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坐在大殿上，背挺得很直，他的左手握著一把正在滴血的刀。殿內(nèi)的光線很暗，沈安一半的臉都在陰影里，眾人只看見他翹得很高的嘴角。
　　沈安面前是一具女人的尸體。她身懷六甲，脖子有一道血痕，睜大著眼，手還護(hù)在肚子上。女人的丈夫昨天也死了，也死在大殿上，同樣是沈安動的手。
　　女人的丈夫判了教，可她并沒有什么罪過。
　　殿下的人低著頭，只看見地板上緩緩流著的暗紅色的血，像一條又一條的小蛇，讓人心里發(fā)寒。
　　“都下去吧�！鄙虬菜Ω蓛舻渡系难瑥氖虖牡氖掷锍哆^帕子，擦了擦刀上殘余的紅色，笑道。
　　眾人應(yīng)了聲，低著頭，紛紛出了殿門。中間有兩個人的步子頗為急促，一不小心踩了其他人的腳，被踩的人低罵了一聲。這罵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分外刺耳。被踩的人臉色瞬間白了，咽下后半句話，頭低的更狠，隨人流出了門。

　　沈安去了自己的愛妾那。
　　他躺在愛妾的腿上，拿著一把匕首細(xì)細(xì)看著。女人從桌上拿了葡萄，剝了皮，小心翼翼地喂給他。蔥白的指尖從他嘴唇上劃過，沈安閉了閉眼。他把刀丟到小幾上，動了動身子，找了個更放松的姿勢。他拿過女人的手，摸了摸她的指尖。
　　“你叫什么名字？”沈安問。
　　女人聽不出來他的語氣，心里顫了顫，拿捏了用詞，用盡量柔媚的語氣低聲答到：
　　“回教主，奴婢葉婠。”
　　“水灣的灣嗎？”
　　沈安握緊了葉婠的手，笑的溫和。
　　“不是，是女官婠。”
　　“倒是個好名字�！�
　　放開葉婠的手，沈安拿起一旁的匕首再度看了起來。他笑的仍舊溫溫和和的。
　　看著他的笑，葉婠后背全是冷汗，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克制著自己的身體。她不敢抖，怕躺在她腿上的男人察覺了。她顫著手，又剝了一顆葡萄。聽人說，昨天在大殿上，沈安殺人前也是笑的溫和。
　　屋里點著安神的香，沈安慢慢有了困意。匕首又被丟在一邊，他稍稍抬頭，看見了葉婠有些蒼白但仍舊秀麗的面龐。他伸出手，撫了撫她的面龐，又笑了。
　　“你的名字和我娘的名字一樣�！�
　　葉婠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桃紅色的胭脂襯著青白的臉有些可笑。沈安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提過自己的母親。一瞬間，葉婠覺得這大概是她在這人世的最后一天，她顫抖著唇，幾乎流出淚來。
　　沈安卻仿佛看不見她的表情一樣，仍舊笑笑的，回到原來的位置，閉了眼。
　　香煙裊裊，葉婠的腿已經(jīng)沒了知覺。

