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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睡不著。
夜涼透了,老舊的空調發(fā)出沉悶的噪音,像一堵厚重的墻,悶悶地橫亙在我心上?照{吹出的熱氣翻滾著向上,吹得人口干舌燥。
我翻身下床,摸著黑進了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掉的白水。
他家沒有飲水機,喝水要用不銹鋼壺在電磁爐上煮,這樣煮出的水會混著細細的水銹,喝起來扎嗓子。
每次我抱怨這水真是難喝得很的時候,廚房昏暗的燈光里就會探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知道這是他轉了個身,正沖著廚房的門講話。
“那是因為水里的鈣質太多了,你把水澄一澄再喝,我再把水壺刷一遍就好了……”
還鈣質和鎂質,我一邊小心地喝著杯子上層澄清的水,一邊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明明一個最便宜的飲水機就是千把塊錢的事情,他偏偏舍不得。
不過據(jù)他所說,這還是經(jīng)過改進后的燒水方式,之前都是把水壺直接放在灶上用火燒的。
“那個火苗一跳一跳的,在冬天暖和得很……”他露出一副懷念的神情。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什么?”我夸張地叫了出來,“這屋子里冬天不開空調的嗎?”
“開的開的……”他頗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頭,有些緊張地看著我,“我就是隨口一說!
我這才從鼻子里哼了一口氣出來,孔雀開屏似的繞著他的家轉了一圈。
我知道我是個好看的男孩子,從那些人的眼睛里,我看得到倒映的自己。
我同樣看得出他有些害怕我走掉,因為我和他的所有物那么格格不入。
他的房子很老舊,在一個筒子樓的頂層,是他父母留給他的,他從小就生活在這里。
這種老式的房屋用得還是最原始的防水材料,經(jīng)年累月的風吹日曬已經(jīng)讓薄薄的氈層破舊不堪,只要一下雨,屋子就會漏水。
墻壁上還殘留著泛黃的雨水沖刷的痕跡,家具不多,是老舊的款式,邊角上的油漆剝落,顯得有些頹唐。
但他的日子卻過很細心,屋子里干凈得很,一點都不像我印象里的那些獨居多年的成年男性有的樣子。
小電視機上蓋著白色的布料,餐桌上鋪著透明的塑料布,臥室床邊的矮柜上還擺了一盆淡粉色的塑料花。
花上一點灰塵都沒有積攢,我很喜歡。
后來我們無數(shù)次在這張床上擁抱親吻愛撫的時候,我總喜歡把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身上,右手的手指卻在細細地摩挲著塑料花的花瓣。
我總覺得這樣能離他更近一點,從我那荒誕不經(jīng)的生活里脫離出來,離他更近一點。
我面不改色地把視線在這些破爛上走了一圈,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土。
“破是破了點,但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一個月還能去下次館子……”似乎是為了把這昭然若揭的難堪從我的腦海里翻過篇去,他的語氣幾乎有些惶急。
我的腳步頓了頓,他便改了口:“兩次也行……”
大抵是他自己也發(fā)覺這承諾給得一點都不誘人,于是嘆了口氣,半晌后才繼續(xù)說道:“就算我這里不好,你去找了別人,那也沒有關系。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再回到那種地方了!
