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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處
天羅子病了,當(dāng)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時候,他自己也十分的驚訝。畢竟他都已經(jīng)到仙山了,竟然還會得病,說來也真是奇了。
這個病來得莫名又蹊蹺,他毫無察覺,甚至一丁點不舒服的感覺也沒有,但他就是悄無聲息的得了。天羅子在苦境也算呆了有一段時日,卻從不曾聽人說起過這種病,一種會口吐花朵的病。
他為自己探了探脈,毫無生息,天羅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早已是個死人了。雖然擁有尋常的五感,但他確實死透了,軀體不存,只余這縷殘魂,有幸歸于仙山。仙山乃人死魂歸之處,魂魄滯留轉(zhuǎn)生之地。
已死之人在仙山雖有五感,卻無呼吸與心跳,一旦踏出仙山,便是無形無影的魂靈姿態(tài),不出七日便消散與天地。到仙山的人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執(zhí)念未消永駐仙山,一是忘卻前塵轉(zhuǎn)世輪回。
仙山?jīng)]有星辰明月,也沒有四季之分,一直都亮如白晝,四季如春,因為仙山的人不需要時間限制。所以方寸之地,桃花與桂花齊開也不稀奇。自然,睡不睡覺,吃不吃飯,都取決于個人,不吃不睡,也沒什么影響。
大概許多人都覺得這樣的日子沒什么意思,特別是喜愛自由,和受不住寂寞的人,往往都爽快的選擇去輪回,過屬于自己的另一段人生。畢竟苦境那么苦,前來報道的人往往十分壯觀,而仙山總不能一直滯留魂靈。
但天羅子卻是不愿意轉(zhuǎn)生的,因為他初到仙山時,曾聽仙山之主說過,輪回之人不僅要忘卻前塵,更是三魂俱滅,七魄皆改。屆時他將不再是他,如白紙新生,再入紅塵。
已經(jīng)吃夠紅塵之苦的少年,并不想再世浪纏身,更不想連天羅子也做不成。他好不容易存得一縷殘魂與說太歲在仙山重聚,如今,他褪去心懷鉛之名,終于能再做回跟在自家?guī)煾干磉叺奶炝_子,叫他如何舍得?
閻王伏誅后,他的最后一點靈識原本也本該隨著天命的終結(jié)而散于天地。是仙山之主翩然而至,借由佛元,以秘法重聚他僅剩的碎魂,讓他能得以與說太歲重逢與仙山,對此,他無比感懷。
仙山之主卻意有所指道:“我從不同情任何人,一切不過互益罷了。”她笑得狡黠,天羅子卻莫名。后來他才知道,原來是說太歲與她做了交易,說太歲為仙山做白工,而條件只有一個,讓天羅子聚魂。
仙山輪回之處,總有人不愿飲下忘卻前塵的忘川水,也有生前為惡之人不愿輪回。這些事要一一處理著實費力,仙山之主又是個慣于偷懶的性子,于是索性將這些事都交給了說太歲替她處理。
他魂魄不全,需要一段時日才能養(yǎng)全,便在清靜的梅塢住下,以仙山靈氣修養(yǎng)。聽聞這片白梅,是說太歲在仙山等他時種的,因為仙山的特殊,白梅三日成林,長盛不衰。
能再與說太歲相伴,天羅子自是滿心歡喜,只是他對說太歲的感情,早已不再是單純的師徒之情。紅塵一遭,天羅子也確如說太歲所言,放寬了眼界,也遇到許多人許多事,但那份深情,由始至終從未改變。
任憑生死,天羅子最動心之人,從來都是說太歲,從前是,永遠(yuǎn)都是。他經(jīng)歷許多,分得清感情的分寸,更明白自己的心意,心動,情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是他沒挑明,說太歲也沒有開口,兩人仍似從前相處。
正驚異間,他忽然捂住嘴,輕聲咳了起來,再展手,赫見一朵小巧的白梅花,無聲綻放掌間。不知為何,這個病,都每每只在想起說太歲時才會犯。他正想著去向仙山之主問詢,卻遇見了辦完事歸來的說太歲。
少年欣喜的迎了上去:“師父,你回來了?”說太歲輕嗯一聲答他:“暫時無事,我烤了魚,有人送了糕點要我?guī)Ыo你,你可要吃?”天羅子笑著點點頭:“嗯,謝謝師父!
