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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一無所有
大周久視元年,宰輔狄仁杰病重。大廈將傾,廣廈欲頹,烏云蔽空。在歷史的洪流下,宰相亦不過是普通人而已。然則普通人的眼淚,終將湮沒在長河中,再不復(fù)痕跡。
01 噩夢
“元芳啊……男兒自當(dāng)建功立業(yè),小小的狄府不該拘束住你,明白么?”
再度回到了大西北廣袤的天地里,他卻并沒有輕松與愜意,而是一心記掛著去年元夕時就已沉疴纏身的大人。
那時大人拖著病體向武皇舉薦他為右驍衛(wèi)大將軍兼任隴右道防御使,武皇恩準(zhǔn)了。他跪在書房外一夜,臨行前給大人磕了重重三個響頭。
如燕帶著孩子,輕聲對他說:“元芳,你放心去罷,我會照顧好叔父的,你不要擔(dān)心!
他對著如燕笑:“好!
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負大人一片苦心,不負如燕殷殷情意。
一年來,他撲在治軍上,幾乎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他用忙碌的軍務(wù)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堵上了自己的耳朵,不去聽不去看,似乎這樣就能掩蓋什么。
他知道這樣可說是幼稚。
然而一停下來,他就會止不住地想:大人還好么?是不是還在廢寢忘食處理公務(wù)?如燕呢,孩子可聽話,會喊人了么?
殘陽熔金,茫茫戈壁灘被籠罩在暗紅的余暉下。他坐在沙坡上,遣散了所有的侍從,一個人看著遠方,手邊唯有幽蘭與酒相隨。
醇香的葡萄酒似是迷亂了他的眼,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個綠衫的少女在笑著叫他“水生”,然后下一刻,冰涼的軀體讓他方寸大亂。
“如果你真的認(rèn)為是我殺死了小清!崩先说难壑兴朴袦I光,“那就動手吧。”
電閃雷鳴里,一把幽蘭劍當(dāng)胸而過,在噴濺的血霧里,他的臉是那樣陌生而冷酷。
老人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搖晃了幾下,眼中卻沒有憤怒只是憐愛地看著他,無聲地喚他:元芳。
元芳,元芳,元芳……
冰冷的雨像是凍結(jié)了他的心魂,這是夢吧?這是夢!李元芳怎么會傷害狄仁杰?他瞪著自己滿手的鮮血,抬頭再看,已是絳帳縣——
長街肅殺,被射穿了的馬車無聲靜默。他顫抖著手,撩開門簾。只看那馬車中,熟悉的身影身中數(shù)箭,已然咽氣。
不——不——不——
背后一陣劇痛,他回頭,只看熊熊火把下,王孝杰猙獰著下令:“給我射死他!”
他閉上眼,迎接死亡。萬箭穿心的感覺竟讓他如釋重負。
大人,元芳沒有對不起您……
“元芳,元芳。”一聲聲,一句句。書房里、朝堂上、運河邊、隨水飄蕩的小舟、黃沙迷眼的城中,一幕幕定格成一張熟悉的臉。
狄仁杰笑著叫他:“元芳。”
他一驚而起。
夕陽還有最后一縷紅光殘留在大地上。身旁的幽蘭劍寒光淬淬,酒壺已然翻倒在地。是夢,是夢。然而冷汗?jié)M身,竟是汗?jié)裰匾拢浔刭N在身上,像是一條毒蛇蜿蜒在心頭。
他下定了決心。
02 叮嚀
洛陽狄府。
李姑娘蹲在一邊,奶聲奶氣地問:“阿娘,叔爺爺怎么了?”她捏捏鼻子,嘟起嘴巴:“藥,難吃!”
如燕笑了笑,手下卻不停:“奶娘,帶小小去睡罷,這里煙氣太重了!笨葱〖一镟街煲[,她柔聲說:“小小聽話,叔爺爺要喝藥才會好,阿娘明天再陪你玩,好不好?”
小家伙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好吧!”跳到奶娘懷里前,又吧嗒吧嗒跑過來親了阿娘一口。如燕笑了笑,看了看藥爐,將煎好的藥折進碗里,往狄仁杰臥房而去。
還沒出門,就見狄春急匆匆進來告狀:“如燕小姐,快去管管老爺吧!又跑去書房了!”狄春一時情急,舊日的稱呼脫口就來。
如燕皺著眉:“又去書房了?”嘆口氣,她轉(zhuǎn)步再向書房。
穿過竹林,只見書房果然是燈火通明。如燕嘆口氣,剛推開門,就聽見一聲“元芳”。
如燕一怔。
抬頭看去,燈火下,那伏案的老人好像憔悴了許多。他似是還不知道,自己下意識地說了什么。如燕心里一酸,柔聲道:“叔父,是我,如燕!
