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雪飄落的時候，鷇音子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像是在撒鹽的天空。
　　第一次見到那個人，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間。記憶和現(xiàn)實重疊得毫厘不差，像是他練字本上寫了字的硫酸紙正疊映在底下印刷的樣字上，工工整整嚴絲合縫地描著那慘淡的十個字——
　　時間從來只留恨，不留人。

　　兩年前，這里還只是郊區(qū)的一片荒灘，仗著人煙稀少土地寬闊，就被規(guī)劃成了一片鮮有人知的開放式公園。
　　依山傍海，松濤逐浪，也算別有一種鬧中取靜的意味。
　　但公園開放沒多久，就有傳言那里鬧鬼。
　　經(jīng)歷者言之鑿鑿，說是在那片兼顧防沙的人造松林里見到了自己已故多年的長輩。
　　于是之后，這片地廣人稀的區(qū)域就更顯荒涼凄寂了起來。
　　除了名義上夜半拉幫結(jié)伙來試膽實則多半是借機談戀愛的小年輕，鷇音子就成了這里少有的�？�。
　　至于那甚囂塵上的都市怪談，對于唯物主義的鷇音子而言還不如他手里這本《抱樸子》來得有趣。

　　直到他看到了那個人。
　　準確來說，是那人先走過來跟自己打的招呼。
　　鷇音子從書上抬起頭的瞬間，心里咯噔一下，只覺得胃里以打了個結(jié)的那種方式抽了一下筋。
　　眼前這人年輕時應(yīng)是個輪廓英朗的帥氣小伙，即使如今上了年紀，那眉宇間的英氣也不過是化成了每一道褶紋里靜若遠山的泰然自若，整個人從容淡薄得仿佛已經(jīng)和天地融為一體，渾身上下都是那么一種至大無外包容天地的氣場。
　　可他偏又以靜示人，光是站在這里，就讓人沒來由的心靜，平生出一股子且聽風(fēng)吟的祥和心態(tài)。
　　得道升仙的老道怕是也不過如此。
　　如果不是鷇音子信念堅定，他當下是真想開口叫一聲祖宗的——
　　太像了，和之前自己在老家看過的黑白舊照片上的老太爺簡直一模一樣。
　　只不過照片上的老太爺還穿著解放前的長袍馬褂，背景是古色古香的斗柜太師椅。如今冷不防這么一個大活人穿著現(xiàn)代西裝站在自己面前，說自己一點沒受到驚嚇那是不可能的。
　　鷇音子皺了眉，“您是……”
　　來人搖了搖頭，伴著松香浪吟，語氣也深沉如海，“最近你來這里很頻，是遇到煩心事了么�！�

　　這就好像隨便大街上拉個人來問，你幸福嗎？
　　活在當下，大部分人在陌生人面前都只會以光鮮一面示人，至于晦澀那一面，是要拿出來供人嘲笑么？誰又在乎呢。偏偏迎合他人期望已經(jīng)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禮儀標準，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總是顯而易見得如白開水般沒有營養(yǎng)。
　　可如果問題是反著來的呢？
　　鷇音子一瞬倒是遲疑了，漠然對老者搖了搖頭，沒了更多回應(yīng)。
　　老者也并未露出任何驚訝之類的表情，只平平淡淡地開了口，“有期望，就要爭取，年輕人的路，時間未必很長。”
　　語罷轉(zhuǎn)身，來人已是走向松林深處去了。