說太歲看向他手中的白梅花,“你摘白梅作何?”天羅子稍愣,又笑道:“想看看它為何會一直不謝罷了!闭f太歲沉吟道:“仙山靈氣特殊,所有植物皆是如此!薄班拧!
說太歲下意識覺得天羅子有些古怪,但見吃得正歡得少年,又沒哪里不對。天羅子的魂魄至今還有些不穩(wěn),不知是否有什么異常,他看向天羅子:“最近可有哪里不適?”
說太歲近來格外繁忙,此刻也只是偶爾得閑,天羅子只以為是自己魂體不全引起的癥狀,并不太放在心上。他也不忍再讓說太歲為他操煩擔(dān)憂,于是他搖搖頭,輕聲道:“我沒事,師父你不用擔(dān)心!
說太歲正待說些什么,仙山管理者便登門尋來,說是仙山之主有事要說。這一耽擱,說太歲沒再多說,天羅子也耽擱了去尋仙山之主。這病說來也怪,除了吐花之外沒有其他癥狀,也無任何不適,他便大意了去。
直至幾日后,他驀然心口一痛臉色泛白,腳步虛浮間,竟險險昏過去。說太歲眼疾手快的接住他,卻見懷中的少年面色慘白。他不及細(xì)思,凝眉將人抱回房間,“天羅子?怎么回事?”
天羅子似只有那一瞬間感覺心口一滯,此時痛苦過去,臉色稍緩。他正想笑著回答說太歲,張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喉嚨的異常,他捂住嘴輕聲咳了起來,幾朵白梅自他指縫掉落。
說太歲拾起其中一朵白梅,赫見花瓣上隱隱帶著絲絲鮮紅的血跡。他微驚,直直的看向捂著嘴的少年:“白梅花?怎會這樣?”天羅子勉力笑道:“我也……不知道,先前只是,吐一朵,沒想到今日,就變成這樣!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只要天羅子開口,喉間似有花樹常開不敗,簌簌的落出白梅花來。短短幾個時辰,便見床邊鋪滿了薄薄的一層白梅花,花香中帶著隱隱的血腥味。
說太歲一向沉穩(wěn),此刻卻也有了片刻的慌亂。他將天羅子安頓好,如風(fēng)一般迅速將正在看戲折子的仙山之主拖了過來。
仙山之主看著滿地白梅,眨了眨眼,隨即大驚:“花吐癥?你竟然得了花吐癥?說太歲就在你身邊,不應(yīng)該!”說太歲從先前凝著的眉頭一直不曾松開:“此話何意?”天羅子亦是一臉莫名。
她為難的皺了皺眉,隨即一點天羅子眉間,天羅子猝不及防昏睡過去。說太歲不解,仙山之主淺嘆:“此病名為花吐癥,乃是心病,非藥能醫(yī),乃有情之人因郁成疾,口吐花瓣,唯他鐘情之人能治。”
說太歲微怔:“因郁成疾?鐘情之人?”“這本是塵世之人才會患的病,一般說來,患病之人吐花的頻率會隨著病情的嚴(yán)重越來越頻繁,直至最后,血盡而亡。照天羅子的情況看來,他這個癥狀已經(jīng)有三日了。”
他斂眉看向昏睡的少年,似輕喃:“為何他不愿告訴我?”“花吐癥如果沒有得到心上人的回應(yīng),以吻化解,不出七日便會死于此病。但天羅子本是魂體,若是不及時化解,只怕最后魂飛魄散,從此天地不存。”
說太歲頓了頓,抬眼看她:“要如何治?”仙山之主以袖掩面,只留一雙滿是笑意的眼:“我剛不是說了,找他的心上人,以吻化解!彼凰佬牡脑俅未_認(rèn)道:“別無他法?”“別無他法!