　　沈安的娘是在他八歲的時候死的，是被他爹活活打死的。他現(xiàn)在還記得他娘死的時候的樣子。右半邊臉腫的老高，到處都是血，衣裳被撕破了，身上全是傷，她的頭發(fā)散著，是干枯的黃色，樣子幾乎看不出那曾經(jīng)是個溫婉清麗的女子。他爹賭博，賣光了家里的東西，還要賣了自己的妻子，女人不從，他便打死了女人。沈安被他娘藏了起來，藏在屋子角落的柜子里，他看見了被打的娘，想去幫忙，但被他娘用眼神制止。沈安看著自己的娘被打死在眼前。
　　后來他爹見女人被打死，怒地對女人呸了一口，又出門了。沈安從柜子出來，趴在娘的身體上哭了很久，然后半拖著他娘的尸體出了門。
　　沈安記得他娘原本是葉家的小姐，叫葉婠，但被他爹調(diào)戲敗壞了名聲，不得不嫁他爹這個地痞流氓。他恨他爹，為什么要毀了他娘的名聲，讓本來嬌生慣養(yǎng)應(yīng)該有美好姻緣的葉家小姐變成一個處處操勞被人嘲笑的市井婦人。沈安記得他娘飽讀詩書，經(jīng)常摟著他給他念文章，教他認(rèn)字，寫字。然而那雙應(yīng)該寫字的手被用來淘米，洗衣，變得越來越粗糙。他恨他爹，恨他是個滾蛋，什么都不管不顧只知道賭。沈安記得他娘會悄悄當(dāng)了自己的珠釵耳墜補貼家用，給他買桂花糕，給他買麥芽糖，看著他吃，笑的幸福。他恨，他恨他爹是個人渣，恨自己當(dāng)時只顧自己吃，沒有給娘。他也恨這個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恨他們從來都冷眼旁觀，沒有幫過自己娘一分，還在背地里嘲笑。
　　他自己拖著娘的尸體走了很久，沒有人幫他，所有人都冷眼看著。走到郊外，走到亂墳處，娘的衣服下擺已經(jīng)碎完了。他想給娘買一口棺材，但他沒錢，他甚至沒錢雇人把他娘體面地抬到這里。他找了一片空地，用手挖了一個坑，把娘埋了進(jìn)去。他找了一株野菊花，種在娘的墳前。沈安跪下，給娘磕了頭，再也沒有回去過。

　　今天，沈安又殺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襄城分舵的舵主，他在賭博時不小心說出了教里的機密，讓教里失去了在襄城大半的勢力。他被護(hù)法綁到大殿上，壓著跪下。
　　當(dāng)時的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天邊只剩下一抹殘霞，紅的像血。大殿里很靜，燭火忽明忽暗。沈安坐在大座上，面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他沉靜時很是俊秀，像是話本子里寫的風(fēng)流劍客，只是風(fēng)流劍客多半仁義豪爽，萬萬沒有他這般毒辣的手段。
　　“你賭博？”
　　沈安開口，并沒有看舵主，帶著些漫不經(jīng)心的意味。
　　“賭博時說的？”
　　舵主跪在殿下，沒有抬頭，聞言身子一顫，猛地抬頭想掙脫護(hù)法的壓制膝行過去。他的眉頭緊皺，眼里盡是紅血絲，眼下青黑，牙咬得很緊，一副急切的模樣。沈安看著他的樣子笑了，仿佛時被他的神情逗笑的。他看了看一旁搖搖晃晃的燭火，上前用剪刀輕輕剪了剪。剪刀碰撞出的金屬聲很是清脆。
　　“教主，饒了我吧，饒了我吧，被搶走的地方我會再搶回來的，我是被人算計了啊教主，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上有老下有小，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教主，我是陪你一起打下整個教的人啊，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舵主的眼角流下渾濁的淚，嘴唇不斷地顫動，他看著沈安，眼睛里是對生的渴望，但沈安此時并沒有看他。沈安看著護(hù)法，語氣溫和地詢問。
　　“他賭博都賣了什么？”
　　護(hù)法一瞬間呆愣，而后反應(yīng)過來，垂首回答。
　　“賣了兩座宅子，夫人的嫁妝，還把兩個小妾當(dāng)賭資賭了……”
　　“小妾賣了？”
　　沈安拿著剪刀看了看，銀灰色的金屬在燭火下有種冷冽的熱情，很有一番風(fēng)情。
　　“……是�！�
　　只一瞬，剪刀就插進(jìn)了舵主的眼睛。尖叫聲充斥在大殿里，舵主滿臉的血，五官扭曲到非人的模樣，像是從十八層地獄爬上來的惡鬼。沈安垂眼看著想要掙扎但被死死按住的舵主，目光冰冷。
　　“挖了眼睛，挑了手筋腳筋扔去喂狗�！�
　　殿下的人看著這情形，心里暗暗害怕著，低著頭，遍體生寒。