沒錯,那種地方。
他是個中學老師,向來端正嚴謹近乎無趣,偏偏那一天早上不知怎的,竟然走進了那間酒吧。
他說他是為了找學生,可是我不信。
我不信,我偏偏固執(zhí)得蠻不講理地認為他是去找我的。
可能是因為那天晚上我沒有跟別的男人走,難得看到一個長得還不錯的男人;也可能是因為我喝得太多了,想隨便找個什么人打碎滿酒吧的冷清;亦或者是因為那天早上四五點的陽光實在是太過讓人目眩神迷,只想找個人認真的擁抱——不管是因為什么原因,我請他喝了一杯酒。
之后的事情,便無需我挑明。
我還是搬了過去,并且自我感覺良好地認為自己成了他最好看并且沒有之一的所有物。
我很喜歡自己是他的所有物,因為我總覺得他對他的東西特別好,我羨慕他每天一換塑料布的餐桌,羨慕他一塵不染的地板,羨慕他針腳細密的襪子,羨慕那朵擺在床頭柜上一塵不染的粉色塑料花。
但他從來不說,他總是說“你是我的愛人”,卻從來不說“你是我的。”
我想聽那句話想瘋了,抓著他的圍裙不放他去做菜。
“哎別鬧了,”他笑著躲,“水開了,你還想不想吃水煮魚了……”
“不想不想不想!”我無理取鬧地揪著他的圍裙,“你說一句會怎么樣?我就是想聽!你說不說說不說……”
眼看圍裙的帶子岌岌可危,他嘆了口氣,轉身把我撈進懷里,輕輕吻了吻我的頭發(fā):“我也很想你是我的,如果你是我的,那可真是太好了……”
我多么想自己是你的。
就像那呼吸是你的,親吻是你的,擁抱是你的,安穩(wěn)是你的。
而現(xiàn)在,整個世界都是你的。
我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心臟痛得像是要死過去,求救一般的,我把那杯冷水灌進喉嚨里。
隔了一會兒,我慢慢地緩了過來,這才意識到喉嚨里嘴巴里都是澀澀的水銹。我清了清嗓子,沒有掉眼淚。
他走之后,我一直沒有掉眼淚,一滴都沒有掉。
只有融化的冰花哭了,熔掉的蠟燭哭了,我可沒有。
這果然是水壺里剩的最后的水,我提著壺走進廚房,擰開水龍頭接了一壺冷水,放在灶上燒。
火苗一跳一跳的,像是溫暖的小尾巴,溫柔地映在結了冰花的窗子上。
窗子外一片天寒地凍,連樹枝和星星都被凍硬了,小小的廚房里卻暖和得很,還剩一捧小小的火苗,和一壺咕嘟咕嘟的水。
我蹲下來,一動不動地盯著被火苗溫柔舔舐的壺底,看上去真的很溫暖的樣子,他果然沒有騙我。
我把手指貼了上去,生理性的疼痛讓我馬上縮回了手,但就像對疼痛上了癮一樣,我樂此不疲地一試再試。
把水燒開后,我把它灌進暖壺里——大概到明天早上的時候還可以是溫的。
暖壺已經(jīng)不保溫了,他生病的時候曾經(jīng)不小心踢倒過它。大概是那段日子實在太累了,晚上我竟然沒有聽到他起床,他沒有忍心叫醒我,自己扶著墻去了衛(wèi)生間。
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非常瘦了,吃不下東西,沒什么力氣,視力也下降得厲害,呼吸聲都像沒有了一樣。
我是聽到暖瓶炸裂的聲音后跳起來的,他一聲都沒吭,盡管他的腿被燙紅了一大片。
我踩著玻璃渣跑過去,我當時一定是蠢極了,沒有給他涂藥膏,沒有給他冷敷,甚至沒有把他從一地狼藉里抱起來,只是抱著他哭,尖叫。
這個老舊的筒子樓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住戶了,我尖叫得更加肆無忌憚。
我害怕得很,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好像從此以后,世界上就冷冰冰的只剩我一個,我不再是誰的,沒有人要我。
我生我死,避無可避,觸不可及。
眼淚落進他的脖子里,他抱著我,輕柔的呼吸打在我的耳邊,我哭得更傷心了。
我們剛剛住到一起的時候,他喜歡抱著我睡覺,但他的呼吸聲太大了。他不打呼,但就是呼吸聲,特別有規(guī)律,特別香甜,一吸一呼,一呼一吸,盡數(shù)進了我的耳。
我本來睡眠就不好,被他這么一吵,更加睡不著了。可他偏偏是做了好夢的樣子,這就使我非常不能忍,我沒有從他懷里爬出來,反而在他懷里拱來拱去,捏著他的鼻子把他弄醒,然后認真地告訴他:“你呼吸聲太大,吵得我睡不著!
然后他就會迷迷糊糊親吻一下我的額角:“好,你先睡!
