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澳門，我們管公共汽車叫「巴士」。
　　澳門的巴士站每走幾百米就遇上一個，實因澳門地方很小，用走的跑遍澳門，一天都花不了。而且澳門兩家巴士公司競爭激烈，致使車資十分便宜，只需兩塊半就可以跑遍澳門半島了。
　　對于巴士，我有一種特別的感傷。
　　畢業(yè)在即，將要離家升讀大學……然而對澳門的依戀，并非來自戀家。
　　死黨阿梨卻把我的留戀形容為「十七歲的白日夢」，說我不過是想把自己困在小小圈子里，永遠留在那個刮風天的夏日午后。
　　也許……也許，阿梨找著了我的死穴。
　　但是，如果我無意中想要自困，風中的另一個人，他在何方？又可有想起那一班在風雨中來去的巴士？
　　那一天刮著很大的風，一大清早七點，我打開電視機檢視晨早新聞——哈！八號強風訊號，不用上學的周末。
　　吃過午飯后，我想起跟生云有約，換一身T-Shirt牛仔褲，抓起一把傘和裝著英語教科書的手提袋往外跑，將我媽的叫罵聲拋諸腦后。
　　我想我是幸運的。外面雖然風大，倒還未開始下雨。我沖到對面街的巴士站，看見生云對我不懷好意的笑著。
　　「我等了兩個小時。」
　　我皮笑肉不笑，拖了他斜背包包的肩帶就上車，向我們的目的地前進。
　　由于是刮風天，巴士公司也快要暫停服務，所以車上乘客不多。生云抽回包包，挑了車子最后方角落的位子正襟危坐。他板著臉不說話，我也不好意思盯著他看，就那樣呆呆的面向窗外看「風景」。
　　我們到了一家公立圖書館，誰知道圖書館早就關門防風了。生云尷尬地笑笑，回頭對我說：「我們……找家快餐店？」
　　當然，我也沒有更好的提議了——畢竟，我與生云并非舊識。幾個月的同班同學，實在算不上「感情深厚」。
　　像兩個傻子似的，我們安步當車一路走呀走、走呀走……我們沿著荷蘭園正街走向水坑尾街，竟忘了可以乘車代步。途中，我們步伐并不一致，一條窄窄的人行道，他走左邊我走右邊，簡直就像兩個陌路人。然后……終于終于，看見人行天橋下那間連鎖快餐店。
　　我們點了飲料食物，上了快餐店二樓，拿出英語教科書，就這樣消磨掉一整個下午。
　　其實，生云的成績比我好，好到校方決定推薦保送他到北大升讀大學。但是生云志不在此，一直沒有答應。
　　很奇怪的情況。他約我這個成績中上的人，請我陪他「抓試題」。唉！整個下午，我連一句話都插不上，就忙著抄下他的精華筆記，圈起他認為有可能出現的題目。他獨自復習效果會比有我煩著更好，可是他干甚么偏要挾帶上一個我？
　　等我們終于把五大本英語課本、題目冊k完，天色已暗，但是時間尚早，才下午四點左右。收拾好書本走出快餐店，仰首一望——原來，天空烏云密布，像是暴風雨前夕。
　　「走吧。我送你回家�！�
　　生云一句話決定了我們接下來的「行程」。我們前行幾步，在巴士站下站定，等待途經我家的4線巴士。
　　風好大、雨好大，行人都爭相擠進巴士站里避雨。我被逼進角落，差點摔倒。一只手牽住我的，把我拉向某個方向。我被擠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腳步，定眼抬頭這才看見，原來是生云把我拖到巴士站的最外面去了。
　　「別站里面，你會被踩扁的�！股仆蝗恍χf，害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只好尷尬地干笑著——老天啊！他的手還牽著我的手……哦，不，現在他把手改放到我肩膀上，更糟！我又不好意思閃開，就只好當作沒事，但是……好難哪！
　　「喂。」生云喚我一聲，待我抬頭看他，他卻微微舉手指向天空說：
　　「你知道我爸媽為甚么給我取這名字？」
　　我賞他一對衛(wèi)生眼：「先生，我跟你爸媽不熟�！�
　　「這是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股撇恢每煞瘢瑥阶脏哉Z：「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見天；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站在我們旁邊的兩個銀行職員聽到了，用看見怪物的眼神瞪著生云看，連帶我也遭了池魚之殃。我趕緊送他一肘子，出聲警告：「喂！你別再發(fā)瘋了，一會兒我們被當作瘋子趕，你看我怎么『招待』你！」
　　生云低頭看我，咧嘴一笑，輕輕搖搖頭，不說話了。
　　這樣算是「同意」嗎？我抬手正想扯扯他袖口，偏偏此時4巴士姍姍來遲，「吱」的一聲停在車站前。
　　我還來不及說一句話，生云已經拖著我上車。一路上，雖然我們并肩而坐，可他還是不說話。我在新馬路下車，生云也跟著下來。我們跳到商店檐蓬下，站在一家關了門的首飾店門口。
