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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事
犬事
年頭漸漸地冷了。
去年秋天還遠沒有這么荒涼。仿佛只是一群人來過的工夫,北平的天就變了。李文超是從未體味過這般的凄慘,他重又修習一遍,什么“君子居則安”,“簞食瓢飲不改其志”,身居則是“環(huán)堵蕭然”,每每狂風不止,便在心里頭念叨著“晏如也,晏如也”,但難抵的是他風寒終于又加重了。
李文超身子單薄,風寒總隨天冷而復來,他對此已經(jīng)很捱得住了。
鄰家的潘媳婦偷偷給他送來一床棉被,他不愿受這接濟,憤憤地遠離了床上的魔鬼,自己睡到地上去。該來的該走的人自己總是不可控,他想著。這已經(jīng)要到了秋天,一秋一冬的,離來年開春已不剩多少時日,到時這該死的病痛便是不用他攆也得要走啦!
李文超蜷縮在墻角落里,那里有一株枯枝從墻外探進來,看慰他似的。那灰黑的枝頭翹著,昂揚自大的模樣,李文超只覺得它可氣,想揪出它,它卻自己先伏下頭去。外面?zhèn)鱽怼班枧尽币宦,黑色軍大靴的陰風透過墻洞朝李文超襲來。
李文超結結實實抖了個寒戰(zhàn)。
那黑靴子便杵在那里不動了,踩在枯樹枝上,立了整,筆直而堅硬。李文超便是頭腦昏沉著,也仍覺得它們比床上的魔鬼要可怖多了。于是伸出手摸索著,揪住了魔鬼的一頭,整個兒地撲上去。他覺得安心且溫暖了。
人總是懼怕魔鬼,遠觀的時候只是謾罵,因為自己想象不出其面目;近了又是驚懼,怕它迫害;然一處在其掌下,立刻便輕省了。怨人橫刀又等著超度,沒什么比災難已經(jīng)到來更讓人安心的。
李文超臨沉入睡夢前還想著,自己終究還是托佑于身下這魔鬼,便不用懼怕于外面的吃人老虎了。他興許該去謝一番鄰居的。
醒時候天還黑著,沒有墻的院兒里頭狗吠不止。李文超猛地驚醒,汗涔涔地汲了鞋往窗戶縫窺了一眼。他看到半個白月亮,陰慘慘懸在屋頂;對面鄰居家燈亮著,是燭黃的火,微微閃著,一忽兒精神一忽兒萎靡。那間壁窗子后燭火前人影綽綽,叮叮咚咚噼噼啪啪不知在做什么,莫約有些遠,但他能分明地聽見卻感覺不真切。狗也是鄰家的,叫得兇著,一瘸一拐從他窗前走過,突然便倒地了,喉嚨里擠出聲細細的嗚咽,嬰兒哭一樣。
李文超不知為何,有些怯。前些日子來人那些軍大靴,總使他想到怪力亂神諸類,同是帶著要吃人的血盆大口,能止小兒夜啼的。他自己沒出過北平,甚至也沒怎么出過屋門,見識得少,但耳聞的還算多。那些人兇惡事跡傳遍了,連他們所經(jīng)行的地方都要被流言壓垮。
窗外那狗分明已經(jīng)倒下了,突然又抽搐一下,抖抖的站起來。它腹部深黑的一道,將它瘦骨嶙峋的身體頭尾一分為二似地;月亮照見了,才知那是道血口。狗似乎察覺到人,慢慢扭過頭來,兩只眼睛幽幽看著李文超,里面一些光也沒有。
狗雖兇,李文超卻是不怕的。他覷一眼鄰家窗子內的人影,卻又不敢將狗喚進來。狗仿佛是等他似地,就這么看著他一動不動,李文超便也看著它,只是無言。
那間壁終于能傳出些話來了,嘰里咕嚕不知在說著哪門子鳥語。有好幾個人,但沒聽到間壁主人聲。李文超現(xiàn)在滿耳朵里都是軍大靴的“磕噠”聲音,在腦袋里回旋不絕,勾起懼和怯,使他不能夠有任何除了把自己藏好之外的任何念頭。
狗輕輕地嗚了一聲,揚了揚腦袋。李文超于是放棄了從窗戶窺它,慢慢蹲下身去,捂住耳朵,權當是聽不見。
李文超沒想到的是他臨睡前來到他家墻外的那些個軍大靴都還沒走,鄰家那邊只是一聲槍起,雜亂又繁多的“磕噠磕噠”便此起彼伏地出現(xiàn)了。他們統(tǒng)都朝著鄰家方向涌去,密密麻麻的軍靴聲像螞蟻似地,啃噬得他心里頭不安生。他有意想望一望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又連稍微直起下身子往外探一下頭都怕得渾身哆嗦。
直到聲音遠些少些,李文超終于記起兩句圣人言,上下半句不接地胡亂套用一下,這才找到了能讓自己心安理得可以探頭一望的理由,心里也不怕了,得到了莫大的猛勇。
外頭伊是黑沉沉的,先會兒沒被擋住的半個月亮這會兒也沒了,唯一一點亮出便是鄰家窗子透出來的燭光。
鄰家屋子外面立了兩排腳下踏著黑靴子的兵頭,卻一點也不嚴整,各個翹首望著屋內,跟翹首望著窗外的李文超一樣的動作。李文超隱隱聽到鄰家潘媳婦在哭喊什么,聲音被許多的嘰里咕嚕給幾乎淹沒住了。他想找找武漢子在哪,卻又聽到一聲嗚。李文超低頭去看,鄰家狗低頭拱著一只血糊糊的人手一樣的東西過來,那手又胖又大,隱約就是鄰家武漢子的。
似乎是先前那兩句圣人言帶給他的勇猛還沒有用完,李文超見著了這只手,沒有馬上開始懼怕,還瞇起眼使勁兒辨認了一會兒。他認出來這確實是鄰家武漢子的。他耳朵里還聽出那間壁哭喊也是確確實實的。于是圣人給他的勇猛徹底用完了,李文超終于重新憶起自己是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讀書人,抖了個哆嗦,李文超垂下眼皮,不忍心看外頭地上孤零零那只手。
狗這回有些急切地叫了聲,李文超聽見聲音,驚慌地忙朝不遠處鄰家門前去看。那些兵頭一點也沒注意到。
李文超小聲嗔道:“去!去!別叫!
狗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李文超被這實際上什么感情都沒有的眼睛看得一陣心慌。然后狗便不理他了,轉頭向鄰家方向,威武地抖抖身子,撒開腿一點也不懼地朝那些兵頭沖去了。
李文超不知為何,覺得臉上一陣火燒。也不知是誰帶給他的難堪。他不敢再往窗外看,猛地撲回床上被子里,一點也不覺得這魔鬼能給自己的是暖和了。
慢慢的,外面便沒聲音了。李文超再次睡醒的時候頭腦已經(jīng)沒有昏漲,風寒似乎終于呆膩了離開了。
外面仍還是黑夜,但是月亮初上。
身子底下的被子還是潘媳婦偷偷給自己送來,只有它還全活著。窗外依舊看到那間壁的窗子,但透不出光來,黑沉沉地像永遠的夜一樣。
但李文超知道,夜會過去,天總會亮。
就像他一直覺得的,秋天會過去,冬天會過去,然后春天就來了。
自己的風寒也就必須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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