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但他也支撐不了太長時間,很快呼吸聲又在我耳邊響起。
我睜開眼,眼神撫過他的眉骨,把他左眼的睫毛數(shù)一遍,右眼的睫毛數(shù)一遍,然后再倒過來把他右眼的睫毛數(shù)一遍,左眼的睫毛數(shù)一遍……其實夜里我也看不太清,大概是憑著感覺數(shù)的。
數(shù)煩了以后,若是還睡不著,就再把他叫醒,告訴他你吵醒我了。
循環(huán)往復。循環(huán)往復。
到了三四點的時候我才能入睡,不過這么多年,這也已經(jīng)是我的生物鐘。只是有一次醒過來,還不到五點鐘,身邊的人卻不見了,我趿拉著拖鞋去找他。
他正蹲在廚房里用銼刀挫著地面的污漬,神色極專注,聽見我過來,他驚訝道:“怎么又醒了?”
我拽了拽身上的睡衣——冬天的凌晨總是非常冷的:“你不睡覺在這里干嘛?”
地面已經(jīng)干凈了一大塊,那些污漬經(jīng)年累月,用拖把根本拖不干凈,只能用小銼刀一點點地刮,而他為了不弄出聲音,動作又極小心緩慢,這些無一不在告訴我,他已經(jīng)起來很久了。
“我睡覺的時候呼吸聲音太大了,你總是休息不好……”他露出一個有點無措的笑容來。
我的鼻子酸了酸,又被惡狠狠地鎮(zhèn)壓了下去,我拽住他,擰開水龍頭又關上——水太冷了,于是干脆拿濕毛巾給他擦了擦手,命令道:“回去,睡覺!”
“你……”他試圖掙扎。
他在我面前總是試圖掙扎,雖然他比我高,比我年紀大,卻總是被我鎮(zhèn)壓。
“睡得著!”我惱羞成怒。
從那以后,我半夜沒有再叫醒過他,奇妙的是,我也漸漸習慣了耳邊如潮汐般的聲音。
升起,降落。
纏綿,悱惻。
后來他走了,我拿著那只暖瓶去修。老師傅從油膩膩的、厚厚的眼鏡片下奇怪地看著我:“都壞成這個樣子了,你還不如去買只新的!
我搖搖頭。
“那行,”老師傅顫悠悠地站起來,去取新瓶膽:“給你換個好點的……”
“師傅,”我開口道,“有沒有不那么保溫的?”
保溫不是很好,水不會很燙,燙不到那個人,我不會哭,他不會走。
我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這只暖壺我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摸清了它的脾性。冬天的天氣涼,滾燙的水灌進去之后可以溫四五個小時;夏天保溫會久一點,六七個小時后還是暖的。
我用得很順心,并不打算換。
我重新躺回了床上,瞪著墻壁上泛黃的雨水痕跡發(fā)呆,這個房子漏水漏得越來越嚴重了,前段時間剛下了場雪,太陽一出,雪水融化,滲進了屋子里,潮濕陰冷。
等明天天亮以后,去找個修房頂?shù)膩砜匆豢。維修人員的電話他好像記在小本子上了——大概是怕自己走之后我能笨死,他特意給我留了個筆記本,上面記著開鎖、家政、水管維修、翻新房頂、疏通下水道……一系列職業(yè)人的電話號碼。
我把本子放在了枕頭下。
這樣一鬧騰,又到了三點鐘,離我睡著的時間還有大概半個小時,我閉上了眼睛。
在安全的黑暗里一遍遍地數(shù)著他的睫毛,從左眼的睫毛數(shù)到右眼的睫毛,再倒回來從右眼的睫毛數(shù)到左眼的睫毛。
循環(huán)往復,循環(huán)往復。
我漸漸沉進了夢鄉(xiāng),每當半夢半醒的時候,總有潮汐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一呼一吸,一吸一呼,升起,落下。
輕柔似云霧,溫暖如灶火,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毓鼟吨,沖向世界的彼端,沖進柔軟的云霧里。
共那個人一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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