臨走前,仙山之主到底看不過去,開口道:“天羅子對你的感情,你應(yīng)該早有所覺,他歷經(jīng)塵事,分得清自己對你到底抱有的是何種感情。如今沒有陰謀詭計,你為何不更坦然的面對自己的心?”
“你與天羅子,感情過于微妙,其實感情的重疊,只會是你與他更深的牽絆,那份師徒之情,是阻礙,也是契機(jī),你可曾看破?”
字字句句,似敲在說太歲心上,活著的時候,他不過是個無根的玈人,是天羅子的出現(xiàn),讓他體會到人世間的溫暖,變調(diào)的感情,隨著天羅子的成長,日益漸深。
他曾以為少年的喜歡不過是依賴,是習(xí)慣,是師徒之情,即便不是,他也不該有所期盼。天羅子的感情純凈,不該因為自己的私心而被誤導(dǎo),那份年少的依賴與歡喜,也許很快,就會蛻變成尋常的師徒之情。
如同暗示,于是在強(qiáng)調(diào)千百遍后,他將多余的感情收斂起來,壓在心中最深的地方,仿若從未驚動過。但不歸路一戰(zhàn),說太歲從未后悔,他只遺憾,天羅子的修佛之路,如此艱苦。
“天羅子在這世上唯一的好事,就是有了師父你,我的師父,是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如果要我說世上最好的是什么,我天羅子的心目中,就只有說太歲!”昔日少年的話猶言在耳。
往事歷歷于心,少年各樣的表情,都似刻在了心間,壓抑的感情早已破開封印,帶著別樣的情意,從幼苗,長成了茂林。他撫上天羅子精致的眉眼,沒有心懷鉛的佛相,少年的樣貌一如他死前所銘記那般,絲毫未變。
忽然,睡著的人悠悠轉(zhuǎn)醒,不解的看向說太歲:“師父?”說太歲淺笑:“是我錯了,一直以來,委屈你了。”天羅子雖不明白他指什么,卻使勁的搖著頭:“不是,有白梅花林和師父你相伴,天羅子已經(jīng)很幸福了!
說太歲低眉輕笑:“她說你患的是罕見的花吐癥,唯你鐘情之人可解!碧炝_子呆了片刻,而后劇烈的咳了起來,幾朵白梅花再度從他指縫落出。他的耳尖微紅,不知是咳的,還是因為什么。
說太歲輕輕拍著他的背,溫聲道:“我們好像不曾一起飲過酒,有人曾釀了梅花酒,你可要喝?”天羅子的酒量不算好,但他確實也不曾與說太歲同飲過,所以即便這個提議有點突兀,他還是應(yīng)了。
說太歲帶他自白梅花林挖出陳釀的酒,揭開酒封,酒香盈滿鼻。他倒了一杯遞給天羅子,沉聲道:“這一杯,敬你我重逢。”言罷他將酒一飲而盡,天羅子似有所感,亦是將酒飲盡。
他為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師父,天羅子也敬你!敬你護(hù)我多年平安喜樂,敬你是我一生最溫暖的依靠,敬你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師父!
大約是梅花酒的作用,這時倒沒再犯吐花的毛病,一壇酒飲罷,少年臉色燦若朝霞,人已微醺。說太歲拿過他手中的空酒杯,隱隱含笑道:“你醉了。”少年傻笑著搖搖頭:“師父,我沒醉!
酒能壯膽之說,也許是真的,天羅子扯著說太歲的衣袖,翠綠的眼眸中,映著說太歲的面容。“師父,你走后,我很想你,想到我覺得只要能再見你,就算仍做師徒我也甘愿。但后來,我才覺得自己貪心,原來,我并不甘愿。”
“我怨你代我而死舍我而去,我怨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我身邊,我怨你連夢中也不愿與我相見。我好怕自己修佛悟佛,最后四大皆空,將你與往事一并放下了,我好怕自己無魂再與你相聚!