　　葉婠今天做了桂花糕，黃色的糕點放在白凈的瓷盤上很好看。
　　最近沈安總是來她這里，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著她，看著看著便忍不住笑了出來。漸漸的，葉婠覺得沈安笑時也沒有那么可怕了。
　　沈安進(jìn)院子時葉婠正坐在桂花樹下看書，旁邊的小桌上放著一小盤糕點。女人的臉上并沒有涂抹什么，竟隱隱有了幾分出塵的感覺。沈安的心里突然被什么充滿了，但想要追尋清楚時卻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走近葉婠，在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開了口，聲音飄飄忽忽，像是在念些什么咒語。
　　“我現(xiàn)在只有你了，我讓她們都走了�！�
　　葉婠望著他愣住了。看著葉婠的樣子，沈安的心里突然出現(xiàn)了萬千的柔情。他上前一步把葉婠抱在懷里，親吻了她的頭發(fā)�？諝饫锸翘鹉伒墓鸹ㄏ�，有一滴淚從他眼角滑落。
　　后來，葉婠通過侍女知道了沈安的半輩子。

　　沈安終于對他的師門下手了，他以一己之力屠了師父一家八口人。師門在一夜之間成了修羅場，殘肢斷體遍地都是。他甚至令人尋來了餓狼，讓畜牲肆意舔食這些肢體。他的衣擺上都是血，刀尖在月光下更加冰冷。他在尸體中走著，動作自然隨性，像是在后花園中閑逛的貴公子。他一步一步登上師門通向正殿的臺階，然后坐在了他師父曾經(jīng)坐著的寶座。
　　沈安看著下面清理尸體的教眾，笑的愉悅而肆意。
　　十年前，他在師門學(xué)武，受盡屈辱。師父覺得他窮，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也沒教過他任何東西。師兄覺得他年齡小，剛?cè)腴T，并沒有什么勢力背景，便欺辱他，讓他干活背黑鍋，晚上只睡在柴房。師姐師妹身為女子，總歸心軟一些，并沒有為難過他，但也從來沒有幫過他，甚至有一次，她們看著他被師兄按在地上打，并未說什么，只是淡淡一眼，就讓他的心涼了半截，也讓他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自母親之后，世上再沒有人真心對過他。
　　對于師兄的欺辱他再也沒有過任何痛苦，他在挨打時記著師兄的動作，然后偷偷地練。他再也沒有想過任何人，他只有自己。
　　七年后他學(xué)成，頂著判門的罪名離開師門，回到故鄉(xiāng)。在亂墳里找到母親墳前的那株菊花，他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后提著刀回了家。
　　他在家鄉(xiāng)找了三天也沒見到他爹的身影。聽人說，在他娘死的第二日，討債的人上門，打斷了他的雙腿，他活活餓死在床上。他聽后嘖了一聲，有些遺憾，然后殺了那條街上所有的住戶。那天夜里下著大雨，雨水沖刷著鮮血，一切都好像沒有發(fā)生過。
　　三年后，他帶著數(shù)百人攻上當(dāng)世第一大教，坐上了教主的位置。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欺辱他。

　　沈安帶著一身的血回到了葉婠的院子。當(dāng)時，葉婠已經(jīng)睡下了。沈安坐在葉婠的床邊，看了她一夜。
　　第二天早，天剛蒙蒙亮，隱約還可以看見一些星星的影子，秋天料峭的寒意即使在屋內(nèi)也是很重的。沈安叫醒了葉婠。
　　葉婠看著他的樣子有些驚恐，但沈安并沒有在意。他自顧自地說著。
　　“我把我的師門滅了，我殺了我?guī)煾敢患野丝谌恕?br>　　“那八個人死有余辜，我一點都不感謝他們。別人說我的師父仁義，說他高潔，都是放屁，不過一個爛人。他的那些徒弟也都沒一個好東西�！�
　　沈安緩緩撫上葉婠的臉，他的手上有傷和很厚的老繭，讓葉婠感到了輕微的疼痛，但葉婠沒有說。
　　“你覺得我狠嗎？我殺了那么多的人。我把他們喂了狗，我讓他們死無全尸�！�
　　他看著葉婠蒼白的臉，突然笑了起來，笑的像是一個得了糖的小孩。
　　“你懂什么？你只要好好的，一切都是好好的。”
　　他伸手把葉婠抱在懷里，輕輕撫著她的后背。他的臉輕輕蹭著葉婠的發(fā)，哼著她從來沒聽過的曲子。

