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已經(jīng)步入了11月,西北風(fēng)嗚嗚吼著，告知人們冬季已至。

　　廣場邊上，方太太正端詳著舞池里一對擁著跳舞的男女。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傍晚時分總是呈現(xiàn)一種昏昏的紅黃色，所以方太太得瞇著眼睛看。

　　“在看誰呢？”一旁的沈太太見她看著出神，不免好奇。

　　“喏，那個黃裙子的，你猜她年紀(jì)多大?”

　　“…50左右吧。”沈太太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那是個舞跳得很不錯的中年婦女，上身挺拔，下面著著絲制褶皺長裙，裙擺合著音樂一起一落，再往下看去，腳踝也極細，系著一雙黃色高跟鞋，煞是迷人。

　　方太太沉默了很久沒有吱聲，正當(dāng)沈太太要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其他舞者身上時，她突然又開口了：“我看不像。你看她的脖子，一圈圈的肉……還有額頭，雖然留著劉海，但總是和年輕的不一樣…”

　　也不管沈太太是不是在聽，方太太又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下去，“以前三十歲還打劉�？墒且o人批評的呢，不過她倒長得干凈。我女兒說，這女人，過了25就老了，再怎么保養(yǎng)也是遮不住的…”

　　沈太太聽了她的話又開始慢慢捉摸那位婦女，越看越覺得方太太的話有道理，說道：“是哦�？磥響�(yīng)該有54歲了�！�

　　方太太沒有吱聲，略微頷首，算是答應(yīng)了。

　　在旁人看來，方太太的態(tài)度未免倨傲了些，但沈太太絲毫不介意。對于方太太，她是有一種崇敬的心理的。

　　方太太是兩個月前開始來廣場鍛煉的，家住的比沈太太遠。不過既然有了新朋友，方太太總是準(zhǔn)時出現(xiàn)，沈太太覺得她很貼心。
　　方太太是個退休教師，看問題的角度也不同于于其他太太，從世界經(jīng)濟到鄰里糾紛，方太太分析起問題來頭頭是道，沈太太更覺得她是有學(xué)問的人，遇到問題總喜歡向她傾訴。
　　這樣，兩個八桿子打不到一塊的人就熟絡(luò)起來了。

　　“咱們?nèi)ツ亲粫伞！痹S是風(fēng)漸漸大了，沈太太有點打顫，她拉拉方太太。

　　“好�！闭f著兩人就一起走到墻角邊的空坐上。沈太太挽著方太太的手，遠遠看去像兩個姐妹。想想自己姐妹都沒方太太那么有本事，沈太太不免有些感慨。沈太太最羨慕的就是像方太太那種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挽著她的手，說不出來的又愛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方太太也是明白沈太太的，但除了安慰安慰倒也沒其它話可說。

　　“怎么了？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方太太笑道。

　　“還不是兒子，都28了，和女朋友吹了，我都急死了�！鄙蛱珖@了口氣。

　　“噢？你兒子做什么的？”

　　“搞電腦的，經(jīng)常加班呢。”

　　方太太略微一愣，心里有了個主意。不一會兒，便從沈太太口中套出了他兒子的收入情況。

　　這就是有學(xué)問的人，如果直接問，難免有些尷尬。

　　1萬？方太太心想，應(yīng)該沒有吧，估計是加上福利后的，人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擺闊呢。不過這個數(shù)字對于一個才28歲的男子來說應(yīng)該算不錯了。方太太瞥了眼一旁的沈太太。她倒也是個老實本分的人。

　　方太太繼續(xù)問道，“那你兒子多高��？”

　　沈太太見方太太很感興趣，精神為之一振，忙答道，“1米82，也不胖，140斤左右吧，怎么？”

　　方太太對目前掌握的信息很滿意，她推了推眼鏡，故意不看著沈太太，說道，“也沒什么，我女兒27，還沒男朋友…”