“你說玈人無根,我是你唯一的牽絆,這份牽絆,有沒有那么一點,不是對親情的期盼?我能再問你,我在你心里,到底排在怎樣的位置?你可曾,對我動過心?有過師徒之外的情?”
少年的眼中,有期盼,有惶恐,有羞澀,有愛慕,有心有情。說太歲忽覺種種束縛枷鎖都卸下,霎時云淡風(fēng)輕,他再度倒了一杯酒給他,“這一杯,敬你我?guī)熗骄壉M!
天羅子霎時酒醒了一半,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師父......” 少年的聲音帶著委屈,說太歲沉默半響,垂眸看向他,眼中情意漸顯:“說太歲與天羅子都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你我,都不再是純粹的說太歲與天羅子了!
“會思念的人,不止是你,動心的人,不只是你,害怕的人,亦不只是你。你對我的情意,我知,我早就知。是我以為你誤將依賴當(dāng)成了愛,是我一直輕看了你的心意!
“我的答案,如你的心,永不會變。重疊的感情太沉重,讓我也一時迷茫了,我在害怕,怕你開闊眼界后會遇上更好的人,所以我不敢想,更不敢說。如今師徒緣分盡了,你可愿,與我開啟另一段緣?”
在很久之前,那個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就跟進(jìn)了他的心,一日一日,生了根發(fā)了芽,“是我讓你久等了,從今你我,執(zhí)手相依!碧炝_子紅了眼眶,“不久,等到了,也不枉一場。”
他沒醉,說太歲知道,天羅子借著醉酒說出口的話,他答得也很認(rèn)真。驀然,少年再度咳了起來,朵朵白梅櫻花簌簌的自他喉間滾出,落了滿地。說太歲湊近他幾分:“還記得先前曾說,此癥唯你鐘情之人可治。”
他離得極近,明明沒有心跳與呼吸,天羅子還是覺得有曖昧的呼吸相纏,死寂的心也似隱隱跳動。說太歲眸色幽深:“仙山之主曾言,唯你鐘情之人,以吻化解,方能痊愈!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喑啞,又帶著莫名的蠱惑,天羅子原本紅潤的臉?biāo)坪醺t上了幾分,從耳尖,到脖頸。他斂目避開說太歲灼灼的眼神,搶過另一壇才開封的酒,一鼓作氣的豪飲而盡。
酒順著少年微紅的脖頸流下,一壇酒飲罷,眼神朦朧間,已然有了幾分醉意。少年丟了空酒壇,好似這才有了與他對視的勇氣,抬眼與他四目相接。白梅紛飛,風(fēng)動,心動,情動。
天羅子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宛如鬼迷心竅,傾身吻了上去,唇上的溫?zé)嶙屨f太歲愕然了片刻。少年的吻,輕淺,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在少年離開他的唇時,說太歲幽幽低喃了一聲:“你醉了,這樣不好!
也沒說清楚是什么不好,他伸手輕輕按住了少年的后腦勺,唇舌糾纏,讓人沉迷,天羅子閉上眼,隨著他,一起沉醉其中。直至分開,兩人都有些氣喘,這個吻,全是酒的味道,旖旎又放肆。
忽然,天羅子劇烈的咳了起來,這一次,比以往更猛烈,他捂著嘴,吐出一朵白梅花。似被他所感染,說太歲也咳了起來,他伸手接住,吐出一朵同樣的白梅花來。這是最后一朵,也是治愈之花。
天羅子笑意吟吟的喚他:“師父!薄澳悴槐卦賳疚?guī)煾。”天羅子搖搖頭:“世間人人皆可喚你太歲,唯我喚你師父,我要一直這樣叫你。”說太歲眉眼繾綣:“隨你,你如何喚我,我都一直應(yīng)你。”
說太歲,悅太歲,撥前塵紛擾,煙云過眼,玈人歸處,滿地落梅,是他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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