狄仁杰去拿塘報的手,停頓了一下,繼而笑道:“是如燕啊,看我,都老糊涂了!
如燕放下藥碗,伸手摁住塘報,嗔道:“胡說什么呢,行了行了,您要是再不休息呀,我就搬小小來守著您,看您好不好意思呀!钡胰式苓B忙擺手:“哎,哎,可別,可別呀!”
如燕笑著將藥碗遞過去:“喏!那您就快點將藥喝了然后去好好休息罷!”
“哎呀,好好好,真是成家了就開始啰嗦!钡胰式苄χ舆^藥碗。裊裊的水汽從碗中蒸騰而起,他看著烏黑的藥汁,笑了笑:“好孩子,辛苦你了!比缓髮⑺幰伙嫸M。
如燕仰起頭眨眨眼,努力將淚水;厝:“不辛苦,服侍叔父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彪m然不懂狄仁杰為什么不讓并州的嬸娘、兄弟們來京,但她不想問也不要問。躊躇著,看著老人憔悴的面孔,她終于下定了決心:“叔父,我明天就寫信讓元芳回來!
狄仁杰笑了笑,將藥碗遞給她。原本病氣縈繞的容色竟舒展開來,仿佛枯木逢春:“好呀,不過不要等明天了,今晚就寫罷!今晚就送出去,明白么?”
如燕呆了呆。狄仁杰又笑:“好孩子,聽叔父的。但寫信的事先不忙,我還有事要與你說!彼麪孔∪缪嗟氖郑毤毜囟:“你是個識大體的好孩子。元芳啊,秉性忠正但就是太過正氣。日后若有事,你千萬要勸住了,明白么?要記住謹(jǐn)言慎行。我知你們二人功夫都好,但那也敵不過千軍萬馬呀!更何況,還有小小那個孩子,懂么?”
如燕呆呆地看著他,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不聽不聽!彼嬷:“我不聽不聽,叔父您好好的,好好的!您快去睡罷別說了,您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明天就會好起來的!明天就會好起來的!”
狄仁杰嘆口氣,溫聲道:“如燕……”
她猛地背過身去,隨便亂抹幾下,再轉(zhuǎn)過身來,又是笑盈盈的樣子:“您看我,總是像個孩子一樣。叔父,您快點去休息吧!”
狄仁杰微笑了一下,終究還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好。你也早點休息!闭f完,就慢慢地推門出去了。
如燕喉間哽咽,看著那蹣跚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才忍不住哭出聲來。
叔父……叔父……
什么時候開始,英明神武的叔父,竟變得這樣憔悴蒼老?
還記得那時在總壇,被肖清芳挾持的她,已經(jīng)做好了必死的準(zhǔn)備。是叔父那英姿颯爽的一箭救了自己。也是叔父,將她拉出了黑暗,給了她一個光明的身份。
可以說,沒有狄仁杰,就沒有狄如燕。
她曾經(jīng)以為,不,是直到現(xiàn)在她都覺得,叔父是一棵永遠也不會倒下的大樹,只要在他身邊,就能感受到家的溫暖與安定。
可是今天……
她難以壓抑住狂跳不止的心。朦朧的月色透過窗格照了進來,照在書案上。她猛地跳到案前,抓住一支筆就開始寫——
叔父病重,速歸,速歸,速歸!
然后惴惴不安地叫人送了出去。她站在府門前,看著絕塵而去的信使,心里始終沉甸甸的。
元芳……元芳……
道路兩旁的樹葉像是在回應(yīng)著她一樣沙沙搖動著,如燕猛地回頭盯住某處,狄春站在一旁撓撓頭:“您怎么了?”
如燕斂住神色,笑了笑:“沒什么,狄春,你讓大家都去睡罷,今晚我房里就不需要值夜了,明白么?”想了半天,又加了一句:“叔父那里,你親自守著,不要讓外人靠近,知道了么?”
狄春鑒貌辨色,心下了然:“明白了!您放心罷!”