　　我知道我應該說些甚么——就算我再笨，也都看得出生云這一下午到底在做甚么。但是我也知道，生云的理想比我高，他的眼光比我長遠。
　　沉默到最后，我點點頭說一句「先走了」，然后沖到不遠處躲在行人走廊的廊柱后，悄悄地將生云孤單的身影盡收眼底。
　　一輛3A線巴士在風雨中駛來，我看見生云終于有所動作。他呆呆的走向車門（還被一個男人撞了一下），呆呆的一步、兩步走上車子。車門再關，巴士離站，又在風雨中遠去。
　　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見過生云。聽說，他被家人送到美國去念書；聽說，他準備在美國讀到十二年級畢業(yè)后轉到英國去念大學；聽說，他的成績還是很好，卻不肯留在美國，執(zhí)意橫渡大西洋跑到英國去……當無數的「聽說」?jié)u趨平靜，卻又傳來生云打算不再回澳門的消息。
　　可恨我的「聽說」，生云就連離開澳門這么大的一件事都沒告訴我，還說是「朋友」呢！
　　混蛋阿梨說：
　　「平生我不明白你。生云的世界從來就比我們遠大很多，不是嗎？你何時跟他搭上線了？還這么關心他要不要回來？我看你說的『朋友』，倒有九分是騙我了�！�
　　這個阿梨就是那么混蛋……可是混雖混，他又踩中我的「尾巴」了。他沒錯，我方平生人如其名，爸媽對我沒別的期望，就要我平平無奇的過完一生，不需要任何「故事」；而生云，卻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人。他父親是生意人，他母親是美國的大律師，他是不可能被困在澳門的。
　　「其實，你們甚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對不對？平生，你和生云本來就不熟，他走，也跟你沒甚么關系，你也不會有甚么感覺……對不對？」阿梨追加一番話，語氣輕描淡寫，就只差沒有直接說一句：你跟生云沒希望，勸你早忘早了。
　　可是……真的甚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嗎？那么生云為何偏要在高考之前約我出去復習？他又不參加高考，何苦再將精力花費在一堆沒用的題目上？難道是我成績太爛，爛到讓他看不下去，所以把我拖出去幫我補救？我又不是他的甚么人，他會這樣做？
　　我的腦漿已經快要變成漿糊了，混蛋阿梨卻還繼續(xù)進攻我那半毀的城墻——
　　「我很好奇，平生。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你會不會留住生云？即使——我們是這么年輕不成熟，即使你們最終還是只能當朋友？」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
　　如果可以……
　　我明白阿梨這話的意思，也知道他并沒有惡意——然而，阿梨問出了我的悔恨。
　　我不是一個習慣后悔的人，因為我知道后悔只會讓我更痛苦，卻于事無補。但是……如果可以重來一次？
　　如果可以，我會留在車站，向生云問個清楚。那么就算結果是我會錯意了，我也算是甘心不悔。但是我沒有問，只膽小得逃開了，這樣想著念著，可有意義？
　　如果……如果可以重來一次……
　　※　　※　　※
　　八月下旬，我飛抵上海安排入學事宜，將要成為大學一年級生。
　　爸媽對我不放心，堅持不準我住在學生宿舍，硬把我趕進一間位于學校附近的小套房，還三令五申不準我在學校飯?zhí)糜貌�。雖然很不愿意，但是我明白他們亦只是擔心我的身體，所以也沒有執(zhí)意反對。誰教我腸胃特差？吃不慣上海道地食品，就只好乖乖聽話了，總比上吐下瀉瘦成排骨好。
　　注冊當日，我準時到學校辦理手續(xù)，準備回家時已經是中午一點左右。摸了下餓得扁扁的胃部，我決定先找家快餐店去祭祭五臟廟。誰知道腳跟才一轉，眼前就堵了一片墻……呃！是一個人。
　　我順著天藍格子襯衫往上看去——嗯，很高、很漂亮的一個男孩子，就是那雙眼睛太過銳利，讓人看得不舒服……啊！
　　我尖叫一聲，「蹬蹬蹬」退后三大步，終于后知后覺地看清楚那是誰。
　　生云！
　　生云笑得開懷：
　　「我沒有留在英國，因為阿梨跟我通風報信，告訴我你會考這間學校——而且我已經在這兒念到大二了，你會不會很失望？嗯……我現在可是『師兄』喔！」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嘿！那么，我想去撞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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