界。
我可以打趣地告訴藤澤,;滠霸诮淌彝饷娴戎f給你情書呢。因為他總會拍著我的頭不在意地淺笑道,別玩了,丫頭。
藤澤的優(yōu)秀是我無庸置疑的驕傲,卻也隱隱地埋進一些晦澀的難過,只是我相信只要我堅持看不到,一切都不過是海市蜃樓般的浮華,瞬息即逝,在這場賭局里我押上了自己。
當我看到空蕩的教室里,藤澤和落馨相視而笑的時候;當我看到落馨小巧的耳垂上,熠熠閃亮著兩點星輝的時候,我的心不是尖銳地痛,而是無邊蔓延的嘲諷。冰冷下去了,我輸?shù)靡粩⊥康,原來我的愚蠢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而在別人眼里卻成了不屑一聞的笑話。
我原本一直都以為我們就會永遠這樣了,這樣子畢業(yè),這樣子升學,這樣子待在他身邊無理取鬧一輩子。然而到了最后,我才知道,故事還是故事,而我們到底成了彼此生命的旁觀者。
我有對著他吵,他卻疲憊地突然說“你到底要怎樣才肯長大,我已厭倦這樣的你”。我開始醒悟,沒有哭沒有鬧,而是安靜地收拾掉所有的回憶,把刺眼的過往統(tǒng)統(tǒng)撕得粉碎,一切來得那么順其自然,去得也那么不留痕跡。我想過興許是我的錯,畢竟他縱容了我兩年半的任性,可是卻無論如何不肯再挽留最后的半年;我也想過說“我會改”,卻始終固執(zhí)地說不出口。我冰冷地驕傲著,殘酷地冷漠著,卻狠狠地告訴自己,是時候該學會堅強了。
我不想再理你。我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心疼得無以復加。我的自尊在他面前分崩離析,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不再須要偽裝的憂傷。繞了一圈,回到原點,我終究還要做回原來的那個我,沒有余地,沒有退路。
他問我何時長大,我卻可笑地發(fā)現(xiàn)在那瞬間我徹底長大。
對著手機屏上那個久違的名字,我把眼淚任性地藏進了左心房,卻第一次覺得那么苦那么澀。
藤澤,時至今日,你可曾想到,當時我只是倔強地在你面前才保留著最后的天真,而你卻以為我活在彼得•潘的世界里,只試圖尋找僅存的保護。
事隔三年,你會否知道,為了養(yǎng)胃,我已不再貪戀任何咖啡;
你會否知道,為了把頭發(fā)留得足夠長,我已將它拉直散下;
你會否知道,我已變著愛上雛菊,因為它的花語是我抽離你后努力找尋的“快樂”;
你會否知道,我已打好了耳洞,因為趙薇曾經(jīng)唱過“穿過耳洞的紅顏,下輩子還會是女人”,這是我欠你的最后一個秘密,如今也沒了任何意義。
錯過了三年,不曾參與過的成長。
離開的不是距離。
而是我回首,已看不到你在我身后。
事過境遷,我只能絕望地將一聲“再見”沒入暗夜的風中。
在關(guān)機前忍住心痛告訴你“對不起,我忘了”。
從此各散天涯人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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