如燕攥緊手,看府中的燈火都漸漸息了,才慢慢往房里走去。她推開門,又快速將門關(guān)上。
下一刻,她落入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溫?zé)釕驯,嗅著那熟悉的氣息,她松了一口?“元芳!真的是你!”
府門前就有感應(yīng),刻意遣散眾人乃是有備無患,卻不料真是遠在千里之外戍守邊疆的他!
如燕抬頭,仔細地看著他,毫無察覺此刻自己已是淚流滿面:“元芳,元芳!彼龘溥M他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他。李元芳撫著她的發(fā),眼里也是有閃光浮動:“如燕,如燕!膘o靜地相擁一陣,他想起了夢里的一切,終是忍耐不住,急急道:“大人呢?還好么?”
如燕擦擦眼淚,剛想說什么,就聽見院外狄春一聲驚叫:“如燕小姐!如燕小姐!快來呀,快來呀!老爺,老爺發(fā)病啦!”
夫妻二人倏然分開!李元芳情急之下,腳下一點幾個起縱竟是用了輕功!如燕卻分了神,撈住一件黑色風(fēng)袍后,才拔足狂追。
只聽臥房里,狄仁杰連聲劇咳,好似心肺都要咳出,卻在看見門口那人時,竟慢慢停住了,枯黃的臉上綻開一抹笑顏:“元芳。”
拼命給他順氣的狄春一愣,不敢置信地回過頭:“李……”將軍二字還未出口,就被狄仁杰止住了:“狄春,你先出去!彼聪蜷T口拎著風(fēng)袍眼含熱淚的如燕,笑了笑:“如燕,你在外面先等會兒,等我喊你,好么?”
如燕捂住嘴巴,強忍著沒有哭出聲,笑著應(yīng)道:“好,您和元芳慢慢說,不著急,不著急!
她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門,浸涼的月色此時猶如冰水,她站在月下,無聲地流著淚。
03 夜談
狄仁杰看著眼前風(fēng)塵仆仆的小將軍。初遇時的桀驁在時光的打磨下,漸漸變成了現(xiàn)在的溫潤內(nèi)斂。外放為將也做得有模有樣,朝野中無人不夸一句李將軍治軍有方,連梁王都挑不出他的錯來。
然而狄仁杰始終知道,李元芳謙謙君子的外表下,仍舊有著一顆剛直桀驁的赤誠之心。雖然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但他仍舊放心不下這個敢親身用命從不懼艱險的孩子。
他笑著問:“跑死了幾匹馬?”
李元芳呆了呆,像是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下意識道:“八,八匹吧……”他回過神來,靦腆地笑笑:“大人……”
狄仁杰輕斥一聲:“胡鬧!毖垌飬s并沒有怒意。他嘆口氣,又道:“元芳啊,坐!贝姥宰拢肿屑毜、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直把眼前之人看得是手足無措,才笑著道:“十四年前,你也是這樣坐在絳帳縣的驛館之中!
李元芳一怔,回憶如潮水般涌起。那一夜,被誣陷勾結(jié)歹徒殺害使團的他,近乎是孤注一擲地來到絳帳縣,去見那傳聞中的神斷狄閣老。他笑了笑,搖搖頭,低聲道:“不一樣的,大人!
狄仁杰也笑:“是啊……不一樣了……”他笑著拍了拍李元芳的手,又問:“邊關(guān)清苦,還習(xí)慣么?”李元芳微笑:“不苦,早就習(xí)慣了!
狄仁杰拍拍腦袋:“瞧我,竟忘了那也算是你的故土!彼兆±钤嫉氖郑袷墙K究下定了決心似的,輕聲道:“我死后,千萬要保重自己,明白么?”
“大人!”李元芳隱忍許久的眼淚此刻終于落了下來。狄仁杰笑著道:“明白么?”李元芳顫抖著嘴唇,強迫自己露出微笑:“明白。”
狄仁杰笑了笑,對他說:“好了,讓如燕進來罷。”此刻,原本病氣縈身的他,精神竟是異常的清健。李元芳心頭酸澀:“好。”他起身,打開房門,輕輕喚道:“如燕,進來罷。”
蕭瑟的月光下,如燕心頭一顫,她攥緊手中的風(fēng)袍,胡亂抹干凈眼淚,才轉(zhuǎn)身應(yīng)道:“哎,來啦!彼龑L(fēng)袍遞給他:“快穿上。”然后快步走了進去。
狄仁杰將一切都看在眼內(nèi),他笑著摸了摸如燕的頭:“好孩子,你真的長大啦,叔父再也不說你像個孩子了。”如燕猛地撲過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叔父!”