　　人走遠了，鷇音子這才想起最近是來這里有些過于頻繁了。
　　有些事情在心底壓了多久，就釀了多久，偏還越釀越醇，越醇越是醉人。

　　像是應(yīng)了這思緒，海風(fēng)吹來一陣腥咸，手中書頁隨之翻過，落出一張彩色照片。
　　那是張畢業(yè)照，統(tǒng)一著裝的衣服黑壓壓的沒什么生氣，照片上兩人站在一棵樹旁，并非緊挨，而是左右各一，都分別以單手撐在樹上，臉上都僵硬得沒什么表情，嚴肅認真得像是對左右護法，也不知是鏡頭恐懼癥還是對身邊那位的存在倍感壓力。
　　這照片是鷇音子特地洗了拿來當書簽的，背面寫著個日期，下面還寫著——畢業(yè)留念。
　　“他叫什么名字？”
　　“無夢生。”
　　脫口而出這三字，鷇音子語罷一抬頭，嚇得三魂六魄險些去了一半。
　　只見眼前又是那老者，也不知什么時候折回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正站在他身側(cè)，微皺著眉看他手中捏著的照片。
　　老人眼角略微濕潤，隱隱竟是看出些留戀。
　　“這么喜歡，不追么。”
　　毫無征兆地被人撞破心思，鷇音子臉上一紅，“追？”
　　“嗯，友情提示，西街開了個茶點店，味道不錯。”

　　西街的這家茶點店似乎剛開，服務(wù)生拿著菜單過來的時候明顯手忙腳亂，還給擺了個倒的。
　　新手服務(wù)生還打著結(jié)巴，“先、先生，您要吃點什么？”
　　鷇音子皺著眉看他，“我不會是你們第一個客人吧……”
　　本來也不過隨口一說，不料就見服務(wù)生尷尬地笑笑，“是啊先生，您是我們這里第一位客人呢�！�
　　“呃、今天的？”
　　“不是哦先生，我們店昨天剛開業(yè)的，不過目前為止業(yè)績是零�！�
　　鷇音子沒來由地一個激靈，隨便點了兩籠湯包打包，剛拿到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連服務(wù)生說后廚不知出了什么問題多蒸了一籠，一起附送給他這件事也沒聽見。

　　本以為詭異的一天就此可以收尾了，于是如往常一般在地下車庫停了車，正按開剛要上行的電梯，鷇音子抬眼看到電梯里的人，登時心跳狂飆，險些爆表。
　　電梯里的無夢生看著他正紅正白的臉，只得尷尬地笑笑，“晚上好。那個，剛電梯按鈕好像有點問題……”
　　畢業(yè)后的兩人本就租了對門的單身公寓，上下電梯會碰到更是尋常。
　　何必和見了鬼似的？
　　但也不知什么原因，鷇音子今天確實心虛得很，老者那句“這么喜歡，不追么？”不知被哪個混蛋按了循環(huán)播放，在他耳邊重復(fù)得有些魔障，讓他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我買了湯包，買得有點多，要不要過來一起吃？”
　　于是，始于湯包和茶的交情，就這樣開始了。

　　再見到那位老者的時候，鷇音子少了一分戒備，多了一分好奇。
　　“您老人家到底是誰？”
　　“你覺得呢？”老者抬頭看了看天，老人略帶渾濁的眼睛里，居然還能映出冬日青空的色彩。
　　鷇音子眉峰一挑，“那家湯包店的老板？”
　　老人從容地笑笑，笑起來的時候舒展了臉上褶紋，有那么一瞬間帶出一種容光煥發(fā)的色彩。
　　“不是，我也愛吃而已，味道美好。”老人一頓，像是在回味，喃喃之聲又似自言自語，“……記憶也美好�！�
　　敢情他剛就是吃了一頓美好的記憶？
　　鷇音子眉心蹙得更緊了，“您到底是……”
　　老者低頭看了看表，這便從海邊冷如冰坨的鐵藝座椅上起身，伸手從西裝馬甲的上口袋里拿出兩張邀請券遞了過來。
　　“友情提示。”
　　等老人走遠，鷇音子從座駕的真皮座椅上挪了下來，伸手摸了一把那座椅。
　　嘖，真冰。

　　老人這次的“友情提示”是一對連座的電影票，圣誕節(jié)通宵場觀影券。
　　鷇音子一個人對著電梯間的鏡子，皺著眉頭像是要去殺人般大義凌然。
　　“要不要和我去看電影？”
　　……不行，有點嚇人，而且這么說話太不考慮對方感受。
　　“我這里有兩張票�！�
　　……太含糊了，他會不會聽不懂？
　　“那個，你有時間嗎？”
　　表情不對……
　　電梯停了，鷇音子手里還捏著那兩張票，自暴自棄地垂下眼簾，“看電影么�！�
　　“看�！�
　　回聲干脆，毫不含糊。
　　若真是無夢生，這巧合得也太過份了。
　　還以為是自己精神錯亂產(chǎn)生了幻聽，但當鷇音子一回頭，正看到對著他眨的暗紅眸子，驚得險些舌頭打結(jié)。
　　“我，”鷇音子咽了口口水，“有票。”