　　話沒說完，沈太太就熱情地接口了，“那好啊！太好了！要是真成了那才好呢！”沈太太滿臉紅光，雙眼發(fā)亮，煞是精神。

　　接下來，方太太介紹了自己女兒的情況，并約好第二天把照片帶來。沈太太連連說好，就恨不得方太太立馬把照片拿來。

　　第二天，沈太太精神洋溢，早早地來到廣場等方太太。方太太果然沒有失約。
　　照片上的女子圓圓的臉，橢圓中見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輪廓就是了，眼睛彎笑著，很是討人歡喜。
　　沈太太很中意，又問了問些其他問題，向方太太要了她女兒的手機號，便坐立不安，想趕回去找兒子說去。
　　回到家，兒子對沈太太的做法沒有多說什么，拿下電話號碼就回房間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沈太太整天忙著打探消息。

　　“我發(fā)了消息,她沒回�！眱鹤舆@樣回答母親。

　　沈太太聽了有點生氣，心想這方太太的女兒也太不懂禮貌了，起碼應(yīng)該回一下吧。晚上和方太太見面的時候，沈太太故意問方太太女兒最近有沒有消息。

　　“噢�！狈教读算�，答道，“我回去問問。”見沈太太一直虎著臉，忙又補充道，“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吧，別擔(dān)心，我回去問問�！�

　　見方太太那么在意，沈太太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沈太太又問了。兒子答道：“沒回呢。”沈太太奇怪了，乘兒子吃飯，她拿起兒子的手機播了方太太女兒的電話�，F(xiàn)在都快7點了，應(yīng)該下班了吧？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沈太太聽到電話里傳來了關(guān)機的消息，更是氣憤得不得了，心想這么擺架子算是什么意思？人在情緒激烈的時候就會聯(lián)想，沈太太又想到了平時方太太那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火上心頭，不想去廣場了。

　　收拾完吃飯的碗筷，已經(jīng)過了約好時間半個小時了。沈太太終于冷靜下來，決定去廣場看看，至少要聽聽方太太是怎么說的。憋著一肚子的怨氣，沈太太匆匆趕到廣場，但晃了好幾圈都沒找到方太太。哼~看來是沒臉見我了，沈太太想。

　　經(jīng)過這么一氣一跑，沈太太頓時感到累了，她坐在那又想到了兒子的事，好在兒子還挺爭氣，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應(yīng)該會找的到好的姑娘。想到這里，沈太太頓感輕松很多。
　　“你好！經(jīng)�？匆娔隳亍！�

　　沈太太抬頭一看，一個打扮艷麗的美婦在向她打招呼。沈太太忙站起來，有點緊張，也不知把手放在哪，她看著面前這個臉熟的婦女，訕笑著說：“是呀，我每天都來�？茨愫苣樖炷亍�

　　婦女噗嗤一笑：“是啊，我每天來這里跳舞的。”

　　“對哦！你是那個褶皺裙子！”沈太太情急之下把方太太給她取的綽號說了出來，然后懊悔不已，“怎么？今天跳好了？”她忙轉(zhuǎn)移話題。

　　褶皺裙子倒不在意，依舊笑道：“不是的，今天舞伴不舒服沒來，所以不能跳了�！�

　　“噢�！鄙蛱恢趺唇涌�，場面一下子冷下來。她想，要是方太太在就好了，至少不會冷場。

　　“對了，方太太呢？一直看到你們在一起，怎么今天沒來？”

　　一聽到她提方太太，沈太太心里高興，總算有話題了：“你認識方太太啊？是啊，今天沒看到她呢。”

　　“哎，她。。�！瘪薨櫲棺虞p嘆了口氣，見沈太太狐疑的目光，又道，“她可是可憐啊…”

　　沈太太本是個急性子，見好朋友方太太出問題了，忙拉著褶皺裙子問道：“怎么了？方太太她。。�！�

　　褶皺裙子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和沈太太道：“方太太可是個苦命的人哦~我們那邊的人都知道�！�

　　沈太太奇怪了，“你和方太太住得很近？”

　　“是啊。我們一個小區(qū)的�！鄙蛱婀至�，那上次方太太怎么還在推測這褶皺裙子的年齡呢？照理應(yīng)該很熟呢。褶皺裙子沒有注意到沈太太的表情，繼續(xù)說道：“方太太老伴在20年前就去世了呢，虧得方太太有學(xué)問，一個人辛苦把女兒拉扯大，沒想到。。�！�

　　“沒想到什么？”沈太太隱約覺得她將得知一個很大的秘密，很是緊張。

　　“沒想到女兒在車禍中死了！”

　　沈太太聽到這話，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不對。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呢？”沈太太聲音都有點變了，她抓著褶皺裙子問道。沈太太還想確認一件事。

　　“大概半年前吧�！瘪薨櫲棺影l(fā)揚知無不言的精神，恨不得把方太太的秘密全盤托出，“這事鬧得可大呢，我們那兒都知道。方太太受了打擊，一下子瘦了很多。后來。。。后來精神都有些不好呢�！瘪薨櫲棺犹氐靥袅藗�委婉的詞,還瞟了瞟沈太太。

　　沈太太聽到這幾句話時只覺得四周寂靜一片，而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靈魂出竅的軀殼，一具虛空的肉身遺體。

　　褶皺裙子安慰的拍拍她胳膊，將沈太太出竅的靈魂又拍了回來。沈太太有點茫然地看著褶皺裙子，想到了方太太那種瘦怯怯的身材，想到了上次方太太的話：
　　“我女兒說，這女人，過了25就老了，再怎么保養(yǎng)也是遮不住的…”
　　“也沒什么，我女兒27，還沒男朋友…”
　　“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吧，別擔(dān)心，我回去問問�！�

　　褶皺裙子又道：“其實，我看你們倆處得好，也希望你能開導(dǎo)開導(dǎo)她，畢竟她很可憐呢�！闭f罷，又嘆了口氣。

　　沈太太沉沉地不作聲，手里把玩著包上的拎帶，在手上饒了一圈又一圈，手指頭上的肉都肋白了。良久，她道：“是啊，怪可憐的�！�

　　后來與褶皺裙子的對話，沈太太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回到家，沈太太立馬和兒子說不要和那個女人聯(lián)系了，也懶得解釋，整個人像虛脫般躺在沙發(fā)上。
　　再后來沈太太也不常去那個廣場了，即使去，也只是早上去。褶皺裙子倒是遇到過幾次，不過方太太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一年以后，沈太太的兒子已經(jīng)29了，但是還是單身。中間也介紹過兩個女孩，但是，經(jīng)過方太太的事，沈太太開始變得疑神疑鬼，不再輕易相信人了。原先有可能發(fā)展的戀情也因為沈太太橫生枝節(jié)而夭折。
　　現(xiàn)在沈太太逢人就說方太太的事，原先的朋友都覺得可能是更年期到了，也不好意思提，只得遠遠地躲著。沈太太只能靠逛逛超市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那天沈太太正低頭挑選買二送一的豆腐，拿起來正要走時，突然看到對面那個熟悉的身影。

　　方太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了，滿面春風(fēng)的，戴著金腳無邊眼鏡，看上去非常大方。

　　沈太太腿軟了一下，剛想躲開，就見對面的方太太向她頷首致意，沈太太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走近時，沈太太才發(fā)現(xiàn)方太太旁邊還站著個人——略有棱角的圓臉，討喜的表情，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沈太太頓時愣住在了那里。

　　一旁方太太笑著說：“喏，這就是我女兒，那時還想介紹給你兒子的。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瞧！都有孩子了�！�

　　果然，小腹微隆，方太太的女兒靦腆地沖沈太太笑了笑，“伯母，你好！”

　　沈太太擺出個很勉強的笑容，她想到了那個褶皺裙子，心底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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