　　教里的人反了。有人成了正道的探子，在教里煽動人的情緒，然后里應(yīng)外合攻上了教。得到消息的時候，沈安正在葉婠房里。他似乎一點也不急，站起身，看了看葉婠的房間，然后讓人取來了一個包裹。他把包裹遞給葉婠。
　　“這里面有些銀票和一些小玩意兒，你走吧�！�
　　葉婠接過包裹，咬了咬唇，看著他。
　　“那教主呢，教主跟著奴婢一起走吧�！�
　　沈安沒有想到葉婠會這樣說，他呆愣了半刻，竟然紅了耳朵。他別扭地看著她。
　　“不用管我，你順著這條路下去，直接便可出了城門。”
　　他走到葉婠的柜子前，挪開柜子，露出墻上的一個大洞。
　　沈安又抱了抱葉婠，然后不知從哪里變出了一朵野菊花，插在了她的發(fā)髻上。葉婠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已經(jīng)被沈安一把扔進(jìn)了洞里，然后推好了柜子。
　　葉婠最后一眼里的沈安緊皺著眉，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萬千種情緒。她在黑暗里蹲了很久，起來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沈安被逼到崖邊時已經(jīng)傷的很重了，紅色的血浸透了他的衣服，右手里的刀嗡嗡作響。他低著頭，并沒有看向那些將他逼到絕境的人。他的頭有些暈，所有的東西在他眼里都已經(jīng)變成了模糊的。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魔頭，你屠了你師父滿門，你可想過你師父師母對你的栽培，還有師兄弟之間的情誼，心狠手辣，無情無義，豬狗不如……”
　　“你殺了襄城舵主，還讓狗吃了他的尸體，你可知他是與你一同打下基業(yè)的兄弟？手段殘忍，你和畜牲有什么區(qū)別……”
　　“你強搶民女，□□不堪……”
　　沈安覺得這些話很好笑，但他笑不出來，他知道自己背后是懸崖，面前是所謂的正道和他以前的手下。他有些費力地抬頭。
　　天上是一輪圓月，星光滿天。
　　他松了刀，又向后退了一步。他轉(zhuǎn)過身，看向遠(yuǎn)處的城門。他身后的人看他突然有了動作不由得后退了幾步。
　　沈安又聽見后面?zhèn)鱽淼慕袊搪�，他又向前一步，站在了崖邊。他腳下是繚繞的云煙，風(fēng)吹起了他破碎的衣服。
　　他看著腳下，就在這一剎那，他什么也聽不見了。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歌聲，這歌聲斷斷續(xù)續(xù)，似有似無，聲音熟悉無比。他閉著眼，眼淚流了下來。他沙啞著聲音，輕輕喊了一聲。
　　“娘……葉婠……”

　　葉婠最終逃了出來。她打開包裹，里面是一沓大額的銀票，還有一小包桂花糕，一小包麥芽糖，還有一根紅繩。她把紅繩系在頭發(fā)上，在路中間哭的肝腸寸斷。
　　她最后出了家，銀票全都捐作了修佛像的錢。她每天敲著木魚，念著佛經(jīng)，希望那個人在下面的路可以走的順暢些。于是，這木魚敲著敲著，佛經(jīng)念著念著，一輩子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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