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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完結(jié)
一個女人的自白
-致敬茨威格。
R太太是住在貝克街轉(zhuǎn)角那棟破舊公寓里的住戶,常年重病坐在輪椅上的丈夫的吼聲與樓上鄰居們永遠不曾停歇的歇斯底里,爭吵咒罵快把她尚且年輕的脊柱壓彎了。她大概六十歲不到,頭發(fā)已然花白,眼睛卻很有神,永遠燃著不服輸?shù)幕鹧妗?br>
我才搬進這個公寓不久,已經(jīng)認識到了她的堅韌。本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此——與女友分手的痛苦還未曾遠離我片刻,然而我的天花板承受了太多瓷器碎裂的聲音,很難不注意到他們的情況。
我從未見過R先生,已經(jīng)可以想象他壞脾氣的模樣了。他一定有一頭與R太太一樣的白頭發(fā),很可能打著卷,非常干枯,并且一揪一大把——然后R太太就要毫不厭倦地清理掉它們。他的皺紋必定很深很重,像是時間選了把最鋒利的刀在他臉上刻下痕跡;還有他刻薄的嘴唇,平時抿得緊緊的,只有在對R太太破口大罵的時候飛速翕動,噴出口水。至于他的眼睛——我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就被R太太打斷了。
這位拎著籃子從街道走來的可敬的太太朝我親切地打了招呼,但與以往相比她的神態(tài)顯得有些不自然。我仔細分辨了一會兒,驚訝地發(fā)現(xiàn)如果把這種神情送給一位妙齡女子,那絕不會是羞赧以外的東西。
R太太把籃子放在腳邊,照例與我寒暄。不到一個月的往來已經(jīng)在我們彼此心中締結(jié)了一種奇妙的緣分,我甚至把自己如何忍痛拋下女友獨自來到這陌生的城市漂泊都說了出來。或許是我的錯覺,在R太太知道這件事后一直顯得有些心事重重,F(xiàn)在她仍不像是放下了這些憂慮的模樣,但明顯松快了一些。
她說:“親愛的安德魯先生,如果你現(xiàn)在有些時間,我煩請您分一些與我,我這里有個故事希望你能感興趣。”
我欣然應(yīng)允了這微不足道的請求,并且滿懷興趣地邀請她上樓與我喝一杯茶。
R太太同我一道進了公寓,坐在了我那唯一舒適的沙發(fā)上,緩緩地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我在十多歲的時候,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離開這個地方,這個理應(yīng)被稱作我故鄉(xiāng)的地方。但是它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倒像是隨著我的生日蠟燭吹滅一般飄散了。
那個男人,實際應(yīng)該被稱作我的父親,在我母親因病過世后迷戀上了通往酒館的那條路。為此我不得不無數(shù)次地踏上那條道路,從嘈雜熏人的酒館把他帶回家。好在他有時候會很聽話,在我出現(xiàn)的時候就跟我走。更多時候,他喝多了,把酒瓶朝我頭上扔過來。這個時候,K先生就會不知道從哪里身手敏捷地跳出來,拉著我躲到一邊,還能伸手接住酒瓶。有時候他也會失手,那次把他砸了個頭破血流,我嚇壞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酒館老板。
我無法自拔地愛上了K先生,雖然他比我大那么多,還經(jīng)營著我最痛恨的酒館。有一天,我父親終于因為酗酒病倒了,但我沒辦法去把他送去醫(yī)院。因為我沒有錢,而且戰(zhàn)爭開始了。聽說K先生要參軍了。
我不知道該去哪里,家里的食物已經(jīng)快吃完了,我太餓了,只好往酒館走。K先生——我當(dāng)時以為他在收拾參軍的行李,后來才知道——算了,這個之后再說?傊@得很悠閑,完全沒有任何心理壓力的樣子。他見我來,什么都不說,只是背起那個包帶我出了門。
我們在街上閑逛。一個二十五歲的成熟男子,和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他牽著我的手,從酒館走到餐館。他請我吃了很多好吃的,然后又帶我去公園。我們喂了鴿子,釣了魚,還在樹下躲了會兒雷雨。在此期間我們彼此都沒有交談。我望著他那雙碧綠色的眼睛——是的,碧綠色,一點也不像德國人的血統(tǒng)。他的眼睛會說話。他在告訴我他也愛我。我知道這很荒謬,但我敢肯定我沒有看錯。
直到我們又在同一家餐廳吃完飯,他才開口對我說第一句話。
“我要走了!彼f。他碧綠色的眼睛因為憂郁沉淀成了灰綠,“你愿意跟我走嗎?我會照顧好你!
那一刻,我是立刻點了頭的。沒有任何猶豫,什么都沒想,我就答應(yīng)他了。可是,我立刻想起了家中還在被饑餓與酒癮折磨的父親。頓時我感覺到莫大的羞愧,為了那一刻的鬼迷心竅。于是我告訴他我不能拋下父親。
K先生沒有責(zé)怪我出爾反爾,相反他寬容地吻了我——像對待一個女人一樣,虔誠地在餐廳,在大庭廣眾下親吻了我的嘴唇,并請求我送他一程。他說他要去一個沒有戰(zhàn)亂的地方,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答應(yīng)了。
于是我們一同去了火車站。你不能想象,當(dāng)我看到那一趟趟列車的時候,我的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離開的沖動。我恨不得立刻撒開腿,跑在那些機械馬的前面,比他們更快地去往一個新的地方。我為什么還在這里?為了一個從來不照顧我,酗酒成性的醉鬼?我當(dāng)然要和他一起走!
K先生看出了我的猶豫,他買了兩張票,遞給我其中一張,請求我做出選擇。當(dāng)時他站在火車上,我站在站臺上,火車還有一分鐘開動,我還有一分鐘的思考時間。他那雙碧綠色的眼眸那么執(zhí)著又堅定地相信著我。我突然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命運的分岔口了。
一分鐘后,火車開動了。
R太太停止了敘述,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眶里蓄滿了淚水。我沒有問她最終的選擇,因為我大概猜到了。如果她真的跟K先生離開了,那么此刻的她必然不是這個衣衫陳舊,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老太太。K先生會給予她真正的幸福。
“那么你和R先生又是怎樣的呢?”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R太太震驚地看著我,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問,但很快她平息了情緒,平靜地告訴我:“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們在瑞士結(jié)婚。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理解地點點頭,禮貌地送這個看起來已經(jīng)很是疲憊的老人回到樓下。是R先生開的門,隱藏在屋里昏暗的光線下,我看不清他的臉是不是如同我猜測的那樣。于是我悄悄往前探了探,試圖一窺這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容貌是不是與我推理一致。
然后,我便像被雷劈了一樣立在原地,登時不得動彈了。
這種狀態(tài)直到我回到自己房間,開始渾渾噩噩地泡茶也沒有完全結(jié)束。我所震驚的,并非R先生真的同我猜測的面貌如出一轍,而是透過黑暗,我終于得以窺見,他低沉眉眼下,那雙驚心動魄的,經(jīng)過幾十年洗滌依舊碧綠的眼眸!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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