　　洋人的節(jié)日在鷇音子看來不過是商家甩庫存的理由和噱頭，一場資本狂歡的盛宴罷了。
　　可當他轉(zhuǎn)頭看著身旁無夢生臉上映著圣誕樹的霓虹，又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要不要，拍張照片？”
　　這次樹是背景，漫天飛雪中兩人站在樹前，挨在一起。
　　適時一陣寒風(fēng)，吹落更多雪花，也吹得無夢生縮了縮脖子。
　　鷇音子將手機小心翼翼塞回口袋，一并被他塞進去的還有無夢生冰涼的手。
　　無夢生一愣，臉上紅撲撲地轉(zhuǎn)頭看向他。
　　鷇音子清了下喉嚨，看著那雙暗紅的眸子故作正經(jīng)，“天冷，幫你捂捂。”
　　十指相扣。
　　自己口袋里的，當然就是自己的了。
　　看來洋節(jié)也并不那么一無是處，不是么？

　　元旦剛過，鷇音子收到一個包裹，地址是他的地址，電話是他的電話，只有收件人名字一欄，針式打印著四個黑體字——
　　友情提示。
　　包裹大得要橫著進門，拆開一看，是一套雙人家紡用品。
　　鷇音子臉色一黑——
　　您老人家?guī)讉�意思？

　　夜半三更，習(xí)慣晚睡的鷇音子剛爬上床，就聽門鈴響了。
　　門外，無夢生穿著寫意魚形印花的睡衣，抱著個雪白的枕頭，人還輕微打著顫，緊蹙著眉。
　　“那個……可以來這邊睡一晚嗎？沙發(fā)就可以，一晚就好�！�
　　好，非常好，住多久都行。
　　鷇音子一把將人摟在了懷中，拍著背輕輕安撫，然后領(lǐng)著人進門，又熱了杯牛奶推過去。
　　“怎么了？”
　　無夢生囁嚅半天，終于開了口，“你、你信這世上有鬼嗎？”
　　“呃……”
　　鷇音子心虛地想起了上午剛?cè)M衣柜里的雙人家紡四件套，一并一床雙人被。
　　以前不信，現(xiàn)在，不信也得信。

　　天氣漸暖的時候，春風(fēng)便起了。
　　白金的沙灘，翠蘭的海水，一掃冬日陰沉。
　　鷇音子從書上抬起頭，看著不遠處正牽著風(fēng)箏線的無夢生。
　　天上飛著個手扎的金魚風(fēng)箏，三只連在一起的那種，金魚尾巴迎風(fēng)而舞，活靈活現(xiàn)得像是游在天空。
　　感覺有人靠近過來，鷇音子嘴角微微上浮，視線卻并未能從無夢生身上移開，“你有過愛人嗎？”
　　“愛過。”
　　愛過，不是有過。
　　鷇音子這才倏然回頭，皺著眉。
　　“沒在一起？”
　　“沒有，年輕人的路，時間未必很長，可能也不過兩年光景，短到我還沒來得及開始。這算是，最后的友情提示吧�！�
　　鷇音子心里一沉，試探著問，“那之后呢？”
　　“之后？心中已滿，再也住不下別人了�！�

　　兩年后的今天，這個開放式的公園被重新開發(fā)，“眾望所歸”地變成了一片墓園。
　　鷇音子在其中買了兩塊墓地，其中一塊暫且空著。
　　他看到本應(yīng)屬于自己的那塊碑后有個隱隱綽綽的虛影，風(fēng)雪中不動不搖，似是正看向他。
　　鷇音子對他微一躬身。
　　“托你的友情提示，這兩年我過得很幸福，謝謝——
　　“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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