“好孩子,好孩子。”狄仁杰拍了拍她的肩膀,“信送出去沒有?”見她點點頭,他終于長舒了一口氣:“我死后,一定推遲發(fā)喪,懂么?”他之所以不讓并州的家人來京,正是知道李元芳一定會不管不顧地回來,人多難免口雜。而今朝局莫測,這是他能為他們做的最后一件事。
“叔父!”如燕已經(jīng)淚流滿面。
狄仁杰拍拍她的頭:“好孩子,莫哭了。”示意李元芳過來,他笑著,牽住他們二人的手:“好孩子,有你們陪在身邊,叔父不孤單,不孤單……”
他閉上了眼,笑容還留在臉上,手卻已經(jīng)慢慢地松開了。
一點點,一點點地,松開,滑落在床榻上。
“啪”的一聲,像是一把錘子極輕、又極重地,敲碎了他們的心。
如燕終于忍不住要大哭起來,卻狠狠地一把咬住自己的手。哭聲哽咽在喉間,卻更加的悲痛。
李元芳跪在地上,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茫然。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直到有水珠滴在上面,他伸手一抹,才知道自己已然是淚流滿面。
他閉上眼,輕輕攬過哭得喘不過氣的妻子,靠在她的肩上,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甚么將軍,甚么郡夫人。在這一刻,他們僅僅是失去了至親的普通人。
然而,普通人的眼淚是可以肆意揮灑出來的,縱然會湮沒在時間長河中,也是哭過笑過。
不像他們,甚至都不能大聲地哭出來。
04 希望
咬著牙,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哭出聲,只是靜靜地依偎著,互相舔舐著傷口。
月影東移,冰冷的月光照在身上的那一刻,如燕終于回過神來,她咬著牙,強忍著眼淚推他:“快走!你快走!”
李元芳沒有動。
如燕急得錘他:“你快走,快走呀!不要辜負叔父的一番苦心!那封是報急的家書,最遲明天就能到,你快走罷,求你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著她,伸手輕柔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珠,印下一吻,才幾個起縱,消失在她的眼前。
如燕癱坐在地上,眼淚再也無法控制,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洇出一個小小的水洼。這時耳邊傳來孩子哭著找阿娘的聲音。她打疊起精神,柔聲應(yīng)著,卻突然一陣翻涌惡心。
她心里一驚,下意識地盯著自己的肚子,又下意識地看了床榻上平靜和藹的老人。
他平靜的面容上還帶著笑。
如燕捂住自己的嘴巴,仔細地算了算,似乎好像已經(jīng)快三個月沒來月事了。
她摸著肚子,露出微笑,輕輕地道:“孩子,這是你叔爺爺……”她抬頭,看著窗外熹微的天光:“元芳,我們又有孩子啦……”
一夜之間,他們失去了家,再度成為飄蕩的浮萍。但同樣是在這一夜,老天爺帶走了叔父,又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希望。
她站起身來,微笑著往外走。莫名的風(fēng)吹起她的衣擺,她回身,朝著叔父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含淚道:“叔父,我走啦!”
05 拜別
大周久視元年九月十七日,當(dāng)朝宰輔狄仁杰病逝。武皇悲痛,罷朝三日,哀曰:朝堂空矣!后五年,神龍革命,武皇退朝,李唐復(fù)神器。紛亂的朝局里,唯有隴右道固若金湯,紋絲不動。
武后死去的第二年清明,柳色如煙里,李元芳終于能回到神都,跪在狄仁杰墓前,親手為他祭上一杯薄酒。
他輕輕道:“大人,我做到了。”
保重自己,這是他對大人的承諾。他,做到了。
如燕帶著孩子們在遠處等他。他回頭,小家伙們炮仗一樣沖進他的懷里,不遠處,是如燕靜靜地看著他們笑。
他笑著抱起兩個小家伙,向如燕走去:“走啦,回家去啦!”
如燕笑著接過孩子:“好,回家啦!”
春風(fēng)吹動柳絮飄揚,片片飛花打著旋飛上了天,滿城風(fēng)絮里,他們漸行漸遠,已聽不到那歡笑的聲音,看不到蹤跡了。
將軍歸家,人間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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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別永遠是我最心痛的情節(jié)……自己也哭了很